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訪引言
在當前城市更新與文化遺產保護交匯的語境下,住宅類與住區類空間正逐漸被納入遺產體系的討論視野之中。作為典型的“日常性空間”,社會住房、工人新村、單位宿舍等類型建筑既承載著特定歷史時期的政策制度與建造觀念,也見證了普通人群的生活演變。然而,這類空間的遺產化過程往往面臨認定標準不一、價值評估復雜、保護路徑多元等一系列挑戰。
中法兩國都是文化遺產豐富的國家。法國在住宅類/住區類遺產保護方面較早建立了跨尺度、跨部門的制度體系,不僅通過歷史建筑名錄,而且通過ZPPAUP(建筑、城市與景觀遺產保護區,ZonedeProtectionduPatrimoine Architectural,UrbainetPaysager)、AVAP(建筑與遺產價值提升區,Aire deValorisationdel'Architecture etdu Patrimoine)、SPR(卓越遺產地,SitePatrimonialRemarquable)等規劃手段,對住區整體風貌與文化記憶進行持續性保護。而在我國,住房類/住區類建筑更多是以“文物保護單位”、“歷史文化名村”等方式進行保護,20世紀住房類建筑的遺產身份尚少(上海曹楊新村),處于逐步認知和試探性實踐階段,保護方式也常與城市更新或老舊小區改造相互交織,形成多重訴求下的復雜議題。
本次訪談圍繞“住宅類與住區類空間的遺產認定、價值判斷與保護方式”這一主題,特邀在城市遺產保護與更新領域具有豐富經驗的建筑學者李冰,從中法制度差異、保護實踐路徑與價值認知演化等角度展開分享。我們期望這場對話不僅為中國日益興起的“住宅遺產”研究提供可資比較的國際經驗,也能為當下多重目標牽引下的城市空間治理探索提供啟發與思考線索。
1.遺產認定機制差異
朱文健(后文簡稱“朱”):中法兩國都是文化遺產豐富的國家,并分別建立了較為完善的認定與保護機制。中國相對更強調“文物單位”或“歷史文化街區、名村”的劃定和保護,而法國則廣泛采用如ZPPAUP、AVAP、SPR等區域型機制。您認為,這樣的制度差異會對住宅類或住區類遺產的認定范圍與進入門檻帶來哪些不同的影響?
李冰(后文簡稱\"季”):法國確實也存在對單體建筑遺產的保護機制,主要分為兩類:“列級”(classe)和“登錄”(inscrit)。列級保護級別更高,通常由國家層面認定;登陸級別則較低,屬于地方性認定。從整體看來,中法兩國在遺產保護制度上都體現出“由點到面”的演進邏輯,這一點是相似的。
但它們也有顯著的制度差異,首先表現在法規建立的時間差上。法國早在1840年就頒布了《歷史性建筑法案》(Loisurlesmonumentshistoriques),是世界上最早的文物保護法之一。而中國最早的相關法規是1930年南京國民政府發布的《古物保存法》,而現行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文物保護法》直到1982年才正式出臺,比法國晚了整整142年。
在認定范圍與進入門檻方面,中國的保護重點傳統上集中于歷史建筑與傳統風貌區。制度上明確劃定核心保護區與建設控制帶,對新建建筑的高度、體量和風格有嚴格要求。對于住房類遺產,早期主要集中在具有代表性的傳統民居,而現代住區很難納入保護范圍,除非其被整體劃入歷史文化街區。直至2016年,中國公布了首批 *20 世紀建筑遺產”,其中才開始包含部分優秀的現代住區,例如上海的曹楊新村、北京的菊幾胡同新四合院等。
相比之下,法國的遺產保護機制覆蓋面更廣,不僅包括歷史建筑,而且涉及普通住宅區、公共空間,甚至自然景觀。保護區內的普通民居,即便未被列為歷史建筑,只要其風貌與區域整體協調,也可能受到保護規范的約束。法國對20世紀住宅類建筑的認定起步也較早,例如柯布西耶設計的薩伏伊別墅(雖然功能上非住宅區,但對住宅設計影響深遠),而馬賽公寓早在1986年就被列入“建筑遺產清單”(Monumenthistorique inscrit)名單,并于2016年列為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認定的世界文化遺產。
朱:在不同歷史時期形成的住宅區類型中,比如工人新村、現代主義集合住宅、傳統村落等,您認為哪些類型更容易被納入遺產認定體系?原因何在?
