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云深處,有我的故鄉(xiāng)。在那煙火處,有我的舊時光。
我在人間收集心事,她的心事,他的,還有它的。她在黃昏收集——云煙。云可以落下來,煙可以升上去,云卷云舒,煙消云散……天瓦藍瓦藍的,地蔥綠蔥綠的,我在天地間……彷徨,吶喊,把高家胡同的舊事,總是重提。
胡同里的土墻明顯地矮了一些,馬虎大媽擦了擦藍色的圍裙,舉著三丈三尺長的竹竿,勾榆錢。我和白芨在地上撿,她一勾,一片云就晃,再勾,再晃,直到落下來。一片綠色的云落在青色的瓦上,或者褚色的麥垛上,甚至鵝黃的井欄上。她勾下了三片云,裝進了褐色的竹籃里,挎著它,從前院大搖大擺地走進了高家胡同,朝北徑直奔去,出胡同口——右拐,轉(zhuǎn)入了她的老宅基地上的榆木柵欄門。然后把云泡在水池里,升火,和面。水井里的水最涼,有一股脆梨的香甜,用成熟的葫蘆一劈為二變成的瓢來舀水,和面,揉成團,醒面15分鐘,捋好的榆錢,開水燙,粗鹽搓,團成團,搟成圓,下黑色的鐵鍋,加焦黃的豆油,添干裂的柴火,用一把更黑的鐵鏟子,翻,翻來翻去,待肚子咕咕叫,一張香噴噴的榆錢餅出鍋了。一張又一張,焦黃的榆錢餅,列隊似的排好擺放在瓷盤里。我的口水流下來了。
榆樹在高家的后院,母親居然忘了她的地盤。雖然小,但裝得下一畝地的收成。后院原本有三棵樹,一棵臭椿樹被雷劈了,一棵花椒樹被祖父刨了,還有一棵老榆樹單單活了。年年的春天結(jié)榆錢。年年馬虎大媽勾榆錢。母親年年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像一只裝睡的花貓。索性打起了哈欠,我與白芨順手撿了一些褐色的種子,聽說可以充當藥引子。
院子里的水井廢棄了。填了些雜物。后院的墻有了裂縫,雞可以飛,狗可以跳,飛來飛去,跳來跳去。馬虎大媽明顯地胖了,擠過來,費了不少力氣;擠過去,同樣費了不少力氣,她得收腹提臀。藍圍裙磨得已經(jīng)不像樣子了??墒悄赣H還在佯裝熟睡。母親懶成了一只貓。母親的肚子漸漸地鼓起來,起初以為是懶惰的原因,后來才知道,她懷了豆苗。母親已經(jīng)顧不上我了,她只知道沉睡。只顧著長肉添膘,只顧著在她肚子里拳打腳踢的兔崽子。父親屬兔。父親的小兒子自然是兔崽子了。高家生了個小狗,從那以后豆苗屬狗。從那以后,有了狗追兔子的故事。
過了七歲的生日,胡同里的楊樹葉子銅錢般大了。我蹲在臭椿樹下,觀察螞蟻的習性。它總是先邁左腿。上樹,下樹,有時不慌不忙,有時慌里慌張,有時圍著小黑點轉(zhuǎn)圈圈,有時觸了觸觸角,有時碰了碰樹皮,有時鉆進了蟲洞,有時落入了蛛網(wǎng),有時翻過了門檻,有時爬入了熱鍋。馬虎大媽指指點點地說我善于蟲語。仿佛我聽得懂它們的語言。好像螞蟻在說,麥垛的下面有兩只刺猬,大雨過后,散步時常常遇見它倆。兩個家伙,渾身帶刺的小東西,畏畏縮縮的一對冤家。后來不見了。我聽見螞蟻又說,角落里住著蛇。原來是蛇的緣故。怪不得我家沒有老鼠。蛇是它的天敵。蛇是不是刺猬的天敵呢?它從何處下口,又如何下口?我對蛇只剩下憤怒及仇恨了,一個恃強凌弱的家伙,一個有毒的東西。我像她一樣害怕被蛇咬。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八歲了,我會玩火了。
索性一把火燒了它的窩。冒出濃濃的煙,我燒了它的藏身之所。墻角堆積的柴禾,燒起來了。我燒了一冬的柴禾,燒了取暖的柴,燒飯的禾,我不知道——卻知道八歲那年的冬天我得了凍瘡,手及耳朵,既癢也疼,特別是鉆進了馬虎大媽家的東廂房,癢得更加放肆,鉆心地癢,我用手既抓又撓,仍然癢。甚至裂了口子。我燒了過冬的柴禾。入了冬,封了山,沒有人進得去。即使進山了,也是空手而歸。已經(jīng)沒有多余的柴了。
馬虎大媽的八仙桌上,有一個彩罐。彩罐是泥土捏成的胚,又用火燒成的。泥土在這里升華,煙火在這里繚繞。
