
推開記憶的木門,潮濕的苔蘚氣息裹挾著泥土的芬芳撲面而來。我的故鄉深藏在皖南山水的褶皺里,黛青色的山巒環抱著村落,溪水繞著青石板路潺潺流淌。而最讓我魂牽夢縈的,是爺爺的菜園一一那方不足半畝的天地,收藏著我整個童年的星河。
菜園臥在老屋西側,竹籬笆被歲月熏染成琥珀色,藤蔓纏繞的縫隙間總是掛著露珠。春日里,菜畦像打翻的調色盤:翡翠般的萵苣葉擎著晨露,嫩黃的油菜花引來成群的粉蝶,紫茄花在風中輕顫如鈴鐺。最妙的是籬笆墻根處,婆婆納的\"藍星星\"與蒲公英的\"金太陽\"依偎生長,螞蟻們排著隊在蕨類植物的傘蓋下穿行。蒲公英的絨球像一個個小降落傘,風一吹就帶著種子去遠方旅行,有時它們會調皮地落在我的鼻尖上,惹得我直打噴嚏。某個夏日的黃昏,我掀開爬滿牽牛花的石磚,發現底下的蚯蚓正用濕潤的身體在泥土里寫詩,而蟋蟀的琴聲從草叢深處傳來,為這靜謐的菜園添了幾分生氣。
就在這生機勃勃的菜園一角,一株向日葵倔強地生長著。它總讓我想起爺爺微駝的脊背一一盡可能地向著光明挺立著。記得七歲那年臺風過境,向日葵被風雨打折了腰,爺爺用竹竿和麻繩為它搭起支架,念叨著:“萬物有靈,你護著它,它便護著你。\"果然,當金盞似的花盤重新昂首時,爺爺的老寒腿竟也莫名好了許多。從此,這株向日葵成了菜園里最特別的風景,也成了連接我和爺爺的紐帶。
每個清晨,當第一縷陽光灑向菜園時,爺爺就會扛著包漿發亮的棗木鋤頭,帶著我踏上田間的小路。我提著裝種子的竹籃,靴子踩過綴滿露珠的田埂,在身后留下一串晶亮的腳印。他翻土時,鋤頭親吻土地的聲音像一首古老的歌謠,新翻的泥土蒸騰著溫熱的白汽。我常蹲在壟邊觀察:瓢蟲在卷心菜葉上畫朱砂痣,蝸牛背著螺旋小屋慢慢攀爬,有時還能遇見背著孩子的螳螂母親,舉著鐮刀向我們致意。這些細微的發現,總能讓爺爺停下手中的活計,給我講起他小時候在田間玩耍的故事。
當太陽升到頭頂時,我們就躲進藤架下的陰涼里。爺爺會教我辨認云彩的脾氣:積雨云像發酵的面團在天際膨脹時,預示著午后可能有一場急雨。這時,他變戲法似的從粗布衣兜里摸出曬得半干的山楂片,酸甜的滋味混著泥土腥氣在舌尖化開。雨滴砸在闊大的芋頭葉上,咚咚作響,我們數著漣漪等待彩虹。那時他眼角的皺紋里盛著的,分明是比彩虹更斑斕的光。這樣的時刻,連空氣中都彌漫著溫暖的氣息。

深秋的菜園另有一番韻味。南瓜藤在竹架上織出金色的網,紅辣椒像一串串小燈籠,爺爺把枯黃的豆莢殼掰開,褐色的豆子便澼里啪啦地落進陶罐里。某次我模仿他挖紅薯,卻刨出半截蟬蛻,陽光下那具透明的空殼泛著珍珠般的光澤,仿佛某個夏日的蟬鳴還封存在紋路里。爺爺說,那是時光留下的禮物,提醒我們要珍惜每一個季節的饋贈。
當然,菜園里還藏著爺孫倆的\"共犯證據”。當爺爺從稻草堆里掏出那個包著藍印花布的酒壺時,眼神晶亮,滿臉竊喜,仿佛回到了他的孩童時代。“小麻雀要是管不住嘴\"他故意板起臉,可酒香早就順著皺紋里的笑意溜出來了。我當然知道管住嘴,回家不告密,因為我也學會了在籬笆第三根竹節下藏玻璃彈珠,往香椿樹洞里塞寫滿心事的紙船直到某天,我發現樹洞里多了一包桂花糖一一原來,我和爺爺之間這些小小的默契,早已讓菜園成了我們共同的秘密基地。
如今,水泥森林吞噬了蛙聲蟬鳴,我的指甲縫里再也嵌不進芬芳的泥土。但每當陽臺上種的小番茄開花時,恍惚又能看見那個扎羊角辮的小女孩,正在金色的向日葵下追逐著七星瓢蟲。風掠過記憶的菜畦,我聽見竹籬笆在輕輕哼唱:所有逝去的時光,都會在某個春天重新發芽。
指導老師:趙偉榮
學生記者點評
楊子瑜:爺爺的菜園很小,只有那么一點點地方;爺爺的菜園又很大,大到裝下了“我”的整個童年。小女孩童年最快樂的事,可能就是跟爺爺一同進出那菜園,感受爺爺變著法子帶來的樂趣。
毛欣源:爺爺的菜園像一枚時光琥珀,將童年的光影永遠定格在濕潤的泥土里。作者用詩意的筆觸讓菜園煥發生機,當城市霓虹模糊了四季更迭,那藏著酒壺的稻草堆依舊跳躍著祖孫倆的會心一笑,我們才發現最珍貴的收獲是土地饋贈的溫厚與血脈相連的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