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暮春的雨在瓦當上敲打出平仄之音時,我正替祖父整理微微發霉的線裝書。青石板院墻沁出蒼苔的氣息,天井里浮動著宣紙與樟腦交織的沉香。祖父的藤椅吱呀作響,他布滿老年斑的手指拂過《武林坊巷志》扉頁的霉斑,忽然說:“這是文瀾閣大火那年重印的。”
我望著扉頁上“杭州市私立宗文中學”的鋼印,水漬暈染的邊角處洇著淡紫,像蘇堤春曉時第一朵將謝的泡桐花。書頁間滑落的煙殼紙已脆如蟬翼,鉛筆字漫漶如淚痕:“六三年春,與婉妹種柳于斷橋。”雨絲將吳山的輪廓暈成倪瓚的枯筆山水,檐角鐵馬叮咚聲里,我聽見祖父喉間滾動的嘆息:“你叔公埋進北大荒時,口袋里就揣著這半盒飛馬牌香煙。”
晨霧未散時,我去了孤山。放鶴亭側的垂柳在曉風里舒展水袖,癭節處凝結著六十載風霜。樹皮皸裂的紋路里,露水正順著“陳、周”刻痕蜿蜒,將1963年的晨光折射成細碎的鉆石。遠處保俶塔下傳來英語角的早讀聲,法喜寺的晨鐘蕩開湖面,驚起荷叢里一只白鷺,翅尖掠過康熙年間鑄造的銅亭。
“年輪里藏著比縣志更生動的史書。”林老師的香云紗旗袍掠過青苔,腕間和田玉鐲碰響石欄。這位總在作文本上批注《夢粱錄》片段的語文先生,此刻將教案卷成《西湖游覽志》的弧度:“建校那年移栽的柳苗,如今根系已纏住鳳凰山的南宋皇城磚。”
校圖書館的古籍修復室像一座琥珀宮殿,推門時,銅鈴的震顫總讓人想起凈慈寺的晚鐘。當我在《杭俗遺風》扉頁發現叔公的借書卡時,梅雨季的潮氣正讓民國竹紙泛起漣漪。蠅頭小楷記錄著1962—1963年的借閱軌跡:《西湖夢尋》借于白露,《臨安年節詩稿》歸還時夾著半片楓香葉,《營造法式》的書眉處則用紅筆勾勒了一朵將綻的荷花。
修復臺的無影燈下,明代連四紙泛著珍珠母貝的光澤。我學著古籍修復大師沈先生的手法,用野蠶絲線綴合破損處。當宣紙覆上蟲洞的剎那,忽然觸到夾層里玻璃糖紙的涼意——上海益民食品廠的透明包裝紙上,有“三月廿七,平湖秋月有昆曲雅集”的字跡,與煙殼上的筆鋒隔空唱和。
沈先生的閣樓里藏著半部杭州戲曲史。雕花木窗將西湖分割成菱花鏡里的十二時辰,老人用汝窯杯給我斟明前茶時,紫銅水壺正哼著調子,仿佛有人若遠若近地唱著曲。“那年雅集原是要排全本《牡丹亭》的,”他摩挲著褪色的戲單,眼角皺紋里游出星光,“你叔公的二胡能把‘遍青山啼紅了杜鵑’拉成錢江潮涌。”窗外的雨忽然急了。老人顫巍巍地推開雕花木窗,西湖在雨幕中化作一方洇濕的歙硯。“后來……我們抱著戲服往雷峰塔地宮跑。”他指間香煙明滅處,我望見二十歲的叔公在暴雨里狂奔,織金蟒袍在懷中綻成火焰,而斷橋殘雪在他身后碎成漫天玉屑。
白露那日,祖父讓我扶著去文瀾閣。他枯竹般的手指撫過《四庫全書》楠木函套的復制品,忽然說起家族秘辛:“你叔公本要考浙大建筑系,說要把斷橋殘雪砌進混凝土里。”夕陽將他的白發染成吳山天風,廊下古籍的投影在地上交織成棋譜,仿佛無數先賢正對弈著時光。
