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懿榮(1845—1900)是清代金石學大家(圖1),字正孺,號廉生(蓮生),山東福山(今煙臺市福山區)人,清光緒六年(1880)進士,歷任翰林院編修、南書房行走、國子監祭酒和京師團練大臣等,以首次發現并收藏研究甲骨文被后世譽為“甲骨文之父”。陳寅生(1830一1912)是晚清民間手藝人,直隸大興(今北京市大興區)人,秀才出身,在京師琉璃廠以刻銅為業,因“自書自刻”堪稱絕技(圖2),被后世譽為近代“銅刻文房第一人”。兩人生活年代重合,生活場景也偶有重疊 (王懿榮雅好收藏,是琉璃廠“逛店”的常客),朋友圈互有交集(王懿榮和鮑康是交往親密的金石好友,陳寅生是鮑康的親戚),盡京益司工藔園家 仁蜀幕厚尚甲德 幼蘭仁無出大人清醫光緒癸2九月王蔡
管兩人社會地位懸殊,但交往的機會是有的。筆者收藏近代銅刻文房(墨盒、鎮尺等)有年,喜歡收集陳寅生有關的文獻史料,但受學力、眼界所限,在以往的閱讀中,直接涉及王懿榮、陳寅生交往的文獻一直惜付闕如。近年來,拜網絡發達、出版業繁榮所賜,一些塵封多年的日記、信札等未刊稿本得以整理面世,澤被學林,也對陳寅生專題研究有所促進。在“國家圖書館藏未刊稿本叢札書”《王懿榮往還書札》 (2021年8月,鳳凰出版社)一書中,我們有幸讀到了王懿榮談及陳寅生的相關文字(亦見于齊魯書社2022年11月出版的《王懿榮函輯釋》一書),雖只言片語,仍難能可貴。相信對這個話題的探討,是收藏愛好者特別是“陳寅生迷”們所感興趣的。
一、“京師刻墨盒子者, 倡自陳寅生實絕技,今 踵行者遍市肆也”

圖2陳寅生刻蘭亭序墨盒私人藏

王懿榮談及陳寅生的文字如下(節引自《王懿榮往還書札》第71-72頁):
京師刻墨盒子者,倡自陳寅生,名文炳,鮑丈之戚、陳青園丈之外孫,實絕技,今踵行者遍市肆也。然此輩少為風氣所囿,致一筆時下院體,薰心如生,而能為京話者少,刻篆隸數行便大可笑,未有能為偽識者。一二士夫能刻石者,非曼即完,不能逃其本家師法。刻畫金石,乃竟與真古文奇字消息絲毫不通,為學不究本根,亦殊可噱。京師之偽器,非人家舊收,即外間新來,此處竟無能偽者,并廠估亦自恨之。
文字出現在王懿榮致陳介祺函札中。原函為《王廉生致陳簠齋書札》,國家圖書館藏稿本,凡八冊四十三通,作于同治十二年(1873)四月至光緒十年(1884)閏五月間。我們無緣得見原函,所見均為排印本,釋文、句讀依照原書。
此函未標明日期,根據信開頭“冬至前一日徐吉來,接奉十月晦十一月朔所賜書”及上下文可知,此信作于同治十三年(1874)十一月后不久。
文字的大意不難理解,但個別語句還需略為討論。今不揣謗陋,略述己見,臆斷猜測之詞難免,懇請方家教正。陳寅生名麟炳(與文炳音近字不同),這一點有文獻和陳寅生親筆書畫、刻銅實物可證。鮑丈即鮑康。陳青園或為劉青園,即劉師陸,為清代收藏家,鮑康曾整理出版劉青園遺著。據鮑康在《重刻虞夏贖金釋文序》中所述“適(青園)先生之甥陳寅生上舍,亦覓得初印本見贈。余亟復諸手民,以公同好”,可知陳寅生是劉青園的外甥。院體即館閣體。“薰心如生”,大意或是說“迷信堅持”。“京話者”,或為“京活者”,指京作,多指作偽。“非曼即完”,意思或為“不是過于蔓散就是過于拘謹”。
王懿榮收藏古物,以鑒古、釋古、傳古為宗旨,以證經補史為目的,與一般旨在獲利、收藏有天壤之別。他認為對古器文字的研究重在有益于學術的發展。在致陳介祺函札中,王懿榮曾寫道(《王懿榮往還書札》第13頁):
