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戲曲是一種廣大老百姓喜聞樂見的藝術形式。北方的京劇、豫劇、秦腔、呂劇和晉劇,南方的越劇、昆曲、贛劇和花鼓戲,都是我所喜愛的劇種。
幾時,我看得最多的是花鼓戲。每年秋收后,湘北農村地區多有請戲班子搭臺唱大戲的習俗。老家大門口的曬谷坪,曾經是殷家請戲班子唱戲的天然戲臺。寒冬臘月,在月光皎潔的夜晚,爺爺帶我到村里看戲的場景,至今仍歷歷在目。岳陽本土作家袁碩望的相關作品中,對兒時看戲時人聲鼎沸場面的描述,活靈活現,繪聲繪色。那時,戲班子里都是科班出身的專業花鼓戲演員。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我老家白羊田鎮上的劇院里演戲時,伴奏的樂隊就有十多人,樂手用大提琴、嗡琴、嗩吶、笛子和揚琴等,場面宏大,蔚為盛事。世易時移,當下,湘北地區城鄉紅白喜事儀式上隨時可見的草臺班子,少了戲味,多了商業氣息。
戲曲是一種寶貴的傳統文化。2022年4月,《臨湘花鼓戲音樂匯編》由百花洲文藝出版社付梓。這是我的家鄉湖南臨湘市文化史上的一件大事。該書由臨湘市花鼓戲保護中心編著,主編是知名音樂人葛先成、葛樂平父子。許多年前,我曾和葛樂平在電聲樂隊里一塊做過樂手,我是三流鼓手,他是專業貝斯手和鍵盤手。記憶里,葛樂平是一位內斂、寡言的藝人,出身于音樂世家,其父葛先成是援朝軍人,1979年臨湘市選送參加湖南省文藝匯演的《追花奪蜜》,就是葛先成先生編曲的。葛樂平的姐姐也是一位不錯的歌手。花鼓戲是中國地方戲曲劇種,是全國地方戲曲中同名最多的劇種,但在一般情況下特指湖南花鼓戲。湖北、安徽、江西、河南、陜西等省亦有同名的地方劇種。在眾多名為“花鼓戲”的地方戲曲劇種中,便屬湖南花鼓戲流傳最廣,影響最大。湖南花鼓戲是湖南各地花鼓戲流派的總稱,由于流行地區不同,有長沙花鼓戲(益陽花鼓戲)、岳陽花鼓戲(臨湘花鼓戲)、衡州花鼓戲(衡陽花鼓戲)、邵陽花鼓戲、常德花鼓戲、永州花鼓戲 (零陵花鼓戲)共六個流派,各具不同的藝術風格。
臨湘花鼓戲聲腔分三個類別:鑼腔(高腔)、琴腔(琴調)、小曲和專用曲調。琴腔以嗡琴托腔伴奏而得名,嗡琴與鄂之提琴、湘中之大筒、川之胖筒筒聲型類似,唯嗡琴嗡音獨具一格,故臨湘花鼓戲又稱“嗡琴戲” (岳陽市戲劇名家陳湘源先生認為是“甕琴戲”)。傳統曲目有《大花鼓調》《游春調》《蔡明鳳辭店調》《西湖調》等,我尤其喜歡《西湖調》。在臨湘花鼓戲中,它也是戲迷們耳熟能詳、喜聞樂見的調式。如果有一天去國懷鄉,《西湖調》無疑是我濃濃的鄉愁。
2024年4月27日,我和長沙民政學院校友德志觀看了新國風沉浸式幻境秀《新劉海砍樵》。該劇由湖南省花鼓戲保護傳承中心等單位聯合出品,大膽地采用了現代技術手段,為觀眾營造了一個既真實又夢幻的藝術空間,帶來了一場將傳統與現代完美融合的文化盛宴,為中國傳統戲曲的現代傳播與發展提供了新的思路。在1984年的央視春晚上,歌唱家李谷一和姜昆攜手演出的《劉海砍樵》,讓唱著花鼓調的“胡大姐”和“劉海哥”家喻戶曉。40年后,新國風沉浸式幻境秀《新劉海砍樵》,煥新演繹青年樵夫劉海與狐仙九妹胡秀英的神話愛情故事,完全巔覆了我們對湖南花鼓戲的印象。
湖南的戲曲劇種眾多,根據《十九和弦·湖南地方戲概覽》設立條目者19個,其中有8個地方大戲:湘劇、祁劇、辰河戲、衡陽湘劇、常德漢劇、荊河戲、巴陵戲和湘昆;9種民間小戲:長沙花鼓戲、衡州花鼓戲、邵陽花鼓戲、岳陽花鼓戲、常德花鼓戲、零陵花鼓戲、陽戲、花燈戲、雄堂戲;2個民族戲曲:苗劇、侗戲。值得一提的是,湖南籍開國上將中,瀏陽人王震、醴陵人楊得志都是會演唱花鼓戲的傳奇將軍。
2