李:就您提到的這幾類住宅區而言,傳統村落無疑是最容易被納入遺產體系的。一方面是因為它們出現較早,具有顯著的歷史連續性;另一方面是因為各國對“什么是遺產”的認知本身經歷了一個不斷發展的過程。像工人新村或現代主義集合住宅這樣的類型,其建筑形式出現得相對較晚。在它們剛建成的年代,不論是否由著名建筑師設計,通常不會被視為遺產。這就涉及到一個判斷標準的演變一“居民的日常生活視角”如今被越來越多地視為評估建筑或住區遺產價值的重要維度,但它本身尚不足以構成認定的唯一依據。它需要與建筑風格、藝術價值、歷史背景、技術特征等傳統標準共同構成一個更完整的評價框架。
在中法對比中,我確實感受到法國社會在“遺產意識”方面整體高于中國。尤其是在我十多年前留學法國的時候,這種差距非常明顯。法國很多現代主義住宅建于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例如巴黎郊區的一些大尺度集合住宅,到了本世紀初,整體社區環境依然整潔,建筑保存狀況良好。這不僅是建筑質量問題,也反映出維護機制、社區治理與公共意識的差異。相比之下,中國很多老舊小區環境惡化較快。像70年代末建成的現代主義住宅,目前已有40多年歷史,但其中相當一部分已經出現結構老化、設施落后,甚至接近危房狀態。而在巴黎,我們經常能看到百年以上的住宅,依然保持良好的居住品質。它們有些仍是19世紀甚至更早的傳統戶型,配有古典線腳和壁爐等元素,但整體家具布置干凈整潔,既不奢華,也不破舊。這種狀態讓人聯想到中國民國時期的建筑風格:不見得全新,但處處可見維護有序、生活有序的痕跡。
至于二十世紀現代建筑遺產的認定,法國在1965年就開始列入保護清單,而中國要等到2016年才正式公布首批“20世紀建筑遺產”名單,兩者之間大約有半個世紀的差距。這也從側面說明了制度認知、公眾意識乃至評價標準演化的不同節奏。
當然,隨著“日常生活視角”越來越受到重視,我們也看到了一些積極的變化。但我個人認為,這個視角在中國仍然無法單獨作為遺產認定的標準。比如說,如果一個街區雖然居民自建意愿強、活力高,但建筑危樓多、環境質量差,它很難被視為具有遺產價值的對象。也就是說,生活性、藝術性與歷史性必須協同出現,缺一不可。
2.價值評估與公眾認知
朱:“居住功能的持續性”或“日常生活空間”是否可以成為遺產價值的重要標準?
季:我認為,“日常生活空間”確實可以作為遺產價值的一部分,但不能單獨構成認定的依據。法國有一些社會住房項目被納入建筑遺產范疇,而且“活的遺產”就是仍有人在居住、在使用的空間。這種活力本身就是一種價值。但即使如此,在法國的遺產認定中,歷史敘事、審美意義和象征價值依然是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建筑是否具有代表性、是否體現某一歷史階段的重要特征,這些因素仍然是被優先考慮的。我認為這方面中法是有共識的。
朱:在住宅類或住區類遺產的價值評價體系中,中法兩國是否存在評價側重上的差異?同時,專業界與公眾在認知與判斷方式上是否一致?
