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角兒

自然界里的風霜雨雪，花鳥草蟲等都是季節(jié)更迭、轉(zhuǎn)換與承接中的角色。然而地域不同，其間的角兒也有所別。

我出生的小村和工作的小城在北緯49度左右。這一帶的季節(jié)劃分和日歷上的不大一樣。

4至 5月為春；6至8月乃夏；9月10月是秋；11月到3月即冬。春天硬生生少一個月，然而兩個月的春加足馬力，該有的一個都不少。

這不得不說，包括春光在內(nèi)的幾個角兒功不可沒。

一

早晨不到7點，太陽已從山那邊照拂過來，春氣彌漫著生機。

要說這方的二月有不同于其他季節(jié)的美，那就是它掏出大把大把的春光，無私給了山間大地和生靈萬物。

起初白天零下二十幾度到月末的偶爾零度。就這樣二月牽著我左手，故鄉(xiāng)拽著我右手，走在鄉(xiāng)間小路，走在冰面上……時而頭上方飛過幾只小鳥，留下好聽的叫聲。隨后它們抓住一棵樹梢，站成一列同享春光。田埂上的所見，一一喚醒我的記憶，仿佛三哥還站在那棵老柳樹下，看著他那些牛啃著秸稈，心底騰起的暢快堆在臉上。

這時被春光映照著的山川田野依然白雪皚皚。在這樣的曠野里呼吸著春氣，盡享初春的美妙。只有融進自然，才有愜意、喜悅、踏實之感。欣然于二月給我的特殊感覺，心情格外舒朗。

春這個字，從甲骨文到小篆，到隸書，再到楷書，無論怎么變化，都沒少了日頭。可見自古以來，人們對這個季節(jié)里陽光的喜愛，從未失去“在某種神秘力量推動之下，太陽撫照，萬木滋榮的時節(jié)”之本義。

這時，往往上午多云，下午便陽光四射。還記得那些正二月就下蛋的母雞，春光更是漲紅了它們的臉，在羊草垛附近踱著步四處張望。它們趁我們玩耍時不注意，就順著羊草垛的空隙往里鉆。春光也已跟著擠進去，耀眼的光線出賣了母雞藏著的那點心事。幾天后，好奇心令我們 一探究竟，果然發(fā)現(xiàn)一窩雞蛋。

環(huán)顧這時的故鄉(xiāng)，白茫茫的雪泛著道道銀光。走在山林里的雪徑上，微風不帶任何塵粒，這種感覺既靜謐又舒展。故鄉(xiāng)就在這銀白的世界里靜著、養(yǎng)著。這里的山水和路徑，好像和我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

驚蟄一到，入冬前的那只“花大姐”，冷不丁又出現(xiàn)在窗臺上，而且步態(tài)完全變了，已然沒有了當時如身背重物，慢吞吞的樣子。在窗縫里蟄伏一冬的它，在我的注視下嗖嗖地走著直線，竟然知道驚蟄來了！雖然現(xiàn)在還聽不到雷聲，很多人還沒有從冬的寒澀中拔出來。它卻有感應(yīng)，突然間就醒了，不困了，精神了。原來它是被破窗而入的春光叫醒的。

太陽這時從早笑到晚，舔去了枝頭的霜雪不說，還使得各家屋頂?shù)姆e雪幻化成了屋檐下一排排的冰柱，亮晶晶的，參差不一，頭簾一般垂著。白天陽光一照，水滴幾乎串成一條白線下落，雖冰柱越來越細小，晚上還會凝結(jié)出一個絢爛的春夢，直至冰柱完全消融。雪堆、雪野的孔隙不斷擴展，日見黑瘦。地面像露出疙疙瘩瘩棉花的黑襖子，融水四流，起著春雨的作用。此刻這里沒有開在揚州水上的煙花，沒有“沿著頹圮的泥墻，走進這雨巷”的詩意，卻時常見天空斜扯著幾條宛如哈達似的白云，輕柔飄逸。這樣的天地之美，是融合著春光的美，春光之妙的。

