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流動的日子

連續(xù)三日的陰雨將天空洇成青苔色，當晨曦終于咬破云層，在窗簾褶皺間聚成一條細細的光柱，棲息在我的臉上時，蟄伏多日的倦怠驟然碎裂，恍若久困黑暗的旅人看到了曙光。我迫不及待地從床上躍起，伸了個長長的懶腰，隨手抓了兩塊點心，將正在閱讀的林清玄《你心柔軟，卻有力量》放進包里。走出家門，一路穿過紅楓廣場，徑直來到河邊。

清晨的沙澧河靜謐地泛著青光，像是被歲月封存的古老銅鏡。棧道上靜悄悄的，仿佛整個天地間，只余我煢煢孑立。

我踱步棧道，腳步輕緩，行走時，包里書脊輕晃，似叩動肋骨，那細微的節(jié)律，恍若某種溫柔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和著遠處若有若無的鳥鳴，奏響獨屬于此刻的空靈樂章。

不知為何，我突然想去龍江路的龍湖生態(tài)公園。在這個陽光流動的日子，隨心而行，或許是我自己認為最舒服，最愜意的生活狀態(tài)。站在路口招手，一輛出租車緩緩而至。我剛說出目的地，司機就興奮地說：“龍湖的睡蓮該醒了，這樣的天氣，最適合去那里欣賞美景，我剛從那里路過，生態(tài)園里的人還真不少。”

龍湖生態(tài)公園占地約520畝，步行繞一圈要1.5小時多一點，之前我來過幾次。有一次，我和張海燕騎著共享單車在里面來來回回轉了好幾圈，不僅盡情欣賞了美景，還把里面的漯河市豫劇演藝中心大樓，上上下下走了個遍。

龍湖生態(tài)公園的人不少，男女老少都有。小孩子自然有他們的樂園，打太極的老者衣袖翻涌如云；跳廣場舞者活力四射；一群五六十歲的女士，舉手投足間盡顯優(yōu)雅知性，她們手持彩色扇子，眨眼間，方陣中炫出嫣紅的漣漪。臨湖而站，只見湖面上有一片浮萍，我叫不出名字，一棵棵浮萍隨風擺動，不經(jīng)意間相互輕輕觸碰，便又順著風向各自散開。我想起“萍水相逢”這句話，大概說的就是這番景象吧，只是不知道，這輕輕的一碰，會不會有一個旖旎的故事，在浮萍界傳唱——那些隨風輕碰又離散的綠意，像極了我們與世界的相遇。

找個地方坐下，我的手無意中往下一摸，毛茸茸的觸感隨即傳來，才想起我本來就要坐在草地上的。陽光在草尖上躍動，不再是自天空傾灑而下的金色，而是泛著細紗般的綠色。畢淑敏曾經(jīng)在短文中描述她與小草的互動：“一棵昂然立著的小草，我向它吐了一口氣，它就被吹得卷曲了身子。當我氣息一盡，它就像彈簧般伸展的葉脈，快樂地抖動著，我再吹一口氣，它還是在彎曲之后怡然挺立。”還真的如此，不由感嘆：文學即生活。

忽然，一陣悠揚的歌聲漫過青草。轉頭望去，發(fā)現(xiàn)新來兩個小姑娘，看她們身邊擺好的裝備，像是在抖音之類平臺唱歌的主播。唱歌的小姑娘在音樂的伴奏下唱著：“如果我能看得見，就能輕易地分辨白天黑夜，就能準確的在人群中，牽住你的手，如果我能看得見，就能駕車帶你到處遨游，就能驚喜的從背后，給你一個擁抱……”歌聲宛如低語，訴說著自己心底的故事，又像流淌著的清泉，叮叮咚咚在陽光下流淌。我不由得凝神望去，只見唱歌的小姑娘身著一襲白色連衣裙，顯得仙氣飄飄。我迎面走去，她仿佛沒有察覺，依舊唱得那么專注，那么動情，仿佛每個轉音都在破解生活的密碼。“你是我的眼，帶我閱讀浩瀚的書海，因為你是我的眼，讓我看見這世界，就在我眼前。”

歌聲中，我仔細打量她：小姑娘皮膚白皙，臉色格外平靜。當看清她的眼睛時，我不由得怔住了：一雙大大的眼睛里，沒有一點兒神采，直直地盯著一個方向——竟然是盲姑娘！

我呆立在原地，目光無法從盲姑娘身上移開。她沉浸在自己的歌聲里，那歌聲宛如一道光，穿透清晨的薄霧，直直照進我心里。我從未想過，在這樣一個平凡的日子，會遇見這樣一個如此不平凡的靈魂。

盲姑娘依舊在唱，唱到高潮處，她微微昂起頭，兩臂伸開，仿佛擁抱心中的愛人——那個如歌詞中陽光燦爛、無微不至的男孩子。從她幸福而又神往的微笑里，我似乎也看到了那個她向往的男孩子從遠方走來。歌聲在空中回蕩，我看向姑娘的目光滿是釋然，甚至帶著些崇拜。我相信，即便風雨如晦，姑娘也能在靈魂深處撥響希望的旋律，讓堅韌的力量穿透陰霾，迎接破曉的曙光。

