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色晚霞（短篇小說）

暮色中的荒田上，枯藤纏著歪斜的鐵絲網，像道潰爛的傷疤橫亙在山坡上。

江月枝蹲在這片荒蕪的田地里，手中的小鋤頭一下又一下地挖著野薺菜。五歲的朵朵蜷縮在田埂上，她腳上的塑料涼鞋里灌滿了粘稠的泥漿，每動一下，都能聽到泥漿在鞋里滑動的聲音。朵朵懷里緊緊抱著一個舊書包，那是三年前，她的父親從縣城展銷會上好不容易淘來的，書包上的凱蒂貓圖案已經很灰暗了，可朵朵依舊寶貝得不行。

“媽媽，我餓。”孩子那稚嫩的聲音細若蚊蚋。江月枝停下手中的動作，用手背抹了把臉上混著的雨水和汗水，眼神有些空洞地看著竹籃里那零星的野薺菜。她的心里一陣刺痛，此時，手機在褲兜里連震了三下，不用看她也知道那是網貸逾期催繳的短信通知。五萬塊的手術費欠款，如同一條沉重的鐵鏈緊緊勒在她的肋骨上，每一次呼吸都感到生疼。

江月枝看著這片荒地，一年前，這里還是一片生機勃勃的藍莓田，那時，他滿懷希望地貸款十萬，想要搞特色農業種植，憧憬著能給她們帶來美好的未來。可如今，眼前的景象卻一片凄涼，歪斜的鐵絲網上掛著枯死的藤蔓，如同一具具風干的尸體。

江月枝的鼻尖一酸，眼眶濕潤，她的腦海里不禁浮現出那個飄著楊絮的午后，陽光那么溫暖，他神秘兮兮地蒙住自己的眼睛，拉著她來到這片藍莓田，當她睜開眼時，三百棵藍莓苗在春風里輕輕搖曳。“你知道現在藍莓是什么價嗎？六十五一公斤，一年咱們就回本了，第二年開始就能賺……”他的聲音，仿佛還在耳邊，可如今卻突然卡住了，她回想起了ICU監護室里的場景，回想起那刺耳的儀器警報聲，回想起他痛苦呻吟的樣子，只覺得心臟一下一下的抽痛。

就在江月枝陷在回憶里時，鐵絲網突然勾住了她的袖口，她煩躁地扯動著手臂，卻聽見布料撕裂的聲音，但這聲音里混著一絲細微的脆響。她下意識地轉頭，便看到了一抹鮮艷的橘色，在那破破爛爛的塑料膜下，幾株橘色的玫瑰正頑強地舒展著枝葉。

那橘色很稀奇，她沒見過，像天邊的晚霞，又像樹上熟透的柿子，花瓣邊緣帶著點金色，往中間慢慢變成淺橘色，花心凝著點黃。江月枝顫抖著伸出手，指尖剛觸到那光滑的花瓣，身后突然傳來一陣引擎的轟鳴聲。

江月枝回過頭，就看到一輛黑色的SUV飛速地碾過泥坑，濺起的泥水潑灑在朵朵的書包上，車剛剛停穩，一個男人就匆匆打開車門跳了下來，他胸前相機的鏡頭晃得她眼花。男人的眼神中透著一股興奮，他舉起測光表，對著那幾棵橘色玫瑰，嘴里喃喃自語：“總算找到了，有救了有救了！”

江月枝警惕地來到朵朵身前，眼神中充滿了防備。男人這才注意到這對母女，他的目光在她們磨破的袖口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在思索著什么，隨后他問道：“這塊田，是你家的？”

江月枝點了點頭，男人又問道：“那這幾棵野生的玫瑰花？”

“是我栽的！”江月枝飛快地說。

男人欲言又止，突然抓了抓腦袋，思索良久后，才態度誠懇地說道：“我是農大花卉研究院的，我叫陳默，在你們村委會駐村，我在做耐寒玫瑰花的研究，今天我在你們村走訪的時候看到有一個小女孩拿著這種橘色的玫瑰花，我問她哪里摘的，她說是這里摘的，我就趕了過來，請問，可以讓我取些樣本嗎？”