大好春光下，午后的云更有個性，由一朵一塊變成西邊的一巒一峰，襯托著夕陽。這些美麗的云成為我時常守望和欣賞故鄉(xiāng)夕陽的理由。這里的夕陽沒有霧濛磅礴大海的襯托，“長河落日圓”的壯美，海浪卷襯著紅霞滾滾而去的氣浪，但帶著春意，漫漫于天際。熱烈時它把周邊涌起的浪濤似的云，染得橘黃帶著紅暈，熏染著半個冰河，好像浸潤在黃橙橙的水里，平靜而柔美。東山被弄得個大紅臉，好多牛尾巴甩起來都金燦燦的。老屋后的幾棵楊樹滿面紅光，上面的兩個鳥窩等著倦鳥歸巢。

鄒老漢通常這時從入住的新房子里出來逛一逛。他背著手笑呵呵地房前房后看個夠。夕陽打在他家西房山的幾串紅辣椒上，火辣辣的，刺得他睜不開眼。他的一只手遮著光線，看著眼前的園子，前幾天的雪水還不少，現(xiàn)在干爽了。他自語著：“春分灑水干啊！”

他走路和多少年前我記憶中的樣子沒什么分別，但時間不抗混，轉(zhuǎn)眼他已古稀之年，但還是那么樂觀。不知他現(xiàn)在還打不打快板了。村里人都知道他常說的那句臺詞：“打竹板兒，那個板兒朝上，大家聽我把話講，把話講。”說完一只腳還使勁往地上一跺。

他老母親在世時，屋子里的橫桿上掛著一個小筐，里面裝滿了他買給老娘的小零嘴兒。無論生活多困難，小筐兒里沒斷過吃的。春暖時，老太太常坐在院子里的木墩上，吧嗒著大煙袋，瞇著眼說：“嘖嘖，這日頭多好，曬得身上哪兒都熱乎，比火炕都熱。”說完把煙袋鍋兒在鞋底上磕得啪啪響。趴在她旁邊的一只貓，抬腦袋瞅瞅這個駝背，話音兒高的老太太，喵喵叫兩聲，又伸伸懶腰。

那時母親時而拉著我去瞧瞧那老太太。她家的堂屋里，半拉葫蘆做的水瓢總能吸引我，每次臨走時，我都用它舀點兒水喝。如今他們住的那個小草房不見了，記得一直有幾根柱子，支撐草房的外墻，房子一側(cè)的煙囪，總是吐著青煙，在春陽里彌漫著消散著。

夕陽下的落日，不乏故人情，漸漸歸于山后。這時的晚霞，帶著春光之蓬勃：火紅、橙黃、灰藍、淡粉各色畫筆交雜著涂抹天邊，實屬地道的西天的畫師。南山也被這位畫師描摹得亮暗分明。真是“好看落日斜銜處，一片春嵐映半環(huán)”。田壟上晚霞的靜默，樹上鳥兒的低吟，房頂?shù)拇稛煟粫r傳來的鄉(xiāng)音兒，連同小村和我都被籠罩在靜美的暮色中。樹木靜悄悄的，冰河靜悄悄的，山巒靜悄悄的，我感受著仲春傍晚的美和一份坦然的寧靜。

冬季看上去“吊兒郎當”的一些樹，春光里不敢怠慢，精神倍增。那些稚嫩的枝杈撐起的鳥窩，好似窸窸窣窣起來，為了擔起的一份責任，還未成年的樹看上去已很成熟，就等著春里的一聲召喚，讓鳥兒從這里勾畫理想。

一天我正順著河沿走，看見一對年輕人在拌嘴。男的說個沒完，女的見狀也分毫不讓。他們有的是時光，而中老年人則留著吵架的氣力，背著春光想多走幾步。

陽光加大向暖的四月間，天地走向暮春。這時偶爾會下一兩場春雨滋潤著田疆牧野，加之積雪的融化，這里很少見春旱。清明、谷雨間這方仍然出現(xiàn)倒春寒。這時甚至比冬天還冷，飄著的雪蘊含著春的力度。