李:中法兩國在評價體系的側重點上確實存在一定差異。中國更傾向于從文化歷史、民族特色與藝術美學的角度出發,尤其強調傳統居住模式的文化象征意義。而法國則更強調建筑的社會功能、創新性、以及它在城市歷史發展脈絡中的地位。這種差異,其實與兩國各自經歷的城市發展階段密切相關。法國在20世紀經歷了現代建筑的大規模發展,因此社會對這類建筑所代表的時代特征有更深刻的理解。而中國的城市快速發展期集中在改革開放以后,相對晚一些,公眾和專業界對“現代遺產”的理解和接受仍在逐步形成。
至于專業界與公眾之間的認知差異,這是一個世界性的問題。專業界通常從系統性、長期性視角思考遺產保護,關注規劃控制、制度設計與歷史連續性;而公眾往往更關注生活體驗、實用價值和社區認同感。因此二者在價值判斷上難免會有分歧。舉一個例子對比:在法國,即使是相對普通、知名度不高的歷史建筑,如果要拆除,往往會面臨很大的社會阻力。公眾會本能地反對拆除,即使沒有“特別的理由”。而在中國,往往是反過來的情形:想保留某個老建筑,需要非常強有力的理由,還要發動社會各界的努力去爭取。
朱:面對現代主義大規模建造、功能單一的集合住宅區,價值識別通常會面臨哪些挑戰?應如何重新評估這類住區的建筑與社會文化價值?中法是否采用了不同的判斷方式?是否有典型的案例實踐?
季:現代主義集合住宅確實是一個比較復雜的遺產類型,在價值識別上有不少挑戰。建筑風格單一、功能重復、維護成本高、使用者同質化嚴重、社會問題集中,這些都使得這類住區常被負面化。但中法對此的判斷方式總體來說還是有共通性的。我們都關注建筑的藝術性、科學性與歷史意義,只是時間節奏與社會態度不同。法國在這方面的發展要比中國早幾十年,公眾也逐漸接受了現代主義集合住宅作為遺產的可能性。
比如柯布西耶設計的馬賽公寓,它的空間布局、視線組織、功能復合程度,在當時具有劃時代的意義。我曾去實地參觀,確實能感受到它與一般集合住宅的巨大差異。它不僅是建筑技術上的嘗試,也是生活方式和社會組織方式的實驗。受柯布西耶影響,很多法國的現代主義集合住宅在空間組織上有藝術追求,反映了一種烏托邦式的社會想象。而中國早期的現代主義住宅在藝術表達上相對克制,更多體現于建筑比例、裝飾細節上,和兩戰間法國巴黎環城帶的社會住宅(HBM)倒是比較接近。
在公眾參與方面,中法差異也很大。法國的居民組織在社區改造與遺產認定中往往參與度很高,會與政府、設計方、開發商等形成互動甚至博弈。而中國的更新項目仍以政府主導為主,居民的話語權正在發展但尚未成熟。近年來,東南沿海和南方發達地區在這方面有所突破,但整體而言,地方政府在北方城市的決策機制中仍起主導作用,有時甚至會做出“無法挽回”的拆除決定。
“拆”還是“留”,這是所有國家在城市更新中都要面對的問題。但從趨勢上看,法國更傾向于保留,而中國往往傾向于推倒重建。這背后不僅僅是文化態度的差異,更與土地制度密切相關。案例方面,中國典型的如北京的菊兒胡同、上海的曹楊新村;法國方面,除了馬賽公寓,還有位于巴黎西南部伊夫里(lvry)的系列集合住宅,由JeanRenaudie于1970至1983年間設計,是對集合住宅形態的一種空間重構。總的來看,現代主義集合住宅的價值評估,不只是對“建筑”的判斷,更是對“社會結構”與“生活方式”的評價。中法兩國在這一點上都在經歷一個從“質疑”到“重新賦值”的過程。只不過,法國早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就已經開始了這方面的討論和保護,而中國從2010年代才開始逐漸起步。
3.現代住區面臨的挑戰與更新路徑
朱:中法在住宅類或住區類遺產保護策略上是否存在尺度偏向的不同?比如更強調“片區保護”還是“重點對象修繕”?這是否與各自的城市更新政策有關?