陳默講得很快，但江月枝聽清楚了，她并沒有立刻回應，而是在陳默身上來回打量，心中半信半疑。一方面，這是個陌生人，說是農大的，但誰能證明，這讓她本能地感到不安；另一方面，如果他說的是真的，那這幾株玫瑰或許可以賣些錢救急，可她又害怕再次遭受欺騙。她下意識地咬了咬嘴唇，雙手不自覺地抓緊了朵朵的小手，仿佛這樣就能抓住一絲安全感。

陳默似乎察覺到了江月枝的糾結，他猜測這對母女的家庭情況有些困難，她很可能會要一點錢，所以他擠出一個笑臉，等待對方的回應，他暫時不敢先提給錢，生怕對方因為自尊心直接拒絕。過了好一會兒，江月枝才微微點了點頭：“可以。”

陳默聽后一喜，生怕對方反悔，立刻就行動了起來，他半跪下去，衣服下擺蘸在了泥水里，但他完全不在乎，而是從工具包里拿出PH試紙測量土壤酸堿度，隨后又拿出GPS定位植株坐標，拿出溫度計測量溫度，全神貫注記錄著數據。看著陳默那專注的樣子，讓江月枝不禁想起了自己丈夫當年嫁接果苗時的模樣，那時的丈夫，眼神中閃爍著對未來的憧憬，可如今卻已物是人非。

“土壤酸堿度偏酸，但這個海拔，這個溫度，能在不需要大棚的情況下盛開，果然是耐寒玫瑰。”陳默有些激動，他知道耐寒山地玫瑰意味著什么，當前市面上的玫瑰花都需要在大棚里種植，企業為了成本便不可能在山上建設大棚，可云南高山林立，平地很少，而且平地里大多是耕地，不能種玫瑰，如果能在山上露天的情況下種植玫瑰花，那就可以充分利用土地，所以這種耐寒玫瑰可謂價值巨大！

陳默突然摘下金絲眼鏡，露出泛紅的眼眶，極為誠懇地說道：“大姐，能賣我兩株嗎？我的課題是耐寒鮮切花，我真的太需要這幾株原生玫瑰了。”陳默愿意花錢，幾百塊，上千塊都無所謂，他不是商人，不懂得討價還價，也沒有時間動用什么手段，他急需要這幾株玫瑰來完成課題，否則，他在研究院的地位便岌岌可危了！

什么大姐，我才二十一歲。江月枝很想罵陳默一句，但卻不想嚇跑了這個金主，她衡量起了這幾株玫瑰花的價值。很快思緒飄到了三天前，那天，催債人用紅漆在院墻上畫了個猙獰的骷髏頭，朵朵被嚇得哇哇大哭，當天晚上做噩夢尿濕了床單。

此刻，山風卷著冰冷的雨絲掠過這片荒田，江月枝看著那幾株玫瑰在暮色中輕輕搖晃，之前這里是沒有玫瑰的，或許是丈夫之前移栽的，或許是老天爺讓它自己生長出來的。“我不要錢。”江月枝聽見自己干澀的聲音，仿佛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你教我種玫瑰，你不是要做課題嗎？就在這塊田里做可以嗎？”

陳默頓住了，他沒想到這個女人膽子這么大，但仔細想想，他才來這里駐村不久，至少還得待兩年，在這塊田里做研究也的確是一個雙贏的選擇。“可以，但這株玫瑰的專利必須屬于我！”陳默提出了自己的條件。

“可以，但你得幫我擔保去貸款。”江月枝也提出了自己的條件。

陳默苦笑不已，覺得自己要被套住了。

第一場霜降悄然而至，矮小的塑料大棚里，呵氣成霧，江月枝跪在育苗床前，小心翼翼地扦插著枝條，她懷里的熱水袋早已涼透，可她卻渾然不覺。培育幼苗需要高溫高濕的環境，他們沒有能力去壩子里租用田地，只能在這里搭建一個簡陋的大棚，然后買了一個二手熱風機和加濕器，陳默幫忙從她家里接了電線。江月枝固執的要種植這橘色的玫瑰，但市面上根本沒有，所以他們得從培育幼苗開始。