羊草垛周圍的捉迷藏、玩土玩具讓那時的我們個個灰頭土臉兒，手更是皴巴巴的。但我們的后背，總是讓春陽撫得暖洋洋的，有時我們就趴在暖陽下，任它在身上流淌。或許就因為這人人皆可用的春光，我們才愿意在看似較冷的外面玩耍。其實雪下面，春早在萌動著。園子里拱出殘雪的蔥，春光一照好迷人。人們還是覺得有些冷，但精神是極愉快的，要不然眼前怎會總浮現(xiàn)出即將綻放的映山紅花呢？

萬物生長靠太陽。不就是使萬物生長的陽光嗎？小區(qū)里一家的大母兔也不例外。恰逢向陽而生的春日——清明，大母兔要生崽兒，老兩口在兔窩旁守護著。備好兔寶寶住的小窩，緊挨著它還有幾個月前產(chǎn)的幾只小兔，黑的、灰白的、棕的。以往我沒大見過這么多顏色的小兔子，它們緊緊挨在一起，在撒下的春光中相互舔舐。大母兔從容自如地啃著一塊蘿卜，津津有味。我望著老兩口說：“大母兔可真會找時間，生下的小崽兒叫清明兔？”他們笑著，等待著。 大母兔馱著滿身的光，深吸著春氣，小崽兒們即將沐浴拂拂的春息。

這里真正春的開始，是臨近立夏這幾天，只剩一個零頭。不管怎么說，這之前的春早已在路上，又何況春光從沒含糊過。恰恰為此，人們對春的期盼之情尤為濃烈。

清明前要看到“草色遙看近卻無”，這里是不大見的。谷雨后，方感春象漫漫，草色入眼。山嶺間，無意中能聽見樹木拔節(jié)的聲響；鳥兒的話語也蠻理直氣壯起來。

屋內(nèi)的綠植張開片片新葉，有些莖蔓已編出長辮子。萬物皆回饋著春光。有時我也弄不明白，風哪來的那股子勁呢？

二

一進四月，一陣風，一陣雨，一陣雪。陰晴不定，堪稱魔幻月。

風，可攪黃一場雨，可讓一場雪平靜地下一天兩夜，也能吹散陰霾，趕走烏云，成全晴日。它一拉下臉，在大街小巷里游蕩，甚至不放過任何一個縫隙。它總在跑，還嗚嗚地好像在說話。行人時刻備著眼鏡、帽子、圍巾。都怕它的伶牙俐齒、刀子嘴似的咬勁。

然而沒有風，還叫春嗎？它適時打發(fā)春姑娘一一喚醒還在夢中的小草、小花兒、小蟲、小鳥，令山川河溪的春候愈加明顯。

母親生前曾說，那時春季一到，村里對防火抓得嚴。也難怪，風不消閑地鼓搗這里，鼓搗那里。窗上釘?shù)乃芰喜迹瑳]早沒晚刷啦啦地響著。每家房子外一側(cè)的土石煙囪，離地面近。風時常蹲在煙囪口抽煙，有時抽得火星兒四濺。這怎么得了，由此一到春天，不許燒火的命令總在下達。

若一連幾天，風抽不著煙，就跑到河邊和樹林里搖晃樹，把似醒非醒的鳥兒弄得一驚一乍。狗和貓也跟著風呼呼跑，跑一陣，再跑回來。風來回折騰，把柳樹的新芽抽出來，河邊的冰也被它弄散了邊。

