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小白,江蘇鎮江人,中國作協會員。詩歌見《新華文摘》《詩刊》《詩選刊》《星星》《揚子江詩刊》等,著有詩集《如果,你的生命里沒有火》。獲《詩刊》社“詩頌長江·長江的港”全國詩歌大賽一等獎、第四屆黃亞洲行吟詩歌獎國際大賽金獎、詩探索·第八屆紅高粱詩歌獎提名獎、《星星》“鄉村中國”主題詩歌征文大賽一等獎、中國·吳江“詩話運河”詩歌大賽特等獎、《星火》“摯愛:星火暖詩100首”首獎五星好詩獎、首屆聞捷詩歌獎一等獎、中國詩歌流派網《詩歌周刊》2017年度詩人等。
詩人王明法筆下的江南,沒有停留在地域性概念和美學圖標的構建上,在這部收錄了244首作品的詩集里,打破了對江南泛抒情式的浪漫主義想象,以開闊的歷史文化視野、對現實生存的獨到思考、生命詞語的創造與豐富、對自我的精神辯難,將“江南”標識為一種永恒時空觀念、隱喻在意象中的內心情感、為夢想所希冀的生命狀態。
同時,作品中豐富的詞語、細膩的情感、深刻的詩思,無不傳遞出自然、風物、人性之美。另一方面,詩人洞悉到文明進程中的生存警示,以時光潤澤過的筆觸深入時代的毛細血管,觀照世界、解析自我,對詩歌彌合時代的精神傷口作出了可能性嘗試,讓靈魂在詩意的江南得到棲息、滋養,從而完成對生命本真的回歸,激發生命如春天般的創造力。初讀這部詩集,可以以“出發、命名、回歸”等關鍵詞為密鑰,進入通往詩意家園的心靈路徑。
一、出發:以開闊的地理、歷史與文化視野
出生于上世紀60年代詩人王明法,是鎮江當代詩歌的承前啟后者之一。上世紀80年代,有段時期他中斷過寫作,但本世紀特別是近十多年來,他在創作上迎來一個井噴期。一直在“出發”、一直在征途上,為詩人帶來了對沿途生命景觀凝望后的詩意沖動,也帶來了與現實生存不斷融入、碰撞、抗辯之后的生命感動。
在詩集第一輯中,詩人懷揣著“蟲鳴唧唧與萬物生長/有尺度相宜的守望”,以登山者的形象和荒野徒步的姿態,“從山下的小徑一路向上”(《登山者》),直到“黃昏收起太陽的尖刀/你走向空曠”(《荒野徒步》)。不難看出,在看似遠離詩歌中心地帶的日子里,詩人的步履和行程沒有停歇,始終堅實地踏在詩歌版圖上。無論是看著“天空的云團里有一大群快馬/從山頂超越了我們”《騎行在茶馬古道》,還是“在宿醉中/眺望亙古不變的星空”(《在那拉提草原》),甚至走出國門,發現“米拉波橋的倒影破碎在塞納河上”(《巴黎印象》),感嘆“海水沒有護照,沒有通行證”(《圣弗朗西斯科》)。遼闊的地理空間極大地打開了詩人的無窮想象:在南太平洋,詩人看見“大洋深處綻開巨大花朵”,奇思妙想著“把蘑菇送上遠古的太空”;在肯尼亞的赤道線,出現在高原上凍得“用厚夾克裹緊”自己的詩人,也沒有忘記詩人的天職:“孩子們低頭找身影/就像我們在找真理”(《北回歸線》)。
出發不僅是地理疆域上的,還體現在詩人向歷史縱深處的回眸,正如《夢筆》一詩所寫:
夢中遞來的筆停在孤山上
陽光展平了大地的紙張
烏云是磨墨的童子
歷史等待書寫者
所以,當詩人在屏幕前觀看英歌舞巡演,“看清了舞者的鬢白和褶子”(《英歌舞》)的一剎那,會不禁滑向“后浪壓著潰散的敗兵/接續的狂潮頂翻了撤退者”的歷史瞬間;在向歷史深處探究時,對歷史的感動也不只是停留在對功績的一味禮贊上,而是發出了“讓白色的馬車從文成出發/迎接那位洞明世事的老人/抱病歸來(《飛云湖》)”的感嘆,以更人性的歷史觀、更溫情的筆觸撫慰了歷史的冰冷蒼涼之處。在觀看古船廠遺址時,詩人寫道:
