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黃州寒食帖》 看蘇軾書法與人生的 雙重變奏

在如今的書法創作中，各書家往往將書作外在表現形式的完美作為評判標準，以視覺審美效果、視覺沖擊力等為創作追求。筆者認為，書法創作應是在傳統書法的大方向上，融入自我理解，即對作品內涵的理解、對作品表現形式的理解、對創作時自我心境與思緒的理解、對個體精神世界的理解，這些缺一不可，其中，最后二者尤為重要，即“自然書寫”。蘇軾無疑是“自然書寫”的典型代表，這不僅是因為他尊崇“尚意”書風，更是因為他的生活經歷、從仕經歷、社會交往經歷等帶給他的獨到理解，豐富了他的心靈世界。蘇軾在此環境下走入書法世界，以跌宕起伏的自我經歷為墨，以率真坦蕩的精神意境為筆，在他漫長的人生長河這張宣紙中書寫輝煌，造就經典。

一、蘇軾在后世的定位

蘇軾之所以被認為是一個文化典范，是歷史上文人完美的象征，主要是因為中國文人通常所有的風骨與神采，以及由神采表達出來的文化內涵和文化底蘊，在蘇軾身上都具備了。蘇軾的一生，起起伏伏，充滿波瀾，然而，他為官清正廉明，為人豪邁灑脫，多才多藝，極具人格魅力，因而備受后人景仰。當代作家余秋雨曾在《山居筆記》中提及，他本人最喜愛的古代文人便是蘇軾；學者易中天在《品三國》中也表示過蘇軾是他最欣賞的古代文人；現代作家林語堂也是蘇軾的忠實愛好者，為表達自己對蘇軾的敬仰之情作《蘇東坡傳》一書。由此可見，蘇軾在文人學者心中的地位是難以替代的。

蘇軾的書法只是他整體文人才藝的冰山一角，但是這僅僅露出的一角，就讓筆者深覺其中有極其豐厚的內涵。蘇軾對多門文化藝術的理解、表現，對廣博知識的掌握和靈活運用，都說明了他對諸多文化領域的認識和理解非常透徹，而且這些理解也表現在了他高超的書法藝術之中。從蘇軾傳世的書法作品及其相關的書法文獻中可以看到，蘇軾不僅具有獨特的書法理念和書寫表達能力，而且他的書法作品展現出了極為豐富的文化內涵。

二、蘇軾生平概述

蘇軾，北宋著名文學家、書畫家，字子瞻，號東坡居士，世人皆稱蘇東坡。蘇軾的父親蘇洵和弟弟蘇轍也很有名，三人合稱“三蘇”，并以散文成就被列入“唐宋八大家”。蘇軾二十歲左右時，跟隨父親與弟弟一起到京城參加科舉考試。他在參加科舉考試時寫了一篇策論，題目叫《刑賞忠厚之至論》，在這篇文章里，蘇軾用一個堯和皋陶的對話典故來證明他的論點，雖然典故是杜撰的，可當考官歐陽修看到這篇文章時，卻對他的善學活用大贊一番。歐陽修后來對他的學生感嘆，蘇軾此人不得了，再過幾十年后，恐怕天下人都要傳誦他的文章。此后，歐陽修也不遺余力地幫助蘇軾，他關注現實和積極人世的態度也影響了蘇軾，在后來的仕途生涯中，蘇軾繼承了歐陽修的許多思想，包括進一步闡發了歐陽修的無功利的審美態度、崇尚自然的書法思想。

宋神宗元豐二年（1079年），因反對新法之罪名，湖州知州蘇軾被捕入獄，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烏臺詩案。蘇軾此前創作的詩詞被別有用心之人收集起來，成為后來朝中一些新黨官員大做文章的“證據”。新黨欲置蘇軾于死地，朝野上下，輿論嘩然。其時，新舊兩派的正義之士都出面營救蘇軾。由于各方面的輿論壓力，最后蘇軾得到了輕判。

烏臺詩案之后，蘇軾被貶到黃州。一百多天的牢獄之災，以及被貶謫流放，對蘇軾的心靈和思想產生了極大的影響，他的政治理想受到打擊，對人生幾乎失去希望，但流放到黃州后，蘇軾在苦難中重新思考人生，實現了人生和精神的升華。也許是以文人領袖的身份被抓捕的屈辱，也許是差點命喪于壯年時期的痛苦，讓他產生了一種“人雖未死，但屈辱已過去”的超脫，也就是在這樣的心境下，蘇軾的人生和藝術都產生了質變，其書法藝術也達到了后世難以企及的高度。