隨著冰散，淺處的水嘟嘟兒地冒出來。這時隱匿了一冬的蛤蟆，頭探出水面，鼓起大嘴，小心地叫一聲。即便它很謹慎，還是壞事了，引來一些要逮住它的目光和竊喜。于是到傍晚，有人打著手電筒，翻卷著舌頭學(xué)蛤蟆叫。“上當”的蛤蟆也出來叫，三下五除二，被人家弄到網(wǎng)兜里拎走了。貓狗照樣跟著風在河沿撒歡，沒明白蛤蟆是怎么“落網(wǎng)”的，看得一頭霧水。

不刮風，地怎么解凍呢？鄉(xiāng)人懂這個理兒，也就任由風嗚嗚喧喧。風自然成了春的天賜好搭檔，有時一光顧就好幾天。煙囪口蓋的麻袋片，被風掀起來在空中轉(zhuǎn)幾圈，落在豬圈上。房頂上的苫房草時而被風刮起一片，像毛刷子那樣立著。細小的塵土、雜物輕而易舉就塞進人們的耳鼻眼。

其實，風的聲音很動聽。讀《莊子·齊物論》，其中有一段關(guān)于風聲的描述：“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隨者唱喁。泠風則小和，飄風則大和，厲風濟則眾竅為虛。而獨不見之調(diào)調(diào)之刁刁乎？”這些千孔萬竅被大風吹動所發(fā)出的聲音，有的像急流聲，射箭發(fā)出的聲，有的像斥責聲，有的像呼吸聲，有的像叫喊聲，有的像哭嚎聲……小風、大風一波落一波起，相繼而來，最終歸于平靜。

在我們這里不用找風，等風，風箏跟著它自由地飛。清明時節(jié)，各種花色圖案的小風箏、大風箏隨風而起，追逐那白云。云彩放慢腳步，也想披件花衣裳。那只“藍蝶”張開雙翅，跟在涌動著的“響尾蛇”后面。七只的一方雁陣不慌不忙，在春風里排成行，蕩著春的訊息。

任憑春風刮，那幾棵高傲的刺柏樹，一次次裹緊軍綠色外衣，從不抱怨。它們知道，春風能幫自己來一次季節(jié)的洗禮。風是春的使者，什么時候樹梢不再狂擺，故鄉(xiāng)人家的炊煙垂直上天，那春風算是刮累了。無意間，路邊、墻根處的小草影影綽綽。這個有時費力不討好的風喲，剛中有柔，實屬春的狠角兒。

幾個婦女頭戴各色絲巾，挎著小筐，莫不是在挖婆婆丁？

三

四月里，一些婦女拿著家把什兒，急不可待地在隱隱的草芽里尋啊，覓啊，如大海撈針一樣尋著婆婆丁（蒲公英）。以至于手里那挖野菜的小刀都打起了瞌睡，她們還是一上午一下午地找，找得自己都迷迷瞪瞪。直至小草一天比一天精神，一棵，三棵……簇擁著，成撮成片，婆婆丁便多起來。

又過些時日，“隱身”沒被發(fā)現(xiàn)的婆婆丁，好一些仰著笑臉，舉起小胳膊。那些婦女納悶兒，她們每天那么搜，過篩子，還漏掉這么多！小刀挖不盡，春風吹又生。“小刀匯”面對春的生機和活力盡顯尷尬且無濟于事。婆婆丁和小草無疑是春的頑強倔強角兒。布谷鳥就那么輕聲細語的一兩聲，莊稼人就知道意味著什么。

“播谷……播谷……”的催促，春耕的序曲即將拉開。布谷鳥的這一聲聲把南山的草木叫軟了；映山紅也憋不住笑了；河水不時打個彎兒聽上一聽；燕子也在往小村趕。老人們把布谷鳥的叫，竟譯成：“王小兒下種！王小兒下種！”話雖直白，但在告訴人們不要誤了春耕。