“世上有三丑,王八戲子吹鼓手。”民間對于藝人,曾有過天大的偏見。恰恰相反,胡耀邦同志曾將巴陵戲、岳陽樓和君山譽為“岳陽三絕”。2023年7月22日,在作家袁碩望的引薦下,我有幸前往陳湘源家中拜訪陳老。謙和的陳老先生,當天惠贈我《巴陵戲史稿》與《洞庭名郡》兩本大作(陳湘源編著)。陳湘源先生是湖南湘陰人,文博副研究館員、湖南省戲劇家協會會員、湖南省考古學會會員。1956年從藝,工生行兼三花,還曾任岳陽巴陵戲劇團團長兼編導;著有《岳陽說古》《千古名城岳陽解謎》《岳陽歷史文化論爭集》《解讀岳陽樓》《巴陵戲史稿》等11部作品。巴陵戲,原稱“巴湘戲”,因藝人都出自巴陵和湘陰而得名。巴陵戲形成和流行于古稱巴陵的湖南岳陽一帶,因巴陵舊屬岳州,又名“岳州班”。它主要有昆腔和彈腔兩種聲腔,用湖廣、湘北方言聲調演唱,明末已有演出。巴陵戲的昆腔,源于明代盛行的昆山腔。清代中葉,昆腔曾在岳陽流行。2006年5月20日,巴陵戲經國務院批準列入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
去歲甲辰年末,我在孔網上淘得一本奇書《四手聯彈》,作者是賀衛方和章詒和兩位學者。章詒和獲得過瑞典諾貝爾文學獎提名,是著名愛國民主人士章伯鈞之女。章詒和在《若生在明清,就只嫁張岱》一文中,對湖南祁陽縣目連戲有過一段極其珍貴的記述:
“上個世紀80年代,我隨張庚先生去湖南祁陽縣看目連戲的內部演出。這個被查禁幾十年的劇目,以空前盛大的排場和無所不包的技藝再現于舞臺的時候,我完全驚呆了!單是‘海氏懸梁’一折,自盡后的女子被吊在長竹竿的尾梢,在觀眾頭上急速擺蕩旋轉的剎那,看客們面如鬼色。自連的母親劉青提下地獄,游遍十八閻羅,一步一吟,押解的眾小鬼甩出鐵制飛權向她的背后猛然刺去,我忙捂眼睛。越看越怕看,越怕越要看。全本自連戲從前要演八天七夜,整整一百塊牌 (即一百折)。”
我生也晚,這樣精彩絕倫的傳統大戲,怕是沒有機會再看到了,但十分感謝章詒和先生的記錄,這是戲曲的榮光。據說,清朝同治年間,左宗棠帶兵打仗,曾經帶著湖南祁陽班子跟隨軍隊,把祁劇一路唱到了新疆。因此,祁劇盛極一時,民間有“祁陽子弟遍天下”之言。郭沫若看過祁劇演出后曾經說過:“祁劇是全國名列第二的優秀劇種。”
明代著名畫家仇英所畫《清明上河圖》長卷中,有一段描繪蘇州郊外春臺戲演出的畫面:舞臺上正演著著名南戲《白兔記·井邊會》一折,臺下眾多觀眾看得入神,這一幕頗具代表性地記載了明代民間觀賞戲曲演出之情景。萬歷年間意大利傳教士利瑪竇來到中國,曾親眼看見了當時中國戲班之多、戲曲演出繁榮的情景,他在其札記中寫道:我相信這個民族是太愛好戲曲表演了……
張岱在其《陶庵夢憶》中生動記載了他與朋僚在蘇州虎丘等地演出和觀演的情景。如嘉靖二十二年蘇州人在虎丘演出《浣紗記》的情景:
虎丘八月半,土著流寓,士夫眷屬,女樂聲伎,曲中名伎戲婆,民間少婦好女,崽子變童,及游冶惡少,清客幫閑,奚童走空之輩,無不鱗集。天暝月上,鼓吹百十處,大吹大擂,十番饒,漁陽摻撾,動地翻天,雷轟鼎沸,呼叫不聞。
2019年春夏之交,我在紹興市上虞區人民法院出差辦案,開庭完畢的當天夜晚,由當地闊別多年的長沙民政學院同學喻偉祥陪同,在紹興市大劇院觀看了越劇《五姑娘》,這讓我有了最快樂的觀戲體驗。華夏文化源遠流長,中國地方戲種類繁多,2024年國產游戲之光的3A大作《黑神話:悟空》中,一段陜北說書也是技驚四座。據2017年全國地方戲曲劇種普查成果,全國共有劇種348個,其中不乏像黃河老腔與華陰老腔這樣特色鮮明的表演形式。
3
京劇的重要地位,無需多言, 但我個人認為,京劇唱腔過于正式 隆重,一板一眼過于講究,演帝王將 相過多,貌似不太親民。相比之下, 我更喜秦腔的悲壯、豫劇的豪邁、越 劇的婉約和昆曲的華美。
