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桌現在看起來稀松平常,誰家還沒有張書桌啊?但是,對我們這些20世紀50年代出生的人來說,有一張書桌還真是個夢想呢。我小的時候,家里沒有書桌。父母親是新中國成立前從唐山開平老家逃出來到沈陽投奔親戚打工的,用我母親的話說,是沒帶你老周家一根草刺兒。年輕的父母滿腔夢想,兩手空空,自己開辟新的天地。在沈陽,父母在表舅的陶瓷公司做事,父親當個小會計,母親在食堂打下手。那時候的沈陽很冷很冷,經常是一場雪還沒有化完,另一場雪又下來了。當年年輕的父母也沒有什么御寒衣裳,不到兩年,就被凍回關里了。而關里第一站就是著名的“兩京鎖鑰無雙地,萬里長城第一關”——山海關。
到了山海關,基本上還是兩手空空。不過我的三伯父、四伯父當時都在山海關鐵路上做事,而我的四伯父還是山海關鐵路機務段的工會主席。這下父親有了些底氣。沒別的,按照四哥的話去做就是了。于是,父親經過考試就到鐵路機務段上班了。那時的房子都是公房,俗稱鐵路局宅。不久,父親就分到了房子,房子離單位不遠,離火車站也很近,那地方叫站西街。房子是兩家住三間房,一家一間半的那種。中間的那間房子算是公共廚房,兩個灶火。房子小,一間房子半間炕,也放不下書桌。我小的時候就在飯桌上寫作業。
大約是上了中學,居住條件有了明顯改善。那時已經離開了對面屋,住進了自己獨立的小房子。院子里有五戶人家,其中一戶是段長家。我們家后來居然搬進了段長家的房子,原因是段長升遷,到錦州鐵路局當干部去了。母親找到了當時負責的同志,誠懇陳述我們的居住困難。主要困難是孩子較多,且有兒有女,孩子大了在一起住多有不便。二是爺爺奶奶經常來我家,贍養老人也是我們義不容辭的責任??傊?,那位負責的同志還真就把段長的房子分給了我們家。當時我們一家真是開心極了。房子不但很寬敞,而且還是木板床,尤其令別人羨慕的是紫紅色的木地板,地板上留下的上光蠟,既保持著柔和與高貴的光芒,又時不時地讓歡笑中的我們滑倒。
這么大的房子,絕對應該有張書桌??!我跟母親強烈建議。平時,父親跑車經常不在家,母親是執掌經濟大權的。但是,母親的權力也還是有限的。父親當時每個月就掙七八十塊錢,要支撐我們一家六口的日常開銷和人情往來。叔叔上大學,我們也要支持;爺爺奶奶每月五元的養老錢,那是雷打不動的。所以,真正的結余很少。
現在的人很難想象,在計劃經濟時代,不是你想買什么就可以買到的。要買書桌,首先是攢錢,把錢湊得差不多了,再走下一步。物資短缺,所以要憑票供應。后來終于有了一張家具票,我和母親去買了一張“一頭沉”。書桌長120厘米,寬60厘米。桌面下有三個抽屜,右手邊有一個小柜門,可以放一些書和雜物等。左中抽屜下面是空的,正好可以放腿腳。我們弟兄們輪流在書桌上寫作業、寫信,不亦樂乎。當時書桌的價錢是38元5角。
四十多年前,也就是20世紀80年代,我結婚時,母親讓舅舅從唐山老家找人給打的家具,有大衣柜、床和一張書桌。這是屬于我自己的第一張書桌。這個書桌與家里的書桌比起來,大小規格基本一樣,顏色是實木本色,刷永明漆。如果說有了一個進步,就是從“一頭沉”變為“兩頭沉”了。也就是兩邊都有小書柜了。我在自己的書桌上,看書備課,也完成了不少文章的寫作。記憶猶新的是1987年,我連續寫了幾篇文學評論文章,在《文論報》等報刊上發表。當時河北的《文論報》,和北京的《文藝報》、上海的《文學報》并稱“三大文報”。還有一篇發表在天津的純文學雜志《小說家》上。給我高興壞了。用現在的話說就是高興得不行不行的。我站在書桌前面,書桌上的錄音機播放著理查德·克萊德曼彈奏的根據貝多芬交響曲改編的《命運》,那激越流暢的音樂,激勵著我也要扼住命運的喉嚨,走出一條自我奮斗的路。
90年代初,我從鐵路職工大學講師的位置,走進了海關總署秦皇島海關學校高級講師的行列。進入一個新的行業,雖然還是老師身份,但有很大差別。鐵路是有幾百萬工人的超級國企,而海關是個專業性很強、人員很少、素質較高、機構有些神秘的國家機關。改革開放至今,海關一直是國務院很重要的直屬部門。80年代,全國海關僅有1萬多人。內地海關在各級政府的關懷下,條件比較優越。秦皇島海關學校1983年籌建,1985年招收第一屆學生。進校不久學校就給我就分配了一套80年代蓋的房子。房子不大,兩室一廳,卻很溫馨。澡盆不大,但每天都有熱水供應。當時,我是一個人從山海關調入秦皇島海關學校的,80年代的家具此時看起來似乎土得不行,也就沒有搬過來。過了不長時間,趕上單位的辦公家具更新換代,舊的辦公桌處理,大約是50元錢一張。正好我使用的辦公桌也就處理給我了。我愛不釋手??!這張辦公桌比我以前的書桌大一些,長140厘米,寬70厘米,而且是分體組合的。書桌由三部分組成,左下角是一個獨立的小書櫥,右下角是三個連續的抽屜,上邊是桌面和三個獨立的抽屜。把上面的三個抽屜和桌面蓋在左右的書櫥和抽屜上,就是一個非常正規的辦公書桌。更可愛的是,左下角的書櫥和上面中間的抽屜上都有鎖。這太好了。我正可以把一些寶貝的東西、我的“私貨”存放在帶鎖的抽屜里。由于是舊的書桌,我請了個木匠朋友,把書桌重新收拾一遍,打磨、拋光、上漆,幾天過后,嶄新的書桌就安靜地立在書房里。
說起保存“私貨”,其實也沒有什么見不得人的東西。主要是一些紀念郵票、紀念錢幣、幾個日記本等等。還記得1966年小學畢業時,我保留了幾十張考試卷子,都是得100分的,我藏在小屋的一個墻犄角里。我把犄角按照尺寸釘了幾塊木板格子,在格子上放些書報等雜物。后來,卷子被弟弟給燒了,把我氣得夠嗆。當時就想,如果我有一張自己的書桌,把卷子鎖在書桌里,弟弟怎么能把卷子搞沒了呢?現在,我終于有了自己的家,有了屬于自己的帶鎖的書桌,這是多么快樂的事情??!