布谷鳥，也在呼喚燕子回來。

人們思盼了一冬和幾乎一春的燕子，春的又一主角兒說到就到。它們一回來就忙著收拾自己的“老屋”，畢竟半年多沒住了。

燕子，每年在故鄉(xiāng)生活四個多月。記憶力驚人的家燕，無論遷飛多遠，也能找到“家”。它們就像故鄉(xiāng)的成員一樣，在房前房后飛著，不忘問候房子的主人。空蕩的燕窩里私語綿綿，頓時有了溫度，小山村也跟著活泛起來。趙姨站在大道上，顯得很自豪：“我們家的燕子回來了，在房檐下收拾屋子呢”……她邊說邊笑。看得出來，故鄉(xiāng)人對燕子的喜愛程度。

很巧，四月末的一天上午，我見一只燕子一圈圈在房頂上飛，10圈不止。它邊飛邊叫，聲音帶著焦躁，越來越急促，它迷路了？突然另一只燕子急匆匆飛過來，嘴里銜著泥草，頓時它不叫了，離弦之箭一樣，雙雙飛去。或許它在喚另一半快點找筑巢的材料或食物好回家，不要在外面“耽擱”。

人們看見燕子，心里歡喜。誰家飛來飛去的燕子多，是主人家很愜意的事。有句老話兒“燕子不進愁房”。有些人家房檐下的燕子窩排成一列，有的人家很稀落，甚至沒有，難道真有什么說法？

記事時起，我家老屋里和堂屋的屋梁上，從不寂寞。大的小的十幾只燕子，不管什么天兒，父母每天早早打開房門，晚上等燕子都回來，才可關(guān)窗關(guān)門。每晚，母親站在炕上，高高地端起煤油燈，看看房梁上的燕子都齊了沒有？燕子們好像很善解人意，小腦袋瓜兒都動一動，似乎告訴媽媽它們都在。隨后，媽媽熄了燈，房梁上的和炕上的都要入睡了。

蟄時就醒的花大姐（瓢蟲），它的衣裝這時更亮麗，怪不得它的英文名字里帶著個“l(fā)ady”呢。它注意到突然就開了的一簇映山紅，伏在花瓣上，細嗅著春味。四季的輪回又將始于山花的競相綻蕾。

四

每年春夏之交，呼倫貝爾境內(nèi)包括我故鄉(xiāng)在內(nèi)的山山嶺嶺，皆可見映山紅一路笑著而來。漫山遍野粉紅的身影，映紅了山林樹木。

是的，我這里說的映山紅，多住在靜謐的坡谷。她們時常教我慢下來，有些時候，我們不必有什么作為，就像映山紅的花苞，順其自然就好。她們懂得積蓄力量和韜光養(yǎng)晦，一旦時機成熟，花蕾就綻放出可人的模樣，雅致低調(diào)，又動人心弦。

這方的映山紅何以進化出如此的智慧和秉性呢？北方地處高緯度地區(qū)，冬天漫長，春天短暫。春天來了，天氣也時常多變。縱然在一天之內(nèi)，溫差也很大。在這種情況下，花兒若貿(mào)然開放，必會被凍僵或零落。智慧的花蕾一直處于待放狀態(tài)。它們會等一個星期或最長的一個月時間，直到暮春或立夏之時的某個清晨，人們突然會看到它們的倩影。由起初的這一朵，那一朵，幾天后就成了一片霞、一坡粉紅，漫山的絢爛。她們剛一露頭，只要蜂蝶嗅到，就不顧一切前來捧場。一個漫長的冬季過后，無意中在荒野坡嶺處看見她們，讓人驚訝得屏住呼吸。

故鄉(xiāng)的南山，被映山紅開成了映山紅山。映山紅和我一樣，都出生長大于小山溝溝里。她們一直守在這里，適時報春，感恩天地的賜予。 若夫驟冷風嘯，乍暖還寒；谷雨將至，春日綿融。枝頭若遇和風，晝夜萌動；花蕾如經(jīng)細雨，漫坡芳彤。山間石縫，灌木叢中。清香淡雅，吸游歷之身影；綠渺紅騰，引踏春之諸公。草木靜待而生發(fā)，春雨潤物而濯容。

