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科長陪局長打球,不小心閃了腰,一動鉆心疼。他身體僵直,像個機器人一樣挪回辦公室去。
迎面遇見同事,高科長訕訕一笑,說,沒啥事,就是腰扭了。以前,和同事打招呼,他總是點頭哈腰,對上,畢恭畢敬,對下,和藹可親。剛彎不下腰時,頗不習慣。慢慢的,他的感覺奇妙起來,甚至回想起童年時父親的教導:“做人腰板要直!”怪不得古人不愿為五斗米而折腰,腰板挺直,氣息通暢,當真比彎腰憋氣舒服。霎時間,他有種進入人生新境界的驚喜。
腰部錯位,疼得厲害,高科長去中醫院就診。老中醫讓家屬架住高科長,在他腰上摸摸,趁其不備,猛地施力,只聽咔嚓一聲,高科長轉轉腰,嘿,疼痛減輕了。老中醫再輔以針灸理療,高科長感受到了正骨的奇效。想起上周給局長九十度鞠躬,腰部酸軟疼痛,高科長頓覺這次錯位算得上因禍得福。幾日后復查,腰已痊愈。高科長驚為妙手,千恩萬謝。臨走,老中醫叮囑,彎腰時猛然站直,容易拉傷錯位,今后當“行欲徐而穩,立欲定而恭,坐欲端而正”。
從此,高科長行得正、站得直、坐得端,走路一陣風,站似一棵松,談吐有浩然之氣。可是,沒過多久,就有人議論,說他好大官威,整天仰著臭臉,下巴挑到天上去。還沒升副處,架子比正處都大。高科長心中洞明,局里馬上要提拔兩名副處,這定是有人造謠,意欲剪除他這個競爭對手。有道是眾口鑠金,積毀銷骨啊,為此,他誠惶誠恐,腦袋耷拉下去,腰彎了,背駝了,氣兒都不順了。
一天夜里,高科長夢見千斤巨石壓在背上,脊椎骨都快斷了,搞得一整天心情沉重。下班到家,妻已經做好菜等他吃飯。他洗把臉,倒在沙發上,上初一的兒子遞來一張試卷,卷面上“116”的紅色數字在燈光下格外耀眼。微風透過紗窗,吹動陽臺上晾曬的白色襯衫,高科長的情緒也跟著飄動。這么體貼的妻子,這么優秀的兒子,夫復何求?高一級,低一級,又能如何?人生在世,但求問心無愧罷了。高科長想開了,胸中一股浩然之氣把腰椎撐起,一家人晚飯吃得特別香。
李處找他談話。進屋時,李處站在窗前,腆著的將軍肚如一張滿弓,二指夾煙,幽幽細品,見他進來,讓座,沏茶,擺下棋局,棋盤是新榧木制,古色古香。
以前,李處次次贏他,這次同樣一擺手讓他先行。高科長沒再抬頭看李處臉色,要處布局,攻勢凌厲。李處一怔,抬眼望他,忽有隔世之感。高科長全神貫注,縱橫捭闔,最后,殺招落子,如骨節復位,歸于平靜。李處未得喘息之機,全軍覆沒。
李處將軍肚震顫,道:“哼,好大威風!此局可不像上周項目匯報,藏頭露尾,迂回圓融。”
高科長說:“領導面前,不敢藏私,早晚必定交底。”
李處翻起眼皮,問:“這么說,之前對弈,你小子是在哄我?”
“不敢。”高科長坐正,脊椎骨節筆直,如同拉開九節鋼鞭。他鄭重其事地答:“往日對弈,只在娛樂,領導高興,大家都高興;今日對弈,意在取舍,有真本事,方能入得法眼。屬下妄言,領導海涵。”
李處正添茶水,水灑桌面,他愣怔半晌,頷首笑道:“嗯,這局,我認輸。今天就到這兒吧,喝杯清茶。”
高科長端起茶盅,呷一口,入口微苦,細品回甘,湯頭清澈,淡而有味,似非凡品。高科長一飲而盡,放下茶盅。汝瓷燒制時炸裂的紋路,此時微微開片。
一個月后,高副處佇立窗前,凝望梧桐清影,腦子里閃過老中醫正骨時的叮囑。身后,茶幾上擺著一副茶具,秘書新購的,汝瓷,杯壁上布滿蟬翼紋。茶湯浸泡,裂紋加深,燈影里折射出七彩光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