最初文字只是象形,從古人身上說起,有義理而后有文字,從今人看古人,從今人求古學,則有形象而后有文字,有文字而后有聲音,有聲音而后有訓話,有訓話而后有義理。居今日而欲求義理,則非通訓話不可,通訓話非通聲音不可,通聲音非通文字不可,通文字非通形象不可,欲通其有形象之文字,則非鐘鼎古文不可,通鐘鼎古文則非見真古器文字不可,舍古器固無他屬。自有天地日月山川而外,物之古者,亦莫如此一片殘銅也。
參看王懿榮論古文字的這段闡述,可見其對書法中摹寫青銅器古文字有極高的標準,既要通象形,又要通訓詁和義理,還要有極高的古文字學素養。參看此語,我們就不難理解“刻畫金石,乃竟與真古文奇字消息絲毫不通,為學不究本根,亦殊可噱”這段話了。
筆者愚鈍,理解王懿榮談及陳寅生那段話大約說了三層意思:一是刻銅墨盒倡自陳寅生,如今(同治十三年,即1874年)跟著干這一行的滿大街都是 (踵行者遍市肆也);二是刻墨盒書法大多采用館閣體楷書;三是京師青銅器加字偽刻的,與刻墨盒的人無干。這三層意思,與當今收藏者依據所見實物,所得出的認識是基本一致的:墨盒在同治末年已很流行,屬同治款(或干支款為同治年份)的墨盒實物發現很多,以至于成為目前墨盒收藏圈熱衷的專題之一;以“墨盒銘”為主要內容的文字盒,書法字體大多為楷書,盒面摹刻金文作為豐富內容的品種已現端倪,且多為精品;沒有發現墨盒刻手參與青銅器加字造假的資料,陳寅生更是和作偽青銅器沒有關系。
二、“京師之偽器,非人家舊收,即外間新來”
王懿榮和陳介祺往來函札,內容多學術探討,或交流拓片,或釋古文字,或交流治學之道,名為書札,實為著述。偶有記錄趣聞軼事,則可視為傳統筆記、以廣見聞來看。盡管這段文字的語境相當私密,王懿榮還是對陳寅生的刻銅藝術給予了客觀評價,“倡自陳寅生”“實絕技”等語出于藝術鑒賞的大家、從不輕易許人的王懿榮之口,足可見陳寅生的“以刻銅為業”在同治年間已獲得了相當的聲譽。
可以看出,寫這段文字時(同治十三年,即1874年)王懿榮對陳寅生有一定了解,也許并不熟識。陳寅生后世得享盛名,一生避坑無數,其中之一就是作偽。陳寅生不作偽,并且對作偽深惡痛絕。陳寅生成名后,深受偽造自己名款墨盒的傷害。鮑康在《觀古閣續叢稿》中提及陳寅生,有“余戚陳寅生麟炳,工篆刻,所鐫銅墨盒足與曼生壺并傳,都人士爭購之,廠肆頗有襲其名者”的說法。對比王懿榮所述,從“今踵行者遍市肆也”到“廠肆頗有襲其名者”,可見在京師琉璃廠,先是學著陳寅生干起刻銅墨盒這一行,后來直接冒名作偽的大有人在。筆者在以前的文章中曾有介紹,陳寅生深受仿品困擾,曾采取了多種防偽措施,其中之一就是隨墨盒開具真品發票(圖3),這是一張木版印刷的藍印小紙,為寅生親書上版,內容如下:
啟者:近因鐫字墨盒各處假冒賤名者太甚,真假難以憑信,不得已添設發票一紙,注明年月款識。凡有賜顧者,請詳查字體、刀法并核對年月款識,庶不致誤。抑或攜盒至舍查驗,尤為妥當。光緒五年八月初一日起,以后所刻皆有此票為憑。倘盒上所刻年月上下款識與票上所書不符者,亦系偽作。
已卯八月朔妙嚴室主人陳寅生謹識
式墨盒 光緒年月日 刻
上款 下款翻刻此票 千里必究

‘翻刻此票,千里必究”,頗能代表陳寅生對偽造、作假等行為的態度。從這張發票的內容和語氣看,當時仿制寅生已相當猖獗,“鐫字墨盒各處假冒賤名者太甚”,陳寅生對造假幾乎是忍無可忍了,才采取了主動的打假措施。自光緒五年(1879)八月初一起,這頁“藍印小紙”隨真品墨盒一起交付,是寅生真品的鑒定證書,墨盒的形制,刻制年月和上下款都是要在這印好的紙上親筆添寫。這篇文字是討伐造假者的檄文,也是寅生的“打假宣言”。