南山主道之側(cè)，映山紅尤可觀。蜜蜂群群，浴丹霞而逐浪；彩蝶對對，嗅花蕊沐靈香。其山路盤恒，游人過往；朝暉暮靄，春水田疆。漁舟晚唱，乃襯甘河之美；燕雀晨歡，喜耕布谷之墑。星辰靜感山水之神韻，老樹輕吟花木之奇章。

通常我站在院子里，觀賞南山和她懷里的一切，感慨萬千。外地來的游客由故鄉(xiāng)人的小船渡到河對岸，他們爬上山，零距離觀看映山紅，呼吸山里的靈氣，感受著那里的靜美，尋找心里的慰藉。一波又一波的人，來來往往不斷。小村或許有很多人忙于生活，恐怕從沒仔細看過南山和花開。

映山紅暮春而來，初夏而去，悄然落盡的花瓣，依然化作紅泥再護花。我們這方典型的報春角兒，堪稱春的美角兒。她們給人們的驚喜，遠遠超出原有的預(yù)期。可人、雅致……欣賞、夸贊的詞，都會用到她們身上，且沒有一點兒勉強，純屬心甘情愿。

她們生于山地落葉松林、樺木林下或林緣。喜光耐半陰，先花后葉。一個枝頭開3—4朵的常見，還有對開或雙開的。再依次分小杈，每個小杈的枝頭同上再分。同一枝上有的甚至多達十幾朵，根處還可見幾朵紅。

就像給樹打叉，時而剪下一兩個小枝子，反而會促使映山紅長得更好。聽老人們說過，火燎過的映山紅開得更好，我沒有深究過其原因。

開過或凋謝的每個骨朵外緣處開始放綠葉，3—5片居多。由夏的綠，逐漸變?yōu)榍锏狞S。秋季再抽梢，溫度好，還可見零星的花開，但我們這里通常是見不到的。只有藏緊小骨朵，放慢呼吸，在冰雪酷寒中磨礪。直至來年四月底，人們又見她們美麗的模樣。她們一步一個腳印，不聲不響默默做好自己的事。

她們內(nèi)藏閱歷，恬靜秀雅。低在山谷，卻有屬于自己的春天和精彩。她們在寧靜素雅中活得通透豐盈。不嫉妒誰，不羨慕誰，更不依附于誰，只有把最美的春色帶給山間河畔，才算不負天地的情義。

若有閑情，冬季室內(nèi)也可欣賞到映山紅花開。去年深秋，園林師傅修剪綠化帶草木時，路邊躺著被剪下的幾枝曲里八彎的映山紅枝丫，恰逢我路過。我問一位師傅：“這個你們還要嗎？”她說：“你要是喜歡就拿回家，插到瓶子里，過些日子就開了，不能渴著它們啊！”

盡管我知道映山紅的一些習(xí)性，還是連連答應(yīng)著：“好的，記住了，謝謝。”我拾起它們裝進車筐，樂顛顛進了家門，急忙找一個高矮適中的瓶子，灌多半下水，小心把幾個彎彎巴巴的枝杈插進瓶兒里，放到茶幾上。葉子的顏色逐漸變化著。由黃到褐，每個環(huán)節(jié)都不少。小花苞醞釀一段時間后，喜見世面。枝頭上，不經(jīng)意間紫的、粉的小花朵就走出來。清雅質(zhì)樸，可聞其淡香，絲毫不刺鼻；不榮華，不高貴，但只要看一眼，便忘不掉。