李:法國的住區類遺產保護策略,一般取決于是否被正式列入建筑遺產保護清單。如果列入了清單,那就必須按照遺產修繕的原則來進行維護與有限改造。但如果沒有列入清單,也不是一拆了之,而是要經過多方協商,評估是否可以通過改造延續其使用功能。有些情況下允許較大幅度的更新。這方面比較有代表性的就是Lacatonamp;Vassal建筑事務所,他們在社會住宅改造上的做法非常有啟發性。他們強調“加建而非拆建”(圖2),主張在原有住宅基礎上通過結構優化、擴建陽臺(圖3)、提升采光等方式,延長建筑壽命,避免建筑垃圾的產生,同時保留居民鄰里關系和社區歷史脈絡。這是一種成本可控、效果顯著、文化延續性強的城市更新方式。
中國目前仍有不少地區采取“完全拆除、重新開發”的方式,不僅成本高,而且原來的土地財政模式如今也越來越不可持續。這里的關鍵是對“住區類遺產”如何定位:是嚴格意義上的建筑遺產?還是一種社會歷史空間的延續?不同定位自然對應不同策略。你提到的“住宅類建筑遺產”,如果特指現代主義住區,那么在中國目前確實還屬于比較新興的遺產類型,認定的數量也不多,具體是否保護,還受到不同城市的政策與審批機制影響。
朱:當今人口結構和生活方式發生了深刻變化,如何在保障居住功能的前提下,實現遺產保護與空間更新之間的平衡?如何處理“歷史感”與“適居性”之間的矛盾?中法在機制與實踐上有哪些值得注意的不同?
季:這是個很大的問題,我試著從四個方面來回應。第一是資金來源的問題。如果一個遺產建筑的修繕成本高于正常改造,而又得不到資金補貼,那對使用者來說毫無吸引力。一般的歷史建筑,尤其是保護等級并不太高的,即使各級政府提供直接或者間接的資助、減免稅收等手段,使用者按照遺產保護的要求進行改造裝修的也不多。尤其是我調研較多的東北,地方財政吃緊,居民也負擔不起,就算只是對院落型遺產做小修小補,都很難推進。
圖1.JeanRenaudi設計的位于巴黎東南部伊夫里市的集合住宅

圖2.Lacatonamp;Vassal建筑事務所波爾多社會住房項目改建(左邊改造前、右邊改造后)

法國用于遺產保護方面的財政狀況并不比中國強,但是,他們形成了相對健康的資金來源渠道。用法國索邦大學教授的話就是“在經濟危機的情況下,國家必須更加有側重地選擇保護項目,既不對知名建筑過度整修,也不對小地方、小建筑的修繕需求視而不見。國家有義務為歷史與文化的保護進行投資,同時也要鼓勵民間資本的加入,哪怕是個人的小額捐助也不應放棄。1”
第二是社會整體的遺產保護意識。在中國,很多人誤以為“保護遺產”和“現代生活”是對立的,其實完全可以結合得很好。做得好的話,不僅提升了生活質量,還體現了個人品位和社區的文化素養。即便是專家團體,對于部分遺產的價值認定,也存在不同意見。我舉一個例子:大連的東關街。2016-2017年,很多業內人士都覺得那里破舊不堪,主張拆除。但現在東關街修繕得很成功,已經成為大連的新地標。這種事在東北還不少見,很多街區半拆之后就荒廢了十幾年。即使在南方大城市,也有偶爾發生居民自行拆除歷史建筑的事件。
而在法國,我觀察到普通人對遺產保護的意識非常自然。我認識的一位法國同學,在還沒學建筑前,就幫外婆修繕老房子,完全做到了“修舊如舊”,既不拆舊建新,也不搞“偽古董”。他們普遍堅持一個原則:只要建筑有價值,就應修,不應拆。哪怕它不是法定遺產。還有一次我們留學生租了一棟巴黎郊區的農舍過周末。那種原汁原味的木梁、毛石墻、磚面,在細節中流露出濃郁的法式鄉村氣息。你就會明白,為什么西方能出現賴特那樣的建筑大師。他們的建筑美學是從生活中自然生長出來的。有時候,特別理解木心說的話一一沒有審美力是一種絕癥,知識也救不了。
第三是設計手段。如今遺產保護與城市更新的設計方法已經非常多元。只要資金和意識到位,設計層面完全可以兼顧歷史感與現代適居性。常見做法是,在不破壞原結構與歷史肌理的前提下,采用最小干預的手法,引入現代生活所需的功能和設施。當然,前提是居民能理解并接受這種設計意圖。遺憾的是,在中國,即便是一些建筑或規劃領域的專家,如果擁有一棟老房子,也常常選擇拆建而非修復。原因很現實一政府不出資,個人不想投入太多修繕費用,就寧愿拆了重建。有些甚至因為鄰里舉報而停工多年,結果屋子荒廢在那里。
第四是社會機制層面。公眾參與和協商機制正在逐漸成熟。我們看到像南京、蘇州等地,已經有一些比較成功的案例。但東北地區整體發展還是滯后一些。從長遠看,政府的角色是從政策層面進行引導,專業機構從技術層面支持,公眾參與將成為遺產保護與城市更新中的關鍵力量。這是國家軟實力提升的體現,也是民眾幸福感提升的基礎性工程。正如我們希望東北百姓能盡快追趕北上廣深一樣,這也是一種社會公平與文化建設的愿望。
圖3.Lacatonamp;Vassal建筑事務所波爾多社會住房項目改建(擴建陽臺)

4.中法城市更新與遺產保護策略比較
朱:在法國,受AVAP和SPR等機制制約,房主如果想更換窗戶、陽臺欄桿、粉刷外墻、改造閣樓等,都必須進行申報和審批,以確保不破壞街區整體的視覺節奏。但與此同時,建筑內部的改動卻相對寬松。這種“外緊內松”的方式是否會削弱遺產的“原真性”?從AVAP/SPR的角度來看,它是否影響遺產的完整性?在您看來,中法對“真實性”的理解是否也存在差異?