三、《黃州寒食帖》的深厚內涵

蘇軾的書法對后世影響最深遠且最能體現宋人“尚意”書法風格的，便是他的行書，而他的行書就是在黃州時期實現了質的飛躍。黃州時期，是蘇軾“尚意”書風的轉折點。蘇軾在流放黃州的時間里，留下許多優秀作品，其中最為精彩的是《黃州寒食帖》，被譽為“天下第三行書”，成為宋人書法的典范之作。此帖以遒勁有力、沉郁頓挫的筆法和險中求穩的風格著稱，給人以自然高邁、出神入化的審美感受，其中之內涵底蘊更值得深入研究。

（一）“無法”而“有法”

蘇軾是宋代“尚意”書風的倡導者，他早年時期學“二王”，中年時學顏真卿、楊凝式，晚年時期學李邕，又廣泛地涉獵了晉唐的其他書家，博采眾長，形成了自然灑脫、深厚樸茂的書法風格。從流傳于世的書法作品來看，蘇軾的所有作品無任何一幅是明顯借鑒或臨摹他人風格的，其原因是蘇軾的書學之路比較獨特，他并不是泥古不化地學習他人，而是善于自我消化，化他法為“我”法。

蘇軾主張“我書意造本無法”，這是他最著名的書法宣言。一般所謂的“法”，即我們要遵循的古代早已存在的“法”。在東晉王羲之時期，行書、楷書、草書就已經發展到了比較完善的程度，形成了基本固定的“法”。到唐宋時期，書法的“取法”通常也是指學習這些固定的“法”，而蘇軾反對泥古不化、僵化地學習固定之“法”。蘇軾的“無法”并不是真的無，而是指希望不盲目接受前人之“法”，應該掌握書法的內在規律，然后融會貫通，用自己的理解自然地表現出來。實際上，這就是他自己的“無法之法”。正是因為他的“無法之法”，所以蘇軾的書法作品能表達出很多根本性的特色，我們也很容易從他的書法表達中直觀地看到他最深入、最內在的思想感情。蘇軾書法作品中的技法可能不如一些別的知名書家，但其作品之中蘊含的內涵卻遠勝于許多知名書法家。從《黃州寒食帖》的書法風格看，很難直觀看出蘇軾學的是哪家之“法”，這恰恰說明他已經完成了從“有法”到“無法”的轉變，實現了自我超越的高妙境界。

（二）率真自然，平中寓奇

《黃州寒食帖》是蘇軾“無意于佳乃佳”的代表作，仔細觀察此帖，可見蘇軾的書法特點基本都體現在我們面前。從帖中可以看出，他的筆法非常具有個人特點，用筆方面多取側勢，這與他的執筆方式有直接的關系。其執筆屬于三指執筆的魏晉古法。這種執筆法就是指從魏晉直到唐以前，書寫時一只手拿起紙，另一只手則以單鉤執筆書寫的方法。單鉤法會讓人剛拿起筆，筆就呈斜勢。唐代開始，單鉤執筆逐漸轉向雙鉤執筆。常用的雙鉤執筆方法為，兩根手指往回勾，另外兩根抵出去，旨在于寫的過程中讓筆和紙有一定的垂直角度，這是唐以后常見的五指執筆法。而蘇軾執筆采用的是單鉤法，這與他個人的書寫習慣有關。相比雙鉤執筆來看，單鉤書寫時有幾個好處，如視野更開闊，下筆穩定而自然，更容易表達出書者的個性和趣味。

蘇軾堅持巍晉人斜臥執筆的書寫方式，因此其書法作品呈現“左濃右枯”的結體，即他的字的結體呈現橫扁的體勢。曾有人稱蘇軾呈現出“扁”的特點的書法作品是承鐘繇的寫法，也有人稱“扁”是一種隸書的古意。隸書的古意這一說法稍作牽強，但也不無道理。然而，最重要的還是因為蘇軾在書寫過程中由于筆的傾斜，寫橫筆的時候容易，寫豎筆的時候較為困難。蘇軾的墨法也繼承魏晉風尚，多用濃墨?！饵S州寒食帖》就體現了其書寫時的這種筆法與墨法。當然，蘇軾并不太關注字形，他更重視書法內在的神韻和精神。

正是因為蘇軾的獨特用筆和追求，所以他的書法作品表現出來的更多的是率真和灑脫，而不是技巧的熟練和筆法的精妙。同時，蘇軾把自己心中的豪邁超脫之氣通過自然而成的筆法融入作品當中，因此，《黃州寒食帖》得自然天成之妙趣，率真而不粗野，平實中見奇妙，無論用筆或是結體，都不求經營之功，而是以心御神，心手合一，意趣相映，最后成就了書法史上這一光耀千古的佳作。

