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時節的臨淄城,陰雨連綿,寒意逼人。
齊襄王田法章緊蹙著眉頭,反剪著雙手,獨自一人在高大空曠的齊王宮來來回回地踱著步。盡管他一再苦思冥想,但仍舊理不出一點兒頭緒,不覺更加心煩意亂了起來。
算起來,這已是五年前的事了。
那一年(公元前284年),燕國拜樂毅為上將軍,合縱秦、韓、趙、魏等國一道伐齊。在半年多的時間里,五國聯軍先是攻破都城臨淄,接著便連克大齊治下的七十余座城池。真是兵敗如山倒。父王愍眼見大事不妙,為避聯軍兵鋒,只得帶領殘兵敗將先是逃往衛國避難,最后不得已才輾轉流竄到莒城茍且偷安。因為此時大齊帝國的版圖,就只剩下莒城和即墨兩地可暫避滅國之禍了。
此時,素與大齊交好的楚國得知戰況后,當即派大將軍淖齒直奔莒城來救援。已亂了方寸的父王愍喜極而泣,竟稀里糊涂地委任淖齒為大齊相國,以圖東山再起。誰知,淖齒卻趁機將父王愍綁了起來,先是懸梁后是抽筋,以致父王愍“宿夕而死”。之后,淖齒隨即領兵掩殺,趁機瓜分了大齊淮北的土地。
那時,田法章還不是齊王,還只是齊國公子。他猶如一只驚弓之鳥,既來不及悲傷,更不敢冒險去收斂父王愍的尸骨,趕緊改名換姓隱匿到莒城太史敫家,做了一名卑賤的花匠。而燕國的上將軍樂毅,則繼續引軍東圍即墨去了。
當然,在莒城避難的日子,也不僅全是憂懼和悲苦,有時還會偶爾露出一丁點兒驚喜,抑或絲縷溫情繾綣的亮光——
一個多月后,父王愍的近侍王孫賈出于義憤,在街市上當眾脫下自己的衣袍袒露出右臂高呼:淖齒亂我齊國,殺我愍王,敢與我一同去誅殺此賊者,可袒露右臂從之!于是,四百人齊聚,一舉殺死了淖齒,莒城遂安。
太史敫貌美如花的女兒太史姬,見新來的花匠身形奇偉,神情憂郁,料他絕非庸常之輩,便主動與他交好,常偷拿些酒食與衣物,與他一晌貪歡。數年后,已是齊王的田法章沒有食言,讓太史姬做了自己的王后,即史稱的君王后——這當然是后話了。
最讓人激動不已的,莫過于五年后的一天,他遠房的王族宗親田單將軍,竟帶著一應車輦儀仗來到莒城,要恭迎他回臨淄去,做大齊的第七任王上。
說起這位田單將軍,也確實是個讓人感佩的牛人。田單在即墨深溝高壘地與敵人相持五年后,居然巧施“火牛陣”大敗燕軍,不僅乘勢收復了大齊失去的廣袤國土,還硬是從血流成河中撿起了大齊往日“東齊西秦”的末日榮光。作為大齊的繼任新君,他不得不有所忌憚和防備啊。
這樣,懷著惴惴不安的心,他當即拜田單為相國,并尊為安平君。
可不久前發生的一件事,讓他的憂懼又加深了一層。
那天,他與相國一起外出巡視回城時,在淄水河邊遇到了一個從對岸赤腳涉水過河的老兒。時序已是初冬,冰冷的河水讓老兒凍得直打哆嗦,隨后就癱坐在沙灘上。相國見了,當即解下自己穿的裘皮袍子披在老兒身上,感動得那老兒鼻涕眼淚直流,連連磕頭高呼:相國仁愛啊!
望著殿外紛飛的淫雨,齊襄王不禁自言自語道:相國竟敢當著我的面,且不顧及我的感受解裘救人,他這是要干什么呢?如此大肆收買人心,是想取我代之嗎?與其坐以待斃,倒不如先宰了他……
說實在的,他可不想龍椅還沒坐熱,就讓人給拉下來廢了。換了誰,怕都會寢食難安的。
穿堂而過的寒風,揚起了大殿的紗幔,露出一個人來。
齊襄王大駭。他壓根沒想到大殿中此時還會有人,更不想讓這些話傳出宮去惹出事端。他厲聲問:“你是誰?你在這兒干什么?你聽到寡人說的話了嗎?”
那人不慌不忙地走過來,躬身施禮說:“小的名叫貫殊,在這兒給大殿紗幔穿珠子,我聽到王上的話了。”
齊襄王惱怒至極,嘴里說:“那你覺得,寡人說的對嗎?”心里卻在盤算著:這人我是該收買,還是殺了滅口?
那個喚作貫殊的人說:“小的覺得,王上說錯了。”
齊襄王愣了愣,說:“你是說,寡人錯了?那你有何高見?”
貫殊在大殿上比畫起手勢,說:“小的打小就在淄水河邊生活,跟父親學過一些撐船捕魚的本事。如此,我便明白了一個道理,順著水流的方向劃船,可比逆水推舟省力得多。”
齊襄王拈須點頭說:“嗯,是這么個理兒。”
貫殊說:“相國對我大齊有再造之功,所以王上您不能枉殺。但王上可以拿相國做的事,來推過攬功,就好比順水推舟一樣……”
齊襄王聽了,連連擊掌說:“彩!”
第二天早朝,齊襄王讓貫殊當廷宣讀了一紙嘉獎令:“自五國伐齊以來,寡人深憂民之饑、民之寒、民之勞、民之苦。相國深體王意且身體力行之,甚善。特恩賞牛五頭、酒五壇。”
齊襄王站起來說:“寡人還要讓相國代為宣布詔令,在大齊收容賑濟所有難民,衣食靡費皆由各地支應。”
相國田單感激不已,連忙跪下謝恩。可他哪里知道,在渾然不知中,他躲過了一場殺身之禍。
沒過幾天,臨淄城的大街小巷都在流傳著這樣的傳言:“相國能有如此仁愛之心,原來都是王上教導有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