季:這是一個很好的問題,涉及到對遺產保護理念的根本認識。我們先來明確一下概念:AVAP的法文全稱是AiredeMiseenValeurdeIArchitectureetduPatrimoine,可以直譯為“建筑與遺產價值提升區”,我更傾向于將它理解為“建筑與遺產價值保護提升區”。其中的miseenvaleur不只是“保護”的意思,而是更積極地強調“價值的彰顯”與“合理的利用”。也就是說,法國的這種機制本身就包含了一種動態、正向的遺產觀一不是僵化地凍結現狀,而是通過適當利用來延續和強化遺產的公共意義。
“外緊內松”的做法,其實正是這種理念的體現。對外部街景的嚴格控制,是為了維護城市面貌的連續性與整體性,這是遺產價值的重要組成部分。而對內部空間,則采取更具彈性、可操作性的態度。充許房主根據現代生活需求進行改造,但前提是不能破壞遺產的物理結構與核心要素。然而這種“寬松”不是毫無約束。法國對內部改造也有具體標準,比如“最小干預”“可識別性”“可逆性”等原則必須滿足。比如說,某些建筑的原始承重結構必須保留,內部加固只能采用隱藏式或非破壞性的手法。有些建筑則充許只保留外立面,內部則用現代結構體系一鋼、混凝土、膠合木一重新搭建。就“原真性”而言,我認為法國的做法并未削弱建筑遺產的真實性。恰恰相反,它以一種更具可持續性的方式延續了遺產的生命力。“外緊內松”是一種務實、平衡、富有彈性的保護策略,尤其適用于仍有人居住的“活的遺產”。
至于中法之間對“真實性”的理解是否存在差異,我認為理念上的差異其實并不大,關鍵在于執行層面。一些情況下,國內對遺產的“全封閉式保護”一比如對內外都設限的做法一往往出現在國家級重點文物中,比如故宮那樣的高等級遺產,這是合理的。但如果將這種高規格的管控模式套用在所有類型的建筑遺產上,可能就會帶來問題,比如導致房屋荒廢,或者居民無法居住,遺產反而加速衰敗。現實中,中國大量遺產建筑是“內外都松”的狀況。這并不是理念問題,而是因為監管薄弱、資金短缺、專業修繕機制不到位。有時候即使意識到了保護的重要性,也無力實施。比如有的地方,建筑原材料難以獲得、傳統工藝瀕臨失傳,只能用替代材料或現代手段修復,這些問題都制約了“原真性”的實現。
相比之下,法國更強調通過現代科技手段對原材料進行修復與強化,努力做到“修舊如舊”。而中國則常常在成本壓力下,用新材料替代老構件,但會盡量保留傳統的工藝邏輯。兩國的策略路徑不同,但背后的動因多為現實考量。我認為,從專業的角度來說,“原真性”不僅是材料層面的“老”或“新”,更重要的是認知層面的“真”與“偽”一是否理解這棟建筑在空間、文化、歷史上的真實價值,并采取適當的方式延續下去。不管是中還是法,這一點都需要制度引導與專業監管來共同實現。
朱:您在過往的實踐中,有哪些關于實現遺產保護與空間更新之間平衡的經驗可以分享?
