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朋友的謝挺到作家的謝挺,如果需要作一次辨認,于我肯定是力不從心的,甚至有幾分不安。當然,一個人試圖言說另一個人,離不開特定的心境和語境,既然是“境”,最后不外乎還是“論而不存”,其間種種,望他一笑了之。
初識謝挺大約在1991年,那會他還在貴陽十中教書,是我一個閨蜜的朋友的朋友。那會幾個好姐妹剛參加工作不久,成天泡一起瘋玩,只要有玩處就很得勁。有天閨蜜說帶我們去找個人玩,介紹謝挺“是個老師,喜歡文學,說是想寫武俠,哈,長得兇巴巴的……”閨蜜的話并沒有引起我們的興趣。路上,閨蜜又補充道:“見了你們就曉得,這個謝挺,臉頰盡是青春疙瘩,整個人感覺像匹火馬……嘿,他真的屬馬哦,好玩吧?”
見一個像匹火馬的男生,應該有點意思吧?那會我們只在意一個人是否有趣,顏值如何,其他不重要。盡管那時謝挺已經開始發表作品,但我并未將“作家”與他聯系起來,下意識覺得這兩個字遙不可及。我也曾打算寫武俠,只是覺得要像古龍那樣寫才過癮。當時并沒有和謝挺交流這個話題,因為不夠熟絡。彼時的謝挺有些瘦削,頂一頭茂密的黑發,面頰上確有不少青春痘,就此也透出幾分“俠氣”。整個聚會他顯得內斂、少言,任我們幾個瘋言瘋語的說笑,臉上只是掛一種禮節性的微笑。
早些年與謝挺沒什么交集,感覺他比較驕傲、自我,有點內向。大約2005年左右,我在《貴州作家》編過一陣稿子,他供職的《山花》編輯部就在隔壁,很自然大家就三天兩頭泡一起吃飯聊天。那會方才意識到,謝挺能成名成家其實是件很正常的事。我比較散亂、貪玩,兜不住內心,腦子里的東西往往來不及醞釀就抖將出來,像泡沫,很快消散。謝挺不是,他天生能心系一處、守口如瓶,他的優勢就在于他能“悶”,估計他文本里透出的那種厚實和氣象,都與這種“悶”有關。
那一陣子我們幾乎無話不說,不過談文學的時候并不多,印象里他僅提及過他狀態好時,一年寫了8個短篇。再有就是他認為作家應繞過表象,觸碰陽光照不到的那一面(大意)……我覺得之所以我們聊得來,或許是我們的出生與成長,都與“三線建設”有著某種關聯,容易達成一種心理認同?再則我們都是理科生,對“奧秘”有種窮追不舍,漸漸便有了一些共同的、根本性的話題,多與“身份焦慮”和“終極焦慮”有關,大都是從自然科學、心理學滑向哲學和宗教范疇。
在我有限的視野里,貴州作家的題材和書寫方向,出于地沿和歷史的原由,加之作者個人的經驗,涉及“鄉土”的比較多。謝挺是個例外,他的文字既裹挾著現實主義的“市井味”和“都市腔”,同時也有比較鮮明的現代性。
隨父母一起來到貴陽的謝挺,是典型的廠礦子弟。這一特定的群體,有自己的生活習性、人格養成和精神特質,尤其來自知識分子家庭的這部分,往往驕傲、自尊、敏感,似有一些“意難平”,常與地方上的一套有著某種區格。不管謝挺本人對這類資源和經驗是全然接納,還是帶著某種抽離和反叛,這一切應該都是他寫作的“礦源”所在。在我看來,以社會變革、時代更迭的角度,“三線子弟”也是貴州乃至西部發展根脈上的一種存在。作為作家,謝挺能將之記錄和呈現,一定是自有價值的。
有一次我曾給謝挺聊到,我父親鐵路公路都修過,川黔線最老的公路上,有座橋就是他設計的,上面刻有他名字,我兒時親眼見到過。謝挺輕嘆一聲笑道,我父親就一直有些遺憾,當初從上海遷來貴陽,他是籌備建廠時的主要人員之一,真正的元老,可廠史里竟然沒有他名字,不知是他性格不討喜,還是因為他的政治面貌是群眾?當時我很想應一句,刻有我父親大名的那座橋或許早拆了,這有名字與沒名字,最后都一個樣。
回到謝挺的創作來看,我總有一種感覺,早些年即便他的創作會與“三線子弟”的烙印有關,那也只是和大多數作家一樣,緣于一種自發或情感,又或是書寫自己熟知的東西好駕馭一些而已。更何況,謝挺有意無意都會去關注一些陌生經驗、陌生資源和題材。
謝挺有意識地涉及貴州或是“三線建設”這類“母題”,或許是近些年的事?