角豆大爸是個手藝人。老爸的堂兄弟。走南闖北,走街串巷,走到哪就在哪吃喝拉撒睡。捏泥人,倘若捏出了靈魂,沉迷于中,遲遲不肯回到故土。擔子挑著,繼續(xù)走街串巷,繼續(xù)售賣他的手藝。不同于貨郎,吆喝一聲,從四面八方圍來鳥雀似的我們,在擔子旁挑三揀四……撥浪鼓,紅頭繩,綠圍巾,黃手帕,黑彈球,以及白色的假花,非糖的糖精,總有喜歡的物件,絕不會空手而歸,我喜歡糖精。一小包,幾十粒,用手指粘了口水粘了糖精,放在舌尖上,甜呢。我常常在村東頭盼著貨郎來。大爸往外鄉(xiāng)趕,消失在村東頭,消失在青紗帳里,消失在更遠的地方。常常十天半個月的不歸,只剩下馬虎大媽獨守空院子。
望云河里的水,流向白馬河。岸邊間或種了護堤的柳樹,柳絲細長,柔軟,風吹過來,形成了綠色的波浪。柳浪細長,在春風里飄飄蕩蕩,我躺在河床上,恍恍惚惚的,墜入了冥思苦想的迷宮里。我如柳葉,柳葉如小船,似輕舟,殊不知風一吹,輕舟已過萬重山了。
唐村電廠的煙囪冒出來的煙,冒冒失失的白,不像往年如墨般的黑,如泥般的濃。卻像我那幾年的云煙,我的夢有了顏色。偶爾會做惡夢,烏黑烏黑的一團影,撲向我——驚了我一身的冷汗,濕了汗衫。不知道過了多少日子,煙囪里噴薄而出的白霧,飄在藍藍的天空中,變成了安逸的白云。不知不覺中,夢也不做了。一個人追趕著云煙,一個人在慢慢地長大……一個人奔跑。
25歲時,我背著竹筐,四下里尋找草藥。故鄉(xiāng)的東頭,有一段生銹的鐵軌,單車的筐里裝著一本藍色的詩集,我愛上了詩歌,愛上了女神。站在白馬河橋上,看天空中的流云,像七仙女織的錦繡。我在人間收集心事,包括七仙女的心事。動了心的人,往往會情不自禁的。七仙女動了凡心,往往一門心思地想下凡。我就這樣站著,怎么等也沒有等到一個仙女從天而降。我站在橋上,卞之琳看風景,明月裝飾了窗子,看風景的人在看他,不知道看沒看見我,看沒看穿我的心事?我在收集心事,收集云煙,收集千姿百態(tài)的想法,收集形形色色的夢。
李叔同39歲跑到虎跑寺剃發(fā),成為了弘一法師。我39歲跑到鄉(xiāng)下的理發(fā)店剪頭發(fā),仍然是我,頓悟,頓悟的人,仍然在紅塵中飄泊。故鄉(xiāng)的桂花,不知道開了沒有?暗香又浮動,浮生才入夢?屋檐下,它在反芻。反復咀嚼著銅錢般的楊樹葉,仿佛在咀嚼著春光。春光如此地溫暖,像母親的手。母親躺在竹椅上,仍然像一只懶惰的貓。她的手,只剩下溫柔。她的記憶,慢慢地在遺忘,漸漸地忘記了我,忘記了豆苗,忘記了馬虎大媽,忘記了她是柳家行的閨女,高家胡同的女漢子,忘記了怎樣用鐮刀割麥子,用鋤頭鋤壟上的草,用蘆葦編席,用柳條編筐,忘記了……忘記了她的云煙??谒?,不知不覺的流下來,像三歲的嬰兒。母親伸手去抓,一只蝴蝶落在波爾山羊的耳朵上,羊繼續(xù)咀嚼著屬于它的暖色,它只知道春光那么美,葉子那么綠,那么嫩,它想貪婪地索取春天,享受生命的美好。希望總是有的。希望是春天孕育的。春天的云,飄逸。春天的煙,輕盈。
蝴蝶飛走了。母親迷迷糊糊地入了夢鄉(xiāng)。真正屬于她的,一個人的夢。然而我的夢呢?我的蝴蝶夢,我的文學夢,我的人生夢。我的呢?
我思故我在,我的思維方式常常與眾不同,我的思考往往顧此失彼,我的思念總是太深,太長。深陷其中,無法自拔。無法自拔的,還有我的愛情。我總是在孟廟的紅墻外,徘徊又徘徊。孟府的流蘇花在人間的四月天如期而至,開得如火如荼,像雪,像霧,像云,像白色的煙。孟廟與孟府之間的青石路,磨得有了光有了亮,我在這條路上,或站著仰望千年的檜柏,或坐著俯看桐樹上的螞蟻,爬上爬下,像高家胡同里的吧!它們什么時候搬的家?什么時候搬到城里的呢?故鄉(xiāng)的云也搬來了吧!怪不得我看天空中的云,這么熟悉,這么親切——不止,不止,還有裊裊娜娜的炊煙,也從故鄉(xiāng)趕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