季:我在法國留學和工作期間,有幸參訪了大量歐洲的建筑遺產、歷史街區和古城。不僅是那些廣為人知的世界遺產,也包括很多鮮為人知卻非常精彩的在地建筑。最大的感受是:歐洲城市整體的歷史氛圍非常濃厚,尤其體現在色彩控制和材料使用上的一致性與克制感。在這樣的環境中,無論是宏偉的地標建筑,還是周邊的普通民居,都各得其所、相互成就,形成整體而協調的城市景觀。
作為一名設計師,我在參觀中不斷思考這種空間氛圍是如何具體建構的。回歸設計本體,其實很多規律并不復雜:一片城市街區在色彩和材料的運用上,應當“有主有次”“不求多樣”,恰當運用環境中已有的建筑語言。尤其在老舊街區更新中,我們常常面對的是 99% 以上的既有普通建筑。這種情況下,設計的關鍵在于如何從周邊環境中提取已有的色彩與材料語匯,并將其延續到新插入或改建的建筑中,實現和諧過渡。并非每一個建筑都要“標新立異”,也不是每一個設計都要成為“主角”。
我記得有一次,中國記者問扎哈·哈迪德為什么她在中國的建筑設計看起來與周邊環境格格不入。她的回答大意是:“那些周邊環境的建筑本身就是垃圾,沒有必要協調。”這話聽起來激烈,但作為明星建筑師,她追求的是標志性作品的“破圈效應”,從創作角度看無可厚非。但從城市整體的角度講,城市中的“特立獨行”不宜泛濫,可能一兩個足矣。大多數時候我們面對的是普通建筑環境,不能指望將所有“非設計師眼中的平庸建筑”全部推倒重來。設計的職責,是在既有城市中“見縫插針”,讓混亂不再混亂,讓平庸獲得新生。如果一個新建筑的加入,能令周邊建筑的存在顯得更有秩序或更具價值,那就已經是一種成功。
回國后的設計實踐中,接觸更多的是既有建筑的更新改造。以我所在的大連理工大學為例,隨著高校校園建設從增量擴張逐步轉向存量優化,如何在財政資源有限、審批程序嚴格、環境條件復雜的前提下,通過精準設計激活閑置空間,成為當前校園更新實踐的重要課題。我們近期完成的兩項舊建筑改造,鍋爐房改造為體測中心(圖4,5)、舊高中教學樓改造為校友交流中心(圖6,7)均屬于此。
盡管兩個項目類型不同,但面臨的現實問題卻具有高度相似性。資金限制明顯:均被要求以低成本手段實現空間和形象的全面提升。外立面材料被嚴格限定為真石漆或涂料,建筑主體結構不得大幅改動。周邊環境復雜:改造建筑均位于校園環境的視覺邊緣或不利節點一鍋爐房臨近垃圾處理站和供熱站,教學樓位于人工湖北岸,毗鄰宿舍、食堂及紅色橋梁等視覺要素強烈的建筑,面臨整體協調與形象提升的雙重壓力。功能轉換特殊:鍋爐房改為體育體測中心需滿足大空間使用、通風能效等特殊要求;舊教學樓需升級為面向全校師生與社會校友開放的復合型交流場所,增加平臺、電梯與濱湖流線。
我們的設計未依賴高造價手段,而是聚焦于以下幾個方面:首先,從環境中提取色彩語匯,重構建筑表達。通過真石漆的色彩組合與構圖策略,將原本呆板甚至破敗的建筑界面轉化為協調環境、具有活力的視覺存在。例如鍋爐房外觀呼應食堂的暖黃色與供熱站的白灰色調,教學樓則引入暗紅與橙色點綴,回應紅色橋梁與湖區場景。其次,因地制宜組織流線與出入口體系。在不可新增結構基礎的限制下,利用既有結構加建雨棚或平臺,優化人流動線與入口識別,增強建筑的可達性與開放性。第三,注重環境整合與開放空間設計。在體測中心中增加天窗與自然通風體系;在校友中心新增觀湖平臺與臺階系統,打通城市地形與校園場地之間的高差,提升建筑與濱湖景觀的界面聯系。最后,踐行資源節約與可持續性策略。體測中心屋頂加設太陽能光伏板,實現清潔能源供應,回應“改造優先”的綠色校園建設原則。
5.未來趨勢與制度創新空間
朱:您如何看待住宅類或住區類從“城市更新對象”向“文化遺產資源”轉變的可能性?中國在這方面是否具備制度創新的潛力?
