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9年9月,我們征遷了。我們屬于雄安新區第一批整體征遷村莊的居民,當時心里既興奮又忐忑,還有對家園的不舍。我低價處理掉不能帶走的家具、電器等生活物品,把必須帶的東西裝進行囊,然后淚眼婆娑地離開熟悉的家園,一步三回頭地去往陌生的出租房。
臨走的時候,我隨手把兩個不必需的物品塞進行囊——兩個玉米棒子,不大,長得也不好看,但是我自己在地里種的。它們原本放在窗臺上,賣玉米時忘了一塊兒賣掉才留下來。
之后,我生活在縣城的出租房,一邊關注雄安新區的建設進度,一邊等待回遷安置。有一天,妻說,這么長時間不干地里的活兒,老長肉,買了個呼啦圈鍛煉鍛煉。她買的呼啦圈不是傳統的塑料圓圈,而是一個類似于軌道的圓圈,軌道上有一個活動的卡扣,卡扣連接一節繩帶,繩帶另一頭是一個心形造型的塑料盒。運動時,把圓圈固定在腰間,晃動腰肢時,帶動填裝了重物的塑料盒凌空飛轉,也帶動卡扣在軌道上轉起來,軌道上還有計數器記錄圈數。
我對運動不感興趣,可裝填塑料盒的任務必須完成。塑料盒只有手掌大小,給它裝填什么呢?石子?在縣城不好找。泥土?小區花池里有卻少得可憐,我不忍盜取,不像田地里可以隨便挖。我把目光停在那兩個被我帶到出租房的玉米棒子上,心說:“兄弟,不好意思,你們今天可能要‘骨肉分離’了......”
兩個棒子的玉米粒,并沒裝滿塑料盒。妻把呼啦圈戴在腰上一試,分量正好。玉米粒們在塑料盒里“莫名”地旋轉,或許,它們會深感意外:“以前沒碰到過這情況啊….”它們發出嘩啦嘩啦的脆響,那聲音不知是快樂還是彷徨…我看了看“骨肉分離\"后略顯單薄的玉米芯,無奈地放進垃圾桶,它們以前燒火取暖做飯的使命現在已無法完成。
兩年周轉,之后回遷容東安置區,到現在快6年了。
那個呼啦圈,有時妻子會戴上玩一下,多數時間被閑置在角落。而裝在心形塑料盒里的玉米粒,再沒見過陽光。
我種了幾十年地,為了生計當了十幾年收購玉米的小販,心存對糧食獨有的敬畏和鐘愛,從沒有把糧食存放6年的經歷。以前收了玉米,只留一小部分自己打糝子磨面吃,其余都賣了。留下的也不會放到第二年秋天,因為玉米粒在夏天潮熱天氣里會被蟲子蛀空,一般都在長蟲子之前被處理掉。
妻子呼啦圈的盒子里裝滿了我親手播種、收獲的玉米粒

因為塑料盒里的那一把玉米是我在地里親手種出來的,所以別的雜物可以扔、可以賣,這個塑料呼啦圈我卻舍不得。以前玉米粒是提升塑料盒重量的配角,現在它們成了主角,呼啦圈卻成了存放糧食的容器,徹底淪為配角。
舍不得扔掉它們,也因內心那一腔玉米粒般飽滿的鄉土情。如今打開呼啦圈上的塑料盒,一把金黃躍然入眼。因為密封得好,玉米粒沒長蟲子,不像糧倉、糧袋里的陳年糧食一樣被蟲子蛀空。它們依然保持著本來的顏色,也散發著糧食和泥土、草木混雜的特有香氣。
一個無意之舉,竟然改變了它們的命運。有時候我很慶幸,慶幸自己還能和自己的糧食面對面“凝視”“對話”,嘮一些只有彼此能懂的閑嗑。那種感覺像與相知一輩子的摯友相聚,可以徹底平靜、終極放松、縱情歡笑、把酒言歡到天明。
有時候我會想,它們的未來會是什么樣?不會總待在這密封的小空間吧?能否把它們撒進泥土,生根發芽,長出新玉米?不能,因為我已經沒有田地可以耕種。轉而又想,自己何嘗不像這把玉米粒,對未來也有著期待和彷徨呢。
因為支持雄安新區建設,已有十幾萬本地農民和我一樣離開鐘愛的家園和土地,成為“新市民”。很多人雖已生活在現代化新城區,卻時不時想回去看看,看看那片曾經耕種了幾十年的田地。如果自家的田地上已經起了高樓,能看到鄰居家的地,感覺也挺好。
這片土地上,城市雛形初顯,道路寬廣暢通,已有大型企業總部開始運營,學校開學,醫院開診,很多新居民已人住新建小區。路上疾馳的車輛透出完成“雄安速度”目標的急切,開車的人則帶著實現夢想的滿腔激情。悠閑漫步于中央綠谷公園里的人們,目光中都流露著對未來生活的美好期許。
火熱建設的工地之間也有許多沒有開發建設的空地,是我們曾經的農田。有時候我想,可以將這把玉米撒在那里嗎?即便不能生根,不能發芽長出新玉米,它們也應該變成一把泥土,回歸它們該去的地方,然后和我一樣,靜靜地記錄這片土地的日新月異。如果那時候它們依然和我心有靈犀,一定會給我傳遞一些能夠嵌入心靈的獨特信息。
或許哪一天,我會回到那片土地,戴上那個呼啦圈,扭動日漸蒼老的身體,轉幾圈。我會打開那個塑料盒,讓玉米粒們在嘩啦嘩啦的脆響中自由飛翔,之后散落到它們來時的地方—也是它們應該回歸的地方。
我也是一樣。我已年過五旬,指不定哪天也會化作一把泥土,回歸我該去的地方。這之前,繼續用粗淺的文字、執著的情懷記錄這“千年大計,國家大事”的時代巨變,依然是我無怨無悔、樂此不疲的執念。
抓一把熱土,深情地撒向雄安新區—一我家鄉的大地,不也是很詩意、很豪邁的事情嗎?
豐收——大地歡歌
李術凡/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