要等一場更浩大的廣陵潮
把從赤壁參戰歸來的鐵甲樓船
從沙礫層疊的考古深坑中
淘洗干凈,請回江面(《古船廠遺址》)
詩人以寂然凝慮的目光觸摸歷史遺存,思接千載的同時,也告慰那些參與了歷史進程卻湮滅了姓名的生命。優秀詩歌作品對歷史的回眸從來不是用答案來緩解焦慮,而是讓人保持一種清醒,去體驗時光中的細節,以此走進未來,并承受那些生命不可承受之輕。可以說,每一次詩意在時空上的縱橫捭闔都沒有浪費它給予一位詩人的生命感動,因這份感動是來自于一個生于蘇南城市——鎮江的詩人。在“對于鼻尖上的花香/一只小貓也不能無動于衷”(《春盡江南》)的細致觀察中,在“我看見一個亭子把腳抬起來/躲開浪花的舔舐”(《西津渡》)的歷史個人化想象中,江南古城鎮江豐潤多雨的地理風貌、3000多年的文化底蘊孕育了詩人細膩、敏銳的詩歌天分。豐沛的想象力、人本主義思想是《春盡江南》的詩歌特點,開闊的視野和豐富的人生閱歷為文學積攢的素養一一反饋到詩歌中,使詩人王明法在外觀自然、風物之美的同時,更加能凝神內觀到人世和人性之美。
二、命名:以詞語的創造改寫時間的荒蕪
正如天才不是一種天賦,而是一個人在絕望之境下的創造方式(薩特),同樣,詩也不純是一種天分被獨賜予某人,而是詩人在洞悉生命真相之后,勇敢地創造生活并為事物命名。在詩集的第二輯,詩人以童年成長經歷記錄了時間的荒蕪:父親制作“水靠”下河捕魚“換回男孩們的學費和口糧”(《水靠》);貧困的父母冒雨帶著年幼的詩人求醫(《我把高燒還給了世界》);尤其在《渡口一夜》中,上世紀八十年代,年輕的詩人因為天氣惡劣渡船停渡,在寒假返鄉時被迫在“寒鐵般的木頭長椅”上和一位女同學背貼背坐了一整夜,“現在她故去多年,當我偶爾想起/那個夜晚,寒冷就會貼上我的后背”。物資的匱乏、生存的艱辛,讓詩人在老家門前的河水里尋找著那些消失的命名者的身影(《門前的河》)。但除了像那些曾經的命名者一樣,給這個世界帶來更多更新鮮的詞語,除了在時間的荒蕪處艱難地耕種,詩人清醒地意識到“我幾乎沒有別的出路”(《在鹵汀河上》)。
于是我們讀到詩人筆下的江南,并不只是作為出現在房地產廣告上的名詞,而是化為心靈“詩意棲居”永恒構建的時態。以創造改寫時間的荒蕪,耕種出層出不窮的新生事物并為之命名,成為《春盡江南》的核心關鍵詞。在這一過程中,詩歌對生命一再進行著提純與釀造:詩人把青春歲月投入到鎮江地標產品——鎮江香醋以及中國醋都的締造、醋文化的推廣中。從第一次踏入制醋工坊,詩人嗅到“濃烈而奔放的醋酸分子”,到在“招股書中寫下文字:傳承百年,恒順眾生”(《味道博物館》),在那段時期,詩歌在詩人創業期隱藏起高聲部的背后,是時代以更渾厚深沉的低聲部,讓詩人獲得了更加豐富、飽滿的生命體驗,加入到將“米酒作坊變身工廠”(《糯米的征途》),將汗水醞釀為“從發酵車間完成了醋化的/棕紅色液體來到烈日下/繼續接受時間的淬煉”(《壇子陣法》),也從而為生活、為奮斗的時代貢獻了活躍、生動和豐富的詞語。縱觀人類歷史,美好的生活、社會的文明無一不是要靠智慧、勤勞創造獲得,只有生活的不斷創造才能為詩歌提供源源不竭的生命詞語,這些帶著時間體驗的鮮活詞語反過來又為人類精神家園的構建提供著生命質料和能量。
同時,在命名的過程中,作為“為人類報警的孩子”,詩人的天職強烈地要求一個不停在創造和豐富詞語的人,警醒地看到一些詞語的消失:“大地打開又縫合的傷口”“工廠盤踞在曾經的稻田”(《消失的農民》),“兩只白骨頂雞遠遠打量我/隨時把恐懼帶入下潛的水里”(《白鷺》)。正如詩歌為聯結想象和現實提供了具體途徑一樣,詩歌也通過隱喻和詞語建立了與現實的等式。“現實是詩歌指涉的核心”(史蒂文斯),《春盡江南》中不乏充滿奇思妙想的作品,但在詩集第三輯中,大量的詩歌都貫注了詩人對現實世界的關注、洞察、反思、呼告,其中《鳥鳴高于市聲》就是較具代表性的一首:
小水庫被規劃圖命名為景觀
高樓圍合,霓虹燈陌生而迷幻
人群麇集,汽車喇叭逼近
一座濕地公園仿佛從天而降
濕地里鳥的家族關系穩定而堅固
小" " " "緊張地追隨母親滑行
水紋在身后拖著一條線
它擔心水邊樓群上燈光跌落
擔心火光會點燃浪花
它的腳蹼慌亂而不規律
母親篤定地劃槳
蒲草深處有氣味清香的家
夜一點點加深,星光被
城市燈火趕回更遠的深空
人類的聲音回到各自的巢穴
幼鳥的鳴聲擦過玻璃表面
只有黑暗能把市聲減弱
把鳥鳴放大
人類作為食物鏈最頂端的生命,在改造環境謀求生存中積累了智慧,但在文明進程中,也因認知的偏差,像囚徒一樣局限于感官經驗所帶來的影子世界。柏拉圖在《理想國》中的“洞穴”比喻,啟示著人類應超越感官經驗,運用理性去認知和把握理念世界中的真理。在《鳥鳴高于市聲》中,詩人的眼睛透過“陌生而迷幻”的霓虹燈,聚焦到按照“一張規劃圖”就可以“從天而降”的濕地公園,詩人并沒有滿足于浪漫主義泛抒情布置下的幸福陷阱繼而將筆墨集中在公園、假日生活的表面書寫上,轉而觀察到禽鳥的家族,發現“小雞緊張地追隨母親滑行”“腳蹼慌亂而不規律”“幼鳥的鳴聲擦過玻璃表面”。據統計,全球每年因撞擊玻璃幕墻而死亡的鳥類數量達數億只,人類的規劃圖似乎永遠不需要征詢其他生命存在的意見。在這首詩里,詩人睜大充滿憂思的眼睛,完成著一個“預警的孩子”的使命,提供了基于現實揭示之上的認知,這也是詩歌必須完成的使命:詩意“江南”的構建,一定包含著對自然、生態的保護,對生命的敬畏,對每一個鮮活存在的珍視與尊重;另一方面,詩歌只有以解蔽或揭示來達到重新命名和不斷認知的目的,因為唯有不斷重新命名之上的認知,才能將現實的事物變為另一種可持續的現實。
同時,在命名過程中,在對外部世界觀察洞悉時,詩人也沒有忘記對精神世界的內觀。正如挪威劇作家易卜生所說:寫作是對自己的審判。在詩集第四、五輯里,我們看見詩人夜行在詞語的森林,對精神進行著一次次的辯難:雖然“分不清雨和霧的紗帳/車燈睜開了雙眼/光的探針找到夜的方向/我的一生里有一些盤山路/如今我已不記得是誰/替我照亮那些斷崖”(《夜行》),但是詩人“在心里我布置了詞語的森林/安頓成群的藍鵲和烏鶇”(《詞語的森林》)。天生敏銳的詩人,好像自帶對現實的敏感癥,在下班時分看著寫字樓吐出人流時,感受到“沉沉陰雨里,樓宇以及高大/樹木都將失去必然的影子”,“崇高的意義倒塌在路上”,察覺到:
在我透明的身體里
有時候奔跑著憤怒的小羊
有時候側臥著一只溫情的獅虎
現在天就要黑了
我的身體里裝滿了失語的石頭(《失去》)
但正是這些失語的石頭,“接通了他心中幽暗的小徑”,在“松枝畏火,卻成就了光亮”的時刻(《讀書臺,或一種生活》),變成了詩人“體內最活泛的小惡魔”(《過敏癥》)。所以,一方面,面對未來,人工智能時代的來臨,詩人并沒有一味加入到“似乎掙脫了二進制牢籠”的歡呼,而是思考著“人類必然的終點”到底為何,以“求真”的詩歌態度凝視著“大霧彌漫,帷幕沉重”(《微妙之處》);另一方面,朝向過去,詩人清醒地認知到“夜的出口不是黎明”(《盡頭不是結束》),“星球的傷痕”要慢慢修復(《在谷底》),在這其中,詩人警醒的是那個對現實過敏的自己是不是隨著棱角被時光磨平慢慢平靜下來;甚至看見寒意中的一棵烏桕樹,也會擔心“瘦鐵枝條/有了好脾氣的彈性”,會屈從于現實生存叢林法則,而違背詩人的赤子之心。可以說,正是因為詩人始終保持的一份警醒以及對自我不松懈的精神辯難,使得詩人情之所系的詩意“江南”始終能在風雨收歇之后,呈現朝向陽光的明朗:
坡向陽
樹也向陽
棠棣花在陽光里
噼噼啪啪地開
一樹繁花里一萬只
蜂在合奏
浩大的嗡響
加深山的空洞
我于是聽見我自己(《向陽》)
三、回歸:向永在熱愛的生命狀態
對自然、風物的書寫,在《春盡江南》中占據了不少篇幅,從《春盡江南》五個專輯的命名來看,無論是“波濤痛飲落日的灰燼”還是“那時的日子艱難而倔強”,抑或詩人看見“大地打開又縫合的傷口”,探尋著“小徑分岔的多義性”,完成“我是最后的21克”的自我辯析——每一首作品無不傾注著詩人對親情、愛情、友情,對自然萬物、時間以及對抗時間之物的熱愛。也就是說,無論主題如何豐富、多變,一種與現實對應的情感需求在《春盡江南》中是不變的,它與永無衰竭的、創造性的想象力一起陪伴著詩人回歸到生命本真的狀態:
水 碼 頭
這是略顯漫長的一天
生日,這個小河邊的水碼頭
你鄭重其事地泊靠在這里
回憶的蠟燭點燃了
在忍不住喜悅的蛋糕上搖曳
你停下來回看曾經的流動
看似平靜的水面下有漩渦
你知道具體的位置
慶幸那時你加了一把力氣
大部分時間你在觀察兩岸的風景
有些花木讓你多看了幾眼
有些鳥鳴讓你轉過頭去
一個攔水壩暫停了河床的步履
但是它形成了更大的落差
一道懸崖讓你跌落
好在更多的河水接納了你
你眺望籠罩迷霧的前方
知道看不見的終點有些什么
所以你在每一個水碼頭的停頓
只不過是顯得文藝的小節目
你知道流水不可能停下來
時間的河攜著你一路向前
直到囊括了一切死亡的大海
時間予以生命的最大體驗感是流逝。詩人借助江南隨處可尋的“水碼頭”意象,展開回憶、思索,甚至是內心的爭鳴。“水碼頭”看似造物予以流逝生命的一次停頓,提供一種暫時的泊靠,讓人得以面對內心自我時,生發出葦絮般的輕嘆與感慨:那些漩渦、那些攔水壩、懸崖、迷霧……所有詩人經歷過的挫折,在時間的沖刷下,變成了可供人觀察欣賞的兩岸風景。這一切都緣于詩人在經歷的一切中,以詩歌見證了其他任何方式都不能在更深層次上見證到的東西,領悟到了生命的真義,拋棄了偏執的自我,“你知道流水不可能停下來”,詩人感受到“更多河水的接納”,心靈捕捉到了更多、更深的體驗而變得忘我豁達。從這一點上看,詩人以“水碼頭”等江南意象,凝神內觀一段段人生,驗證了詩歌不是修辭術,詩歌是生命本真的體驗。這也使詩人王明法的詩歌與其他永遠等待在“別處”的詩人不同:王明法的詩歌一直處于某種不回避、在介入的生命時態,可以說無論行走到哪里,哪里就是生命詩歌發生的現場,并且一步步穩健地踏著“水碼頭”,慢慢接近著生命本真。
同時,這種出發再回歸的生命姿態,也讓一個時間的書寫者、一個不斷描述生命向往的理想狀態、制造出絢爛的生命景觀、創造出豐富詞語的人,書寫出了“江南”的詩意內涵。正如王明法《熱愛》中所描寫:
我愛雜亂無序的綻放
愛枝頭上的戰栗
一絲細風就讓她激動不已
我愛手足無措的花開
我愛鼓脹的飽滿,撐破空氣
那些皴裂的表皮
那些囁嚅著的老嘴唇
我愛給新葉站臺的老枝條
我愛你,掙脫束縛的胸懷
汗水讓綠道釋放了沖鋒衣
帶翅膀的體香碾過絨毛
我愛膠原蛋白
相信所有品讀過《春盡江南》的朋友都能加入到對“江南”這一永恒時空、永遠勃發的生命狀態的書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