某種角度說,我并不是很在意謝挺的創作成果。在我這里,他是一個多年的老友,我更留心的是,這個擁有朋友和作家兩重身份的生命,是怎樣在承負自己的生活及命運。想必謝挺的寫作,正是這種“承負”的投射。一滴露珠可以映現萬物,但它無法改變萬物,可萬物也撐不破一滴露珠——作為作家的謝挺,或就是這么一滴奇特的露珠。
從謝挺早年的獲獎作品《楊花飛》(短篇小說)開始,包括他后來的兩部重要長篇《愛別離》《留仙記》(二者相隔近十年),始終都是那種比較純粹的寫作,沒有什么世俗意義的取巧和策略捆綁,是他才情的水到渠成,仿佛是在存儲一種時間的刻痕——在我心里,這正是一個作家應有的底色。
無論寫作還是生活,每個作家都有自己要做的功課,謝挺當然不可能例外。他母親在世時,他們一家人“蝸居”在一個一室一廳的小房子里,沒有等到條件稍有改觀,她母親就離世了。多年以來,除了工作和寫作,謝挺要獨自照顧年邁的父親和有精神障礙的妹妹——為此我有理由相信,寫作于謝挺既是一種命運交付,更是一種松綁之余的遠行。
謝挺曾給我提及,早些年有機構聯系他準備把《愛別離》改編成影視作品(后因某些原因流產),我還開玩笑說那你就發了,可得“茍富貴勿相忘”,他也樂了,笑道:“那是,首映式我第一個要邀請××參加”。這個××是一個曾對他傷害頗深的商人,而這則玩笑就是他擬定的“反抗”。包括近日拜讀他的短篇《一指饞》,里面有一個人物被同事誣陷,說她在生產車間偷拿銀子(工業原料),我馬上就想到了他妹妹,當年在廠里上班時曾被人誣陷偷拿銀子——他妹妹也比較內向和自尊,這個經歷,或是她妹妹致病的原由之一。這么一段刻骨銘心的際遇,他也只是在小說里“亮劍”……就此我還設想過,待千山閱盡,謝挺會不會是金庸筆下的那個“掃地僧”?
認為謝挺帶著某種自覺來書寫與貴州及“三線建設”這類“母題”有關的東西,除了這次拜讀他新長篇《大凹志》里的兩個節選《妮妮到琪琪》《一指饞》,還出于幾個月前,無意聽到出版社的朋友提及,他給謝挺約了部與貴州有關的書稿,也是一大部頭(已定稿),將于2025年出版發行。
《大凹志》應該還在行進中,我也是偶然才有所耳聞。這里還有一個小插曲,大約十八年前與謝挺閑聊到早年的一些過往,曾提及一個很有趣的閨蜜,聲稱給他提供素材。這事我幾乎忘了。去年夏天,謝挺專程請我吃飯,竟然是為了接續此前的這個“素材”。十八年了,這個“素材”在他這里仍然有效。如果我沒有猜錯,應該會入他的《大凹志》?
靜默、內斂,憋大招,這些詞匯似乎都是與謝挺有關——《大凹志》是值得期待的。從《妮妮到琪琪》《一指饞》可看出,“大凹”或是一種寓意,匯聚了謝挺半生際遇里的、等待他去裁取的種種悲喜。其間既有廠礦子弟視角的某種“原生性”,更有作家徹底接納命運和這片土地后的一種泰然、一種通透。
謝挺的筆觸細膩、深入,語言簡煉、扎實,行文的推進常是不急不躁的,敘事與描寫嵌合自如,更有種不動聲色、冷不丁就拽起你心尖的手段——這也讓他的文本結構自有一種特別的張力。這么多年來,我感覺謝挺并不倚仗講故事,而是憑借一種不斷在運化和疊加的內力,去激活故事背后的那些東西……或者說故事對于他,那種疏離之后的打量和追溯,似乎更有意義和價值。畢竟文學視角下的時空變遷和命運感知,不僅會夾帶類似“立體主義”和“表現主義”的意味,也會含納某種修真悟道的訴求。就此我愿意相信寫作于謝挺,更像一種障眼法,估計他會心一笑后,可以借此走得更遠。
所謂的現代性,一定是超越故事和經驗的。我們習以為常的東西,往往有被封印的奧秘和宿命。生命無論是哪一種軌跡和境況,很大部分都帶有悄無聲息、缺失相狀的一面。在這樣的一種隱秘態里,我們都是有欠缺的,需要通過閱讀和寫作來“呼形喝象”,來實現一種完整。其實,無論生者還是逝者,誰都可以在作家的文本里再活一次……畢竟文學的語境里,人類或許并未真正認識自己,所有的生命都值得凝視,很專注和長情的那種凝視。謝挺作為作家本身,也會由此不斷被時間認領,不斷遠行。
鐘碩 女,有小說、劇本、散文、報告文學、文藝評論和詩歌等作品問世。著有長篇紀實小說《民王朝遺民部落》、詩集《綺語》和長篇實驗體小說《AI夜郎王》等。獲北網國際華文詩歌大獎·首部詩集獎、《安徽文學》評論獎。
責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