摹古文字是陳寅生紙絹書法創作 (圖4) (圖5)的主要題材之一,摹寫古文字刻在墨盒上,也很受進京趕考的士子們歡迎,在存世的陳寅生真品墨盒中,有相當的數量。摹古、釋古是盒面題材重要的品種,豐富了墨盒作為文具的視覺欣賞,增加了墨盒的文雅氣質,在墨盒的發展中功不可沒。到了民國名家親筆刻銅階段,由于姚茫父、陳師曾、馬衡、丁佛言等對古文字學有很高修養的名家參與,銅刻中的摹古、釋古題材得到了進一步的發揚光大,在摹古的基礎上,增加了釋古的比重,在方寸之間的盒面上,有的釋古文字如點晴之筆,有的是長篇大論,不僅不乏真知灼見,在創作時間上也相當前衛,有的古物才被發現不久,就被精英學者搬上了盒面,其速度堪比當今的“朋友圈”和“微博”,大大提高了墨盒的學術價值和影響力,至今為收藏者津津樂道。溯其源頭,還是受陳寅生在同光年間創制的摹古作品的影響。陳寅生開風氣之先,這個風氣開得有標格,合正道,符合傳統文人的清雅風骨。墨盒藝術長期被低估,陳寅生長期被誤解,正如當下一部流行動畫片中的臺詞所言:“人心中的成見是一座大山。”刻板印象的打破要突破人性的壁壘,也要經歷時光的磨礪。近年來,刻銅墨盒收藏方興未艾,在收藏市場進入凜冬的時節,精品名家作品如陳寅生真品墨盒等在拍場上價格仍屢創新高,仔細探究其合理性,放在中國工藝美術發展史、中國書畫發展史的背景下,是有規律可循的。
陳寅生摹寫、摹刻均水平很高,陳寅生不參與古物作偽,按我們的理解是“非不能也,是不為也”,是一個手藝人的基本操守。
圖4陳寅生隸書篆書扇面首都圖書館藏


三、“陳寅生…以廉值得范、印數十事,如直歸鮑
不難看出,王懿榮這段話的重點是談青銅器加字偽作。之所以聊起這個話題,是在回復陳介祺“十月晦十一月朔所賜書”的一個疑問。陳介祺的來信見于
《陳介祺書札》 (三聯出版社,2024年10月)第51頁:
京師偽字即刻墨盒子者,然否?前與伯寅言,奇而無理、工而無力則必偽,似已道盡。其理與力,則用心于古文字,多見而識之自喻,不能口舌爭也。(甲戌十一月朔)(1874年11月1日)
這個疑問是說:京師青銅器上的偽字,是刻墨盒子的人刻的,是這樣嗎?本文開篇所引王懿榮“京師刻墨盒子者,倡自陳寅生并廠估亦自恨之。”整段話是對這個疑問的答復。其實,陳介祺有此疑問,話頭還是王懿榮上一封信引起的。1874年十月一日那天,京城秋高氣爽,風和日麗,王懿榮病愈初起,心情大好,提筆給陳介祺寫信,洋洋灑灑,談起了許多京師最近的新聞,其中提到了近代收藏史上一個有名的事件,就是葉東卿藏品庫房起火后“葉氏爆余”的流轉歸處。文字見1874年十月一日致陳介祺函 (節引自《王懿榮往還書札》鳳凰出版社,2021年8月第28頁):
病中聞葉氏燼余諸器之未稍損者,畢歸其婿彭岱霖(彭相之子,行八),含英閣蘇賈胡某先以三百金借與彭公子,葉氏乃漸由彭歸胡,胡乃徐徐出其佳者,以重值與河陽。其偽而未損者,胡由潘處打回則以履城內人,河陽所費不支,雅不欲人知,凡此書博異聞,請勿賜復可也。其燼后有挑出數人博得小器古泉等物,陳寅生識其一,以廉值得范印數十事,如直歸鮑,陳與鮑戚,故不欺。筠青閣京人孫賈識其一,得其偽小器及古兵、刀幣之屬,則以重直炫人,內小泉李物累累。泉李仙后,朱麻道士以去,京師遂無刻偽者。刻以小泉李尋常偽物重賣,燒損以作為葉家燼余而售之,京賈之愚如此可笑也。至作偽器、真器刻偽字者,京師之大乃無其人,猶不及陜賈之多此一層學問技藝也。
“葉氏燼余”,葉氏指葉東卿,即葉志詵(1779—1863),字東卿,清代著名收藏家。1874年春,“丈所居虎坊橋老屋雖質于人。尚留五楹藏古器書畫幾滿。封鐍極嚴。乃前一日忽不戒于火。率付灰燼” (鮑康《觀古閣叢稿》)。葉氏放置古物收藏品的房間著火,搶救出來的古物有很多,稱為“葉氏燼余”。由于葉東卿是大收藏家,他的藏品自帶品牌效應,“葉氏燼余”也成為廠肆的俏貨。“含英閣蘇賈胡某”或指當時含英閣掌柜胡子英。筠青閣主人孫賈無考。小泉李和朱麻道士都是京城作偽銅器(主要是古錢幣)較著名者。