小雪臨近，瓶兒里插的幾枝映山紅，開得不亦樂乎。朵朵花開，意味著不停襲來的春訊。

此刻的心情猶如聽著暮春歡悅的鳥語和溪水潺流；望著春的蓬勃，花兒的容顏……一瓶花兒，飽含著四季的變化規(guī)律，人生的旅程也盡在其中，美在其中，樂在其中。

五月的畫筆還在瘋狂潑墨，一些花兒緊跟在她身后登臺：小紫花兒、梨花兒、李子花兒……

此時再回頭看映山紅，她綿軟的花瓣，已悄悄在滋養(yǎng)著根須……

五

柳枝盡全力伸腰吐葉，一群麻雀抱住嫩枝，連成一串蕩秋千，陶醉于春的盎然。鳥兒的鳴喚，山水的蓬勃，泉溪的潺音，勾畫豐滿著春的樣貌。這時，恐怕你長幾只耳朵也不夠用。

鳥兒的音頻溢滿樹叢，灌滿木梢。叫聲長短不一，剛?cè)嵊袆e，急緩相間。這些天然的“音樂師”“歌唱家”們的獨奏、二重奏、合奏，自帶音響，效果超好。與其說是白鳥匯，不如說是相親會。楊樹上的一鳴，灌木上的一和，松枝間的一呼，杏樹上的一答……為了探尋一種鳥的叫聲，我的目光翻遍了一片灌木叢，沒想到灰白相間，尖喙小巧的鳥兒竟發(fā)出那么大的聲響。

我躲開耀武揚威的丁香，坐在長亭下細品著鳥語，我和它們都在釋放著對大自然的情愫。嘰嘰，咕咕，嘁，嚓……有的鳥叫得絮絮叨叨，有的低聲憨厚……說不完的甜言蜜語，在樹叢中飄著、響著。我苦于沒有筆力準確描摹那些鳥的聲音，便猜測著語意。但就這個時節(jié)而言，它們無非在談情說愛。湖面上三五成群的湖鷗，高一聲低一聲，飛飛落落，也在覓食、求偶中。其實鳥兒們的言語也伴著吵架，只不過人們聽不懂，就覺著很迷人。小時候故鄉(xiāng)西頭兒有個叔叔，總喜歡在收音機里找一些他聽不懂的東西。

一只雄鳥緊跟著一只雌鳥，不間斷地說著，舞著，討好著，用盡渾身解數(shù)不奏效。雄的急得站上附近高高的樹梢，重新措辭，整理語句，往返一遍、兩遍，終于打動雌的芳心，一起飛去。見了啄木鳥，我才知道什么叫利落爽快，它擁著樹干，憑借長喙，當當，一通啄啃。

五月里，春的模樣，都在這樣的“合奏”曲里流動著。鳥兒們不愧為春的歌角兒。這時，該開的，該種的，其中該采的，包括很多人熟知的柳蒿芽。你會看見市場上那一兜、一筐、一籃子、一絲袋子的柳蒿芽陸續(xù)上市。一聲聲的叫賣，從幾天前的零星入耳已到炸滿市場。

蔞蒿滿地山芹短，到了采“柳蒿”的節(jié)點。當?shù)厝税蚜镆步辛镅浚置V蒿、藜蒿、水艾。達斡爾人稱“坤米勒”。在大興安嶺南北、呼倫貝爾草原、嫩江平原的河畔、溝邊、江沿、灌叢及沼澤地的邊緣，都有它們。

由于一道野菜而設(shè)立一個節(jié)，名為“坤米勒”節(jié)，并不多見。從味道、情感、功效及普遍性和大眾化等特點來說，我們這方或許只有“坤米勒”這道野菜，當配此殊榮。

每到這時，能走能動的，誰還坐得住？都拿起口袋、布兜、小鏟子去采柳蒿芽了。在溝旁，我遇見一位達斡爾族婦女。她頭上包著藍絲巾，雙手戴著薄白手套，胸前掛著帆布兜。她輕輕掐下柳蒿的嫩芽，采一會兒，挑揀一會兒，眼神里滿是喜愛。