“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四百年前,湯顯祖的一曲《牡丹亭》,將園林的風花雪月、人世的聚散離合,一一化入曲中,昆曲由此步入鼎盛時期。“唱不盡興亡夢幻,彈不盡悲傷感嘆。抵多少凄涼滿眼對江山。”三百年前,杭州人洪昇創作《長生殿》,將男女之情和國恨家愁交織在一起,奠定了昆曲的國劇地位。昆曲在2001年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為“人類口述和非物質遺產代表作”。明朝漢族音樂以戲曲音樂為主,明代人稱南戲為《傳奇》。明以后,雜劇日漸衰落,《傳奇》音樂獨主劇壇,兼收雜劇音樂,改名昆曲。昆曲的成長代表了中國戲曲的成長,它對京劇和川劇、湘劇、越劇、黃梅戲等許多劇種的形成和發展都有過直接的影響,這也就是人們常常把昆劇稱為“百戲之祖”的原因。
我曾以為,昆曲是滬越的特產。其實,我們湖南也有別具一格的昆曲劇團。湘昆又稱“桂陽昆曲”,是“湖南昆曲”的簡稱,為昆曲在南方的一個支派。明代中期以后,昆曲開始在郴州一帶流行,后被稱為湘昆。湘昆既保持了昆曲優美細膩的傳統風格,又體現了豪放粗獷的地方特色。湘昆與祁劇、衡陽湘劇等地方戲曲劇種以及其他民間藝術形式聯系緊密,從中吸取養分,結合當地人民群眾生產、生活的特點和民情風俗,形成了湘昆的藝術特色。去年夏天,我在星城觀看了郴州昆曲團演出的《牡丹亭》,主演是團長羅艷女士。湖南郴州籍開國上將蕭克的詩句“昆曲蘭花艷,湘昆別一枝,幾陣嚴霜后,亭亭發英姿”,可以充分表達我的感受。
國家一級演員方亞芬主演的越劇經典《梁山伯與祝英臺》,是唯一讓我感動落淚的劇目。《梁祝》是對愛情的絕唱,也是對美與自由的贊歌。“中國的莎士比亞”湯顯祖曾說過,“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偉大的戲劇家湯顯祖“至情說”這一理念,既是對其杰作《牡丹亭》中杜麗娘“為情而死、為情復生”的深情注解,亦與《梁祝》里“化蝶相隨”的不朽愛戀遙相呼應,堪稱對這出千古絕戀的一曲精神戀歌。
近期,火爆網絡的安萬秦腔劇團和《興漢圖·潼關》,讓人們見識了西北搖滾(秦腔)的遼闊和壯美,這位民營劇團的團長安萬不忘初心,堅韌不拔,是一位熱愛戲曲、樂觀勵志的傳奇人物。觸景生情,我寫了一副不太工整的對聯:“八百里秦川美美山河入夢里,數千年往事麗麗華章上心頭。”
4
1993年,《霸王別姬》橫空出世。張國榮飾演的程蝶衣是全片的靈魂,而他的表演卻在片場引發了“混亂”。多年后,張豐毅在采訪中提到拍攝時的感受時說道:“大家都躲著張國榮,他根本不是在演戲,而是直接變成了程蝶衣。有一場戲,我直接被他看毛了,拍完后就去跟導演說‘我受不了國榮了’。”張國榮表達的那種情感的濃烈,甚至讓張豐毅瞬間感到一種難以名狀的真實感。他直言:“那一刻,我覺得他太真實了,像是從戲里走出來的人。
“哥哥”張國榮是百年難遇的一流演員,他對自己、對觀眾都太真實,遺世的經典俯拾皆是。二十多年前的愚人節,張國榮以極其悲壯的姿態凌空飛翔,一代影帝謝幕,至今仍讓我們常感錐心之痛。
據《巴陵戲史稿》記載,湖南湘陰縣人吳祿常(1860—1925)工老生,演《拜斗斬延》中孔明死時,雙目微垂,痰滯于喉,氣郁于胸,摹態畢肖。他極重戲規,因在數九寒冬大雪天堅持按規矩赤膊演出《打鼓罵曹》中的禰衡而一病不起,不久病逝。老一輩藝術家的工匠精神,令人敬佩。
老外唱戲,叫演出歌劇。《圖蘭朵》是意大利著名作曲家賈科莫·普契尼根據童話劇改編,于1921年開始創作的三幕歌劇,是普契尼最偉大的作品之一,也是他一生中最后一部作品。《圖蘭朵》凝結著普契尼深厚的中國情結,主人公是元朝公主圖蘭朵和流亡到中國的韃靼王子卡拉夫。在這部中國主題的歌劇中,普契尼特地選取了中國民歌《茉莉花》的旋律,并以此作為《圖蘭朵》的重要音樂主題之一。同時,《圖蘭朵》也是在中國上演率極高的西方歌劇之一,頻頻被搬上舞臺,使其綻放出更加絢麗的、中西文化碰撞的絕美色彩。長沙市梅溪湖國際文化藝術中心大劇院的建筑風格,具有悉尼歌劇院的神韻。藝術無國界,我曾多次在此觀賞國外歌劇,經典總是令人回味無窮。
話說,人生如戲,戲比天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