悠閑的游人三三兩兩從我面前走過，我仿若未覺。我的思緒恍然飄回宋朝，看見夕陽西下時，那個名叫蘇軾的詩人，以他46歲的人生閱歷，在黃州城南的地方，也如我此刻這般，悠然地融入大自然。只不過，他欣賞的重點并非身邊的花花草草，而是近看好友張懷民為被貶黃州的自己所建的快哉亭，遠觀千頃江面，一葉扁舟上白發(fā)漁翁在搏擊浪濤，仰望落日余暉中卷起的錦繡簾幕，心潮起伏，寫下贈張懷民之作《水調(diào)歌頭·黃州快哉亭贈張偓佺》：“落日繡簾卷，亭下水連空。知君為我新作，窗戶濕青紅。長記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煙雨，杳杳沒孤鴻。認得醉翁語，山色有無中。一千頃，都鏡凈，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葉白頭翁。堪笑蘭臺公子，未解莊生天籟，剛道有雌雄。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

我有位寫詩的朋友尤其喜歡這首詞，曾和我探討過一二，她說：“我喜歡蘇軾用時空交錯的手法寫詩詞，比如這首上闋由眼前‘水連空’的實景，轉入‘江南煙雨’的虛景，下闋從‘千頃明鏡’突轉‘浪掀舟舞’，從而表現(xiàn)出身邊自然的意境美，快哉亭不僅是好友為他而建的容身之所，更是他心靈的避風港與精神的瞭望臺。所以，這世間萬象，無論是平靜如鏡的江面倒映著碧峰，還是突如其來的浪濤中那搏擊風浪的白頭漁翁，皆成為他詞中的意象，承載著他對人生的深刻洞察。這種手法，是大多數(shù)正在寫詩詞的朋友難以企及的。”而我更敬佩蘇軾在困厄中仍能保持靈魂自由的境界。要知道，寫這首詞的時候，蘇軾被貶黃州，仕途的坎坷、命運的捉弄，并未將他的豪情壯志與豁達心境消磨半分。在這看似絕境之地，他沒有被怨艾與憤懣充斥，而是以天地為胸懷，以自然為摯友，將一腔情愫融入山川江河。

想到蘇軾的豪邁超脫，我不由回看盲姑娘唱歌的地方，發(fā)現(xiàn)人早已不知何時離開了。想著她有著和蘇軾一般自由的靈魂，便期盼她初心不改，只要心中有琴弦，就能在歲月的流轉里，把生活的瑣碎與繁雜，編織成靈動的音符，以樂觀之曲抵御命運的滄桑。

低頭看了會書，又呆呆地想了一會心事，游人逐漸多起來。一時間，健身、跑步、舞劍，打球的動作和聲音湮滅了大自然的淺吟低唱，也驅散了我的心事，喚回了我的思緒。看著這些游人，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被正午陽光趕回家的那幫人，這會又和著太陽西下的腳步走了過來。

我合上書本，輕輕嘆了口氣，目光再次投向遠方。夕陽的余暉灑在湖面上，波光粼粼，仿佛無數(shù)碎金在跳躍。我忽然意識到，盡管時光流轉，人們的生活方式和節(jié)奏在變，但那些關于自然、關于人生的感悟，似乎從未改變。蘇軾在千年前看到的風景，與我此刻眼前的景象，竟有幾分相似。他的豪邁與豁達，穿越時空，依然在激勵著我，提醒我無論身處何種境地，都應保持內(nèi)心的自由與寧靜。

公園里的喧囂漸漸平息，游人們的身影在夕陽下拉長，逐漸消失在遠方。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若有似無的灰塵，準備離開。就在這時，一家三口走了過來，女兒手中拿著智能學習機，里面?zhèn)鞒鲋鞑デ宕鄲偠睦首x聲，她看到我后腳步一頓，指著我手中的書，仰起頭與媽媽輕聲嘀咕著。

“我喜歡林清玄《生命的化妝》。”

“你喜歡里邊的什么描寫呀？”

“里面化妝師說：‘寫文章的人也是化妝師，三流的文章是文字的化妝，二流的文章是精神的化妝，一流的文章是生命的化妝。’”

“對你有什么啟示呢？”

“寫作文和化妝是雙胞胎，三流作文像亂貼貼紙，堆滿好詞好句卻看不懂；二流作文像閃亮的寶石，吸引人卻一看就知道在“裝酷”；一流的作文，是開心地和小伙伴講故事，字里都是真心話，讀著讀著就能看到一顆跳動的心。”

聽到女兒的回答，爸爸媽媽舒心地笑了，一家三口對我點頭示意后，順著步道離去。

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我忽然領悟了林清玄筆下的柔軟哲學：張懷民為蘇軾筑的是遮風避雨的屋檐，盲姑娘為自己建的是永不坍塌的精神穹頂，那些在草坪上追逐光斑的孩童，將風箏線系在云端的老人，還有把中年疲憊泡進保溫杯的跑者，拿著智能學習機學習的小女孩，他們都在用不同的韻腳，撰寫著同一首長詩。

作者簡介：

邢俊霞，河南省散文學會會員，漯河市散文學會副會長，郾城區(qū)作協(xié)副主席，《漯河日報》水韻沙澧特約撰稿人。作品散見于省內(nèi)外報刊，以及《奔流》《知識窗》《演講與口才》《綠葉》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