這張辦公桌作為書桌陪了我十多年。一晃兒進入21世紀,我從海關總署秦皇島海關學校調進了新的單位——海關總署駐天津特派員辦事處。2002年,這個單位還在天津經濟開發區第三大街,辦公借用天津海關嶄新的辦公樓。半年以后,2003年初,我們從塘沽搬到市中心地帶——那是清朝末年天津海關的舊址,牌匾還是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李鴻章親筆題寫的“津海新關”。重新裝修后的辦公室,購置了新的辦公家具,每人一張辦公桌是機關的標配。我的辦公桌尺寸也在逐漸加大,長160厘米、寬80厘米。而且,21世紀的辦公桌,不僅是加長加寬,還帶拐彎了。在辦公桌的右手邊,延伸出一塊長1米、寬40厘米、高70厘米的“條案”。條案上方放置臺式電腦,下方的抽板正是放置鍵盤的地方。這張辦公書桌占位面積大,視野寬闊,放在辦公室的一隅,就像戰士的一塊陣地。但按照家具業內人士的話說,它不是實木的,而是高密度板材。沒幾年,隨著社會的進步、時代的發展,書桌又來了一次更換。過時的辦公桌處理,我舍不得自己使用過的辦公桌離開自己,所以就把它買回家。幸虧我天津的房子是H型的,很長,把書桌拉回家來,放在客廳南邊迎陽光處,無論是寫文章還是練書法都還是很方便的。
舊辦公桌處理了,當然也就換了新的辦公桌。新的辦公桌有點高大上,長度增加到180厘米,寬度增加到90厘米。最重要的是,由高密度板的材質變成了純實木貼皮的材質,光可照人。桌面中心有一塊類似羊皮子的軟裝飾,上面放上年度日歷。右上角放上文件盒,左上角放上筆筒。當年曾經神氣十足的臺式電腦也慘遭淘汰,換成攜帶方便的筆記本電腦了。當然還有“條案”,只不過,條案上放的是電話機、打印機和傳真機?,F在的辦公條件多么好?。?/p>
然而,處理的辦公桌畢竟不是自家的“原生書桌”??!雖然老舊的辦公桌還在家里一隅放著,但已經沒有當年那么大的吸引力了。退休后,我就開始尋找一張自己心儀的、屬于自己快樂老年的書桌!
到家具市場,定睛細看,黃花梨的書桌大氣磅礴,飄著香氣,高貴端莊,那極高的價位不可輕易企及。老榆木的書桌,沉著穩重,大義凜然,明清風格,雖略顯老氣,但也不容隨意冒犯。烏金木的書桌,閃著烏金的光芒,亮瞎人們的眼睛。據說是從荷蘭進口的松木書桌,清爽剔透,散發著松樹的清香。還有那制作精良的板式書桌,因價格便宜,也有不少買家追捧。我不想買所謂的傳世家具,盡管它有著增值的誘惑。經過多次市場調研,反復比較考察對比,還是處于糾結之中。其實,原因很簡單:貴的買不起,或者說舍不得花那么多錢;賤的看不上眼。終于有一天,我見到一位天津老鄉,他在廣東東莞的一個家具公司工作,負責東北、華北大區的營銷業務。我們談得一見如故,似乎神交已久。當下就交了書桌的定金。當然,和書桌配套的還有“書椅”。價錢也是不低,那也豁出去了。
經過一個多月的耐心等待,我的寶貝書桌終于從廣東來到了我的家鄉秦皇島。眼前的書桌用的是桃花心木,完全的實木制作;英美式傳統流線型,簡歐風格,彎曲有致,似流水,似彎月,有一定硬度,又不失華麗潤澤;手感極佳,用一個不恰當的比喻,撫摸著這個書桌的桌面,仿佛在摸嬰兒的小屁股,光滑滋潤,溢彩流光。
有人說,夢見書桌的人是在尋找自己人生的支點。此刻,我真實地坐在自己中意的書桌前,撫今追昔,心潮澎湃。捫心自問,我還能為社會、為朋友、為學生,也為自己寫下多少文章和詩篇呢?回顧大半生,多少次書桌更新換代,但堅持寫作的初心沒有改變。如果說,我的書桌夢在不斷實現,書桌的檔次逐步提高,那么,我的寫作也要不斷提高質量,就算不能全然對得起時代賦予的神圣使命,起碼也要對得起我實木的書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