（三）自見新意，以情動人

《黃州寒食帖》是蘇軾黃州時期特定日子里心境的寫照，是其感時傷懷情感自然流露的結晶。其中的詩句沉郁蒼涼，而又不失曠達豪邁，作品的用筆、墨色等也隨著心情、詩句的語境變化而變化，跌宕起伏，氣勢不凡而又一氣呵成，實現了真正的“心手相暢”，達到一種幾近完美的境界。此帖區別于蘇軾其他帖的地方，在于其中的字與字之間大小懸殊，卻又能和諧地放在一幅作品里，且顯得韻律之間的變化非常自然，具有強烈的節奏感。這顯然是因為在書寫時，作者的感情和書寫融為了一體。通過筆墨，我們能感受到作者心中的感情是那么真摯感人。

在《黃州寒食帖》的創作過程中，還體現出蘇軾率性而為的“隨意”和自然流淌的“新意”，而在蘇軾看來，這正是中國傳統書法精神中最重要、最關鍵的部分。從《黃州寒食帖》的字形大小、字距、變化多姿的用筆，可以發現自見新意的書寫是該作品的主要特征。其字與字之間的銜接非常自然，中間有幾個突出的主筆，即豎筆，瞬間提升了整幅作品的氣勢，獨現一番空靈之境。正是因為空靈之境的出現，所以字與字之間才具有了虛實相生的意境，而每個字的疏密大小、長短開合的變化使整篇作品形成了不拘一格、自然天成的格調，形成了此作品獨有的一種新意。

這些都是后人在進行書法創作時需要學習的地方。書法創作不是一筆一畫趨近完美，也不是對筆畫間的留白多少進行斡旋，而是在落筆前就有了思緒，落筆時便代人了情感，落筆中貫穿著自己的理解，心、神、筆、力均合為一體，那么作品的意境便自然而然地呈現了出來。歸根結底，就是“自然”二字。

四、啟示：書法與人生的雙重變奏

蘇軾是宋代“尚意”書風的開拓者和實踐者，他以其天才的智慧突破了書法發展的桎梏，對各家之法兼收并蓄，成功完成了“取其精華，去其糟粕”的嘗試與轉變。其一生雖屢經打擊，顛沛流離，但將所有的磨難都化作人生的奇遇，故而其人通達睿智，可親可愛，其書法自成一體，平淡沖和而又雄奇秀潤，灑脫自得，如其人一般風神俊朗，不失文人風韻與氣骨。書如其人，蘇軾的書法與他的人生是密不可分的。其人生如海面般波瀾不絕，但面對一切外在因素，他均以“何妨吟嘯且徐行”的豁達、無畏為回應。此等積極、開放的人生態度，成就了蘇軾的書法，成就了《黃州寒食帖》等經典之作，也成就了他在多個領域的輝煌成就，給后人留下了一座無比豐厚的文化寶庫。

蘇軾的人生軌跡始終伴隨著顯著的起伏與波折，諸多的困厄與挑戰均深刻地塑造了他的精神世界，并對其書法藝術創作產生了至關重要的積極影響。無論順境或逆境，蘇軾都展現出一種超然的豁達態度，“一蓑煙雨任平生”即對其人生態度的精準概括，也是其藝術精神的核心注腳。因此，筆者沉浸于蘇軾具體的人生經歷之中，深人感受他在不同境遇下的情感體驗與心靈世界，之后再將對其書法藝術的研究穿插其中，進而深刻理解其心靈世界與書法藝術的豐富性。蘇軾所展現出的自然率真、超然從容之人格風范，對于理解創作者的精神世界與藝術創作具有重要啟示意義。

放眼于蘇軾一生所創作的書法作品，它們明顯具有階段性特征，而其書法風格的不同階段，又基本與他人生的重要節點相互呼應。青年時期，蘇軾以赤子之心蓬勃進取，年輕有為，名滿天下，此時蘇軾書法正如其人般明麗俊爽，字體秀麗，筆畫流暢，通達之中又有巧姿。烏臺詩案后，人至中年，已經歷宦海浮沉的蘇軾心境亦隨之變得豁達、開朗，這一時期的書法開始顯現出沉穩、舒展的特色，形態上發生較為突出的變化，即整體趨向扁平，但已然可以觀察到字體與筆法間的張力，令人頗感痛快淋漓。至其晚年，屢遭貶謫及獲罪的蘇軾流落海南，此時期他的書法風格筆法沉著，雄勁灑脫，已漸近自然，可謂不疾不徐，風規自遠。可見，從早年的明快俊麗到晚年的自然質樸，蘇軾的書法與其人生互相印證，成為一曲動人心魄的雙重變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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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桑冉，陜西師范大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美術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