“以重值與河陽”“河陽所費不支,雅不欲人知,凡此書博異聞,請勿賜復可也。”“河陽”指潘祖蔭。潘祖蔭是王懿榮座師,王懿榮在函札中稱呼潘“河陽”或“河陽師”是一種敬稱、雅稱,這里暗用了典故:晉代潘岳(即潘安)是文壇盟主,古代第一美男子,曾任“河陽(今河南焦作及洛陽部分地區)令”,以同姓古人的官職、籍貫、郡望代指,是士大夫的傳統趣味。“凡此書博異聞,請勿賜復可也”,是說“這些趣聞逸事,就不要回復了”,因為事主“雅不欲人知”。陳介祺給王懿榮的回信,多關學術,潘祖蔭十分看重,是要隨時閱讀并命人雕版刷印以廣流傳的,也就是說陳介祺給王懿榮的復信,潘祖蔭是要看的,“河陽師最重丈書,無論丈所寄何人書必索,盡數觀之”;不僅潘祖蔭,其他人如鮑康等也是要閱讀學習的。這好比一個“大群”,群里面有潘祖蔭、吳大、鮑康、胡石查、王懿榮等多人,陳介祺所言相當于群里發帖,群友均可見,而王懿榮的回信,是王懿榮和陳介祺之間的私聊。也許正因為“凡此書博異聞,請勿賜復可也”的囑附,陳介祺在此信的回信中,沒有提及陳寅生,只是弱弱地問了句:“京師偽字即刻墨盒子者,然否?”
“其燼后有挑出數人博得小器古泉等物,陳寅生識其一,以廉值得范印數十事,如直歸鮑,陳與鮑戚,故不欺。”這幾句意思是說:火燒剩下的有的撿了出來,有幾個人買到小物件古錢等,陳寅生看上了其中的一部分,便宜買到錢范、印章等幾十件,原價給了鮑康。陳寅生與鮑康是親戚,所以沒作中間商賺差價。
王懿榮所談“葉氏燼余”去向可與鮑康的記述參照印證。鮑康《觀古閣叢稿》《續叢稿》《叢稿三編》有多處談及陳寅生,其中有的與“葉氏燼余”有關,如“甲戌三月余戚陳寅生為購得陰文半兩石范一。凡四行二十八泉。極完好。足為補憾。蓋葉丈東卿故物也(圖6)。是范出自燼余。半作黑色。落市上。寅生見而購歸。并陰文大泉銅范一角厚逾數分陽文貨布范一。惜燒損僅泉文尚可辨。”“寅生復于市上零星為收得半鉤印大小官私印廿余事。皆出自燔余。”陳寅生得“葉氏燼余”,除“如值歸鮑”的以外,也有自藏的,大多是紙本,雖出自燼余,但大都完好,有《葉氏歷代藏硯拓》兩巨冊、《錢武肅王投龍簡拓本》和《翁覃溪先生手摹化度寺碑銘》等。陳寅生的收藏以古籍拓本為多,這在目前所掌握的新出史料中也有印證。

綜上所述,在王懿榮致陳介祺的函札中,粗檢有兩處談及陳寅生。一處是同治十三年(1874)十月一日,王懿榮久病初愈心情大好,與陳介祺談到“葉氏燼余”,談到陳寅生近水樓臺“以廉值得范印數十事”;另一處是王懿榮回復陳介祺關于青銅器偽字的疑問談及陳寅生,并回復京師無人作偽 (青銅器加字)。
我們知道,目前發現最早提及陳寅生的文獻是鮑康的著作《觀古閣叢稿》,大約于清同治十二年(1873)開雕刷印,和王懿榮談及陳寅生(1874)函札差不多同時,都是較早談及陳寅生的文字史料。談論陳寅生,其同時代人的只言片語都十分重要。藝術家的相關文獻史料,向來以同時代人所記為貴,其中又尤以與其相識者所記可信度為高。此種史料,親歷親聞是其重要特征。王懿榮對陳寅生的評價,是陳寅生研究的基礎資料,豐富了后世研究這位琉璃廠藝人的多維視角,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2025年3月23日定稿于云在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