我走到她身旁，她示意讓我坐下。“大姐，您怎么吃柳蒿菜？”“挑干凈了，用開水焯一下，燉飯豆兒、小魚兒、排骨什么的，還能做餡兒、做湯、涼拌啥的……”還沒等說完她先笑了。說話間，她不時望望遠方，還唱起了歌。聲音幽婉深情，飄落在原野上。

柳蒿芽和達斡爾人的生活密不可分，是他們昔日逐水草放牧、打獵的主要飲食之一。相傳，達斡爾人剛剛遷徙到嫩江流域時，部族中流行一種怪病，許多人以柳蒿充饑，沒幾天，他們就好了，竟然無藥自愈。為了感恩上天賜予的救命神草，達斡爾人逐漸形成了吃柳蒿芽的習(xí)俗。逢年過節(jié)，柳蒿兒菜也是他們餐桌上的菜品之一。他們對柳蒿的這份情永遠融在血液里，已成為他們重要的文化元素。

那位大姐還告訴我：“別看柳蒿芽和艾蒿長得像，柳蒿芽的稈兒是滑溜的，長在濕地、沼澤；而艾蒿長在旱地，稈兒是毛茸茸的，柳蒿芽比艾蒿水分多，嫩綽。”“哦，是這樣的！”我點點頭。

沒有江河的地方，達斡爾人不安家；沒有流水的地方，不長柳蒿芽。有一位作家這樣寫到：“鍋里燴著新柳蒿芽味兒，院里晾曬著為儲備過冬的柳蒿芽味兒，幾乎整個村子，在整個五月里，都沉浸在這芳香里……”

是的，這方地域的人，哪家都采一些或買一些柳蒿芽，回去焯好或冷凍或曬干。否則心里總感到缺點什么。柳蒿芽即可上餐桌，也可當佐藥。給油膩了一冬的腸胃，來個徹底的清刷。我想，中國的八大菜系，若加上內(nèi)蒙古東北的這道“柳蒿芽”，就成了第九大菜系。

達斡爾族孩子是聞著柳蒿的味道長大的。每逢5月，人們趕上車，裝著口袋或柳條筐，或成群結(jié)伴去江畔、溝邊或河套子采柳蒿芽，然后來上一頓露天的柳蒿芽野炊，確有一種儀式感。他們身旁的河水，泛出道道銀光。人們吃飽喝足了，就打開話匣子。女人們有吐不完的家里嗑兒，直到把太陽嘮到快下山才回家。

柳蒿芽，不僅可吃，還有一些用途。如果有孩子遠在他鄉(xiāng)，達斡爾族母親會把曬干的柳蒿兒揉碎，裝進布口袋，孩子想家時，可泡水喝；若青年男女相愛，達斡爾族姑娘把親手繡的，裝有柳蒿芽的荷包送給情人做信物。民俗的幽遠，都在這道野菜里溢著馨香。

現(xiàn)在的采摘，更多融合了大家的歡樂。小小的柳蒿芽，其貌不揚，卻載著年復(fù)一年的美好時光。實屬這方春之味角兒。當一些花隨風而落，前幾日的繁華成為泡影。連同那些曾“喧嘩”的枝杈也被奔跑的時針遺落在一旁。這時，你回頭看，杏花兒、稠李子花兒、山丁子花兒已花謝見籽。樹葉更加稠密，兩只鳥兒費了好大勁，才扒拉開兩片葉子，擠出身來。

真可謂：春日春月春山春水流，春草地上牧春牛，春花開在春山內(nèi)，春鳥落在春枝頭。

六一即到，以上的每位春角兒，齊心協(xié)力接引來了夏。

作者簡介：

王玉范，中學(xué)高級英語教師。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內(nèi)蒙古作協(xié)會員。作品散見于《中華辭賦》《散文百家》《草原》《奔流》《娘子關(guān)》《歲月》《北極光》《駿馬》《呼倫貝爾日報》《林海日報》等。曾榮獲“安源杯”“羲之杯”“鶴鄉(xiāng)杯”等全國詩文大賽散文獎。2022年出版散文集《眷戀的星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