那夜我在硯臺邊抄錄《杭州竹枝詞》,叔公的煙殼紙在鎮紙下微微翕動。墨汁在宣紙上洇出孤山輪廓時,我才驚覺“淡妝濃抹”原是刻在所有杭州人基因里的密碼。子夜驟雨叩窗,恍惚見玻璃糖紙上的字跡化作工尺譜,在雨簾中流轉成《玉蜻蜓》的水磨腔。
期末實踐課,林老師帶我們走進南宋御街遺址。當探方中的龍泉窯青瓷殘片重見天日時,考古隊長突然驚呼——瓷片內壁竟有墨書:“咸淳三年臘月,窯工阿四制此器酬社戲。”同學們忙著拍照記錄,我卻想起修復室里的糖紙:半個世紀前的某個黃昏,是否也有少年在碎瓷片上刻下心事?“這就是文明的根系。”林老師將瓷片對著陽光,青釉開片紋路中流轉著七百多個春秋的云氣,“我們在古籍里打撈的每個字,都是渡向過去的舟楫。”
我們在漢三老諱字忌日碑前朗讀《杭州城池考》時,秋風正把篆刻刀痕翻譯成白話。林老師旗袍上玉蘭的暗香與碑石苔蘚的土腥在空氣中角力,她突然指向碑側鑿痕:“看這些宋代工匠的失誤——他們把‘浙’的三點水刻成了淚滴狀。”同學們紛紛打開手機閃光燈,石英晶體在淚滴凹槽里閃爍如星子。我忽然想起昨夜修復的糖紙,1963年的月光是否也曾在這些凹痕里蓄成湖泊?當我們將謄抄稿投入銅鼎時,灰燼中升起的青煙在空中寫出《武林坊巷志》的草書標題。歸途經過斷橋,我把煙殼紙埋進柳樹根須。來年春天,或許會有新芽帶著往事破土,將1963年的月光長成2026年的年輪。湖心亭的輪廓漸漸融化在暮色里,游船劃過之處,寶石山的倒影中恍惚站著穿中山裝的少年,正把二胡曲譜折成紙船放入湖中。
轉年后的某夜,夢見叔公在北大荒寫信。鋼筆尖劃破信紙的裂痕里,長出西湖六月的荷花。他在結霜的窗欞上勾勒著保俶塔的輪廓,而婉妹種下的柳枝,正在三千公里外的白堤邊撩得湖水泛起漣漪。翌晨整理祖父的遺物,在《武林坊巷志》封底夾層發現一封信。宣紙上的瘦金體寫著:“見字如晤,今修復文瀾閣《咸淳臨安志》,見有‘陳周氏’捐資記錄,方知婉妹化名守此城六十載。”附著的照片里,白發老嫗正在雷峰塔前教孩童拓印塔磚銘文。
雨又落了。我撐著祖父的油紙傘走向孤山,懷中的玻璃糖紙與信箋輕輕碰撞。放鶴亭的柳枝在風中書寫新的年輪,而保俶塔正被晨霧染成北宋青瓷的雨過天青色。忽然懂得,所謂“‘浙’里”,原是無數人用遺憾與守望燒制的一方青瓷,承載著流轉千年的明月光。

指導老師:鮑逸燁
學生記者點評
毛欣源:苔痕是歷史的印記,人物的故事是文明的注腳,字里行間流淌著對過往的守望與文化的傳承,讓人能夠在斑駁時光中觸摸到江南的溫度與底蘊。
秦藝銘:文章詞藻華麗,使用的意象富有江南韻味。我仿佛“撐著油紙傘,獨自彷徨在悠長,悠長又寂寥的雨巷”,望著青石板院里的爺孫倆無聲地整理典籍,偶爾交談幾句,隨后又歸于靜謐。“半個世紀前的某個黃昏,是否也有少年在碎瓷片上刻下心事?”過往與現實交織,令人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