圖4.改造前的西山鍋爐房外觀 (左圖)及改造后的自然通風系統 (右圖)

圖5.改造后的大連理工大學體測訓練中心

圖6.大連理工大學高中教學樓 (改造前)

圖7.大連理工大學校友交流中心 (改造后)

季:我認為這種轉變是存在的,但要強調的是:并不是所有的住宅類或住區類都適合或有必要成為文化遺產。這其中的比例其實很小,能夠進入文化遺產范疇的住宅或住區,仍需滿足相應的遺產價值標準,如歷史價值、藝術價值或科學價值,僅憑“有活力”或“仍有人居住”是遠遠不夠的。
舉個例子,我曾在遼寧義縣古城調研時發現了一處上世紀60年代的院落住宅片區,空間形態極具特色,使用了類似窯洞的連續拱結構,比例舒適、尺度宜人。讓我印象深刻的是,沿街的磚墻上拼出了一個“忠”字,典型的時代符號。這種裝飾與建筑語匯,不僅透露出深厚的設計功底,也體現出當時設計師極強的責任心與使命感。我進入其中一戶人家室內調研時,那種如同走進窯洞的親切感令人震撼一一哪怕頂棚已有厚重油煙,但空間的溫度、質感與那股強烈的“時代穿越感”,都遠勝許多所謂“設計感十足”的新建筑。可惜的是,這類具有潛在遺產價值的現代住宅,常常因為年久失修、環境破敗而被忽略、邊緣化,甚至面臨整體拆除的命運。我們目前的城市更新邏輯,仍以“新”為目標,“老”則很容易被打上“落后”甚至“無價值”的標簽。
至于制度創新,我的立場是比較謹慎的。制度的革新不僅僅是法律層面的推動,更深層的是文化語境和社會共識的培育。法國之所以能夠較早地對20世紀住宅建筑進行遺產認定,是因為其社會文化土壤較為厚實,公眾審美水平和歷史意識較強。而在中國,目前對理工和技術的重視程度,確實在某種程度上壓過了人文學科的發展,這使得人文遺產在政策中常常處于弱勢地位。當然,這并不意味著我們沒有可能走出自己的路徑。事實上,我認為當下經濟增速放緩、財政趨緊,反而可能為“以保代拆”“微更新”等保護取向提供了土壤。簡單說,就是“沒錢拆”的背景下,一些有價值的歷史建筑得以“意外地”被保留下來。這些建筑也許暫時沒有被認知為遺產,但在未來,當社會審美與文化認知更成熟時,它們的價值或許就會逐漸被看見、被承認。從更宏觀的視角看,技術革命不斷刷新生活方式,而文化與價值認同的更新卻遠遠跟不上。這種失衡,是當前全球社會動蕩和文化焦慮的重要根源。在這樣的背景下,對歷史、記憶、地方性和空間精神的重新發現與保護,不僅僅是遺產保護的問題,更是對抗精神貧困的重要文化策略。
注釋:
1 法國歷史文化遺產保護“很差錢”-歷史文化,文化遺產,人民幣,億歐元,凡爾賽宮-北方網-新聞中心
圖片來源:
圖1:丁夏
圖2:https://archleague.org/wp-content/uploads/2017/07/2a-GRP-5b-LV-D-Transformation process-2bis-@PR-e1527791098372.jpg
圖3:https://images.adsttc.com/media/images/5cb8/96e4/284d/d1a8/1200/00d1/slideshow/120620-Axo_logements_PDF.jpg?1555601110
圖4-7:李冰
作者信息:
李冰遼寧省大連市甘井子區凌工路2號,116023電郵:libing@dlut.edu.cn
朱文健《世界建筑導報》,廣東深圳南山區南海大道3688號,518060電郵:zhuwj@szu.edu.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