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本該如此,不必追問根扎何處,只需確認此刻,靈魂可以如藤蔓般,向著光,自由地、坦然舒展。
——題記
1
總有某些瞬間,我們自愿走入被預設的儀式,如同飛蛾趨向被框定的光。
在獅城,這儀式便是站在魚尾獅前,看它口中噴涌的水流,在無數高舉的手臂與閃爍的屏幕間,碎成一片片飛散的光斑。
那些水珠,像是被集體凝視的目光煮沸,又倏然冷卻,跌入下方清澈的河面,無聲無息地匯入更廣闊的流淌。
那一刻,我舉著手機,嘴角彎起偽飾的虔誠,心卻像腳下被濺濕的石板,涼而空蕩。
這陌生的水光,竟莫名地牽動了我記憶深處秦淮河的槳影——那被六朝金粉暈染過的、載滿浮世光影與喧囂市聲的河流。
然而,此地沒有槳聲燈影的迷醉,只有海風裹挾著咸腥,吹拂過皮膚,留下一種疏離的印記。
循著地圖上標記的綠意,我來到福康寧公園,層層疊疊的綠意撲面而來,像是跌入了一片沉靜的碧海。
更令人驚嘆的是那些藤蔓,它們似乎掙脫了束縛,沿著古舊的磚墻、廢棄的堡壘遺跡,甚至百年巨木的軀干,肆意攀緣、流瀉、垂落。
它們綠得如此蓬勃,如此自由,竟從高處垂下如一道生命的瀑布。
它們依附著一切,卻又不歸屬于任何一處,只管朝著陽光和空間肆意伸展自己每一寸柔軟而堅韌的莖葉。
我抬頭看著這些恣意生長的藤蔓,恍然覺得像看見了自己——從南京的梧桐蔭下走出,在山東那肅穆的校園里踟躕了四年光陰,如今又在北京那逼仄的寫字樓間穿梭。
生命之藤一路纏繞攀爬,卻從未真正扎下根須,仿佛總在尋找一個能允我如這藤蔓般自由呼吸、從容舒展的地方。
在這片陌生土地上,它們用無聲的瘋長,向我訴說著一種無需解釋的生存之道:
攀附,不過是為了更接近天空。
2
旅游期間,我入住車水牛街附近,周遭的街巷是張多元面孔,不經意間就撞見了不同的信仰殿堂。
蘇丹清真寺的金色圓頂在午后陽光下灼灼生輝,莊重神圣,喚拜聲悠遠,穿透市井的喧囂,直抵人心深處;圣安德烈教堂純白的尖頂直指蒼穹,肅穆而寧靜,彩繪玻璃濾下的光斑,在地上投下流動的圣詩;車水牛街附近印度廟宇的鮮艷神像,在繚繞的濃郁香料氣息中沉默著,那氣息辛辣、馥郁,幾乎帶著重量,撲面而來,仿佛能滌蕩旅人的倦怠。
這幾年在外漂泊,我總愛尋覓這樣的角落。
寺廟、教堂,無論它們依托于何種形式的載體——是金頂、是白墻、是彩塑,抑或是悠揚的唱誦、低沉的管風琴、虔誠的搖鈴——內里包裹的,皆是不同國度、不同族群最珍貴而純粹的信仰之心。
走進它們,如同將靈魂浸入一泓清泉,總能洗去些一路風塵的浮躁與惶惑。
于是,在新加坡旅游期間,我亦循著舊習,在這幾處圣地流連,或靜默佇立,或合十微躬。
清真寺的肅穆令人屏息凝神,教堂的純凈讓心緒沉淀安寧,印度寺廟的熱烈則點燃感官的活力——每一次踏入,都像是經歷一次微小的精神遷徙,被不同的氛圍所浸染、所撫慰。
步出圣安德烈教堂,陽光慷慨地灑滿門前廣闊的草坪,許多人脫了鞋襪,赤著腳,就那么隨意地踩在溫熱的草地上行走、奔跑,甚至有人慵懶地平躺下來,任由陽光親吻皮膚,青草的氣息縈繞鼻尖。
他們并非在進行某種特定的儀式,卻如此自然地將身體交付給這片土地,交付給信仰場所延伸出的空間。
信仰于他們,不再是高墻內的供奉,而是流淌在呼吸間、融化在陽光草地里的日常。
那一刻,沒有隔閡,沒有藩籬,人與信仰、與自然、與這城市本身,達成了一種無聲而和諧的共融。
它們彼此比鄰,各自呼吸著截然不同的氣息,卻又如此安然地共處一隅。
沒有圍墻,沒有隔閡,只有一種心照不宣的和平與默許。
這諸般景象,比任何宣言都更生動地詮釋著獅城的包容——它允許信仰以最本真的面貌存在,并給予它們自由呼吸的空間,也給予每個尋找慰藉的靈魂以棲息的可能,穿行其間,腳步緩慢。
清真寺里走出裹著頭巾的婦女,教堂門口散出做完禮拜的人群,印度廟前供奉的花環散發著濃烈的馨香——不同膚色,不同裝束,不同祈禱的唇語。
這流動的畫卷,竟讓我想起山東校園里那些來自遙遠邊陲、口音各異的同窗,曾經擠在同一間逼仄的階梯教室里,彼此陌生卻又無間地共享著書本翻動的窸窣聲響。
就在此刻,我感受到新加坡這座城市的包容與體貼,就像無形之手,悄然撫平了我這個異鄉人靈魂的褶皺。
3
傍晚再次踱步至福康寧,夕陽的金暉涂抹在那些藤蔓上,給每一片葉子都鍍上溫暖的金邊。
它們似乎更加舒展了,在微風中輕輕搖曳,仿佛在夜色降臨前做最后的自在呼吸。
我長久地佇立,凝視著這充滿生命韌性的綠意,它們無需誰的允準,便在這異國土地上如此蓬勃地生長著。
在南京,我曾是秦淮河畔的看客;在山東,我是過路的學子;于北京,我不過是龐大機器中一個無名的齒輪。
唯有此刻,在這座允許一切藤蔓自由攀爬、所有信仰坦然并立的獅城,我體內那些因遷徙而緊繃的弦,仿佛終于尋得了松解的契機。
生命本該如此,不必追問根扎何處,只需確認此刻,靈魂可以如藤蔓般,向著光,自由地、坦然舒展。
夜風拂過,藤蔓的葉子發出沙沙聲響,仿佛是獅城在低語:歸屬感,并非系于一方水土,而是根植于被全然接納的瞬間。
這接納,是藤蔓對磚墻與天空的擁抱,是不同信仰殿堂間流淌的和平氣息,是赤腳踩在教堂草地上那份無拘的松弛。
獅城不語,卻以滿城的綠意與包容,告訴我:自由,不過是找到一處允許你如藤蔓般,自在呼吸、坦然生長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