陳默帶來的恒溫箱亮著幽藍的光，液晶屏上顯示著“20℃”，那是玫瑰幼苗生長的關鍵溫度。突然，黑暗如潮水般涌來，停電了，大棚里一片死寂，只有偶爾傳來的風聲和江月枝急促的呼吸聲。“是跳閘了還是停電了？”陳默急切的詢問，一晚上的寒冷很可能讓他們十幾天的努力白費！

“我去看！”江月枝鉆出大棚，看到山腰上整個村子都陷入了黑暗。是停電了，最糟糕的情況！

“只能用體溫了！我真是……”陳默急的要飆臟話了，他扯開羽絨服，毫不猶豫地把恒溫箱貼在自己的小腹上。心里忍不住罵道：老子可不想在這里駐村一輩子，這耐寒切花一定得培育成功啊！

江月枝看著他，心中涌起一股敬佩，她學著他的樣子，將冰冷的塑料板貼在自己的胃部，瞬間，一陣寒意襲來，激得她胃部一陣抽搐，渾身打起抖來。黑暗中，響起布料摩擦的聲音，朵朵抱著暖水壺，怯生生地從后面抱住她，孩子滾燙的呼吸噴在她的脊椎上，讓她感到一絲溫暖。

黎明時分，恒溫箱液晶屏亮起，江月枝看到陳默蜷在墻角，整個人仿佛被凍僵了一般，恒溫箱被他用毛衣緊緊裹著，貼在胸口。注意到江月枝的目光，陳默露出虛弱的笑：“放心，這玫瑰苗比我想象中的要堅韌，只是明后天可不能再停電了。”那一刻，江月枝的心中充滿了感激，覺得陳默這個人有著別樣的魅力。

清明時節，細雨如絲，輕柔地打在新長出的玫瑰花葉子上，二十畝試驗田在雨水的滋潤下，長勢很好。

花田里，江月枝溫柔地握著王嬸的手，耐心地教她剪樁：“要剪四十五度斜口，留兩個芽。”五十歲的王嬸，手抖得厲害，虎口處貼著膏藥，突然，剪子從她的手中滑落，把營養枝給砸斷了。“對不起啊，小江，你可別開除我，我沒文化，手受傷后就沒工廠要了。”王嬸的聲音帶著愧疚，她彎腰去撿剪子，后頸的膏藥貼從衣領里露了出來。江月枝看著那膏藥貼，心中一陣心疼，她想起了王嬸在服裝廠落下一堆病的傳聞，她充滿了關切地說道：“王嬸，別怕，我慢慢教你，玫瑰花其實沒有那么嬌貴，大膽的剪，不剪樁它就只長一株，剪了才能長四五株。”

太陽快落山時，玫瑰花那橘色的花瓣在晚風中層層舒展，仿佛浴火的鳳凰在這片土地上翩翩起舞。李嫂把手機架在田埂上，一邊直播一邊除草，背景音樂放著歡快的《在希望的田野上》，突然，屏幕上彈出好幾條彈幕：“假花吧？哪有這個顏色的玫瑰？”“特效，一定是特效，誰家玫瑰花種在山坡上？”“我家就是種玫瑰花的，都是種在大棚里。”

“什么假的？”李嫂匆忙的解釋，“這是山地耐寒玫瑰，是新研發的。”越是解釋，直播間里的人就越是不信：“還新研發的，你什么人啊？能拿到新研發的玫瑰苗？”“耐寒玫瑰，我聽都沒聽說過。”

天色漸晚，李嫂急了，她扯開嗓門：“朵朵！快拿電筒來！”六歲的朵朵，像個小戰士一樣，頭上帶著強光手電跑了進來，光束掃過花田，玫瑰花橘色的花瓣泛起了鎏金般的光澤。李嫂直接摘下一朵，將花瓣塞進嘴里咀嚼了起來：“看看，這是假花嗎？這是特效嗎？”直播間里終于沒有質疑聲了。有人在直播間問：“這玫瑰花叫什么名字？”

李嫂愣住了，半天說不出一句話，朵朵用稚嫩的聲音說：“媽媽說的，叫橘色晚霞。”那天夜里，江月枝坐在老舊的木桌前，在賬本上記下了第一筆網上訂單的預付款。直播的效果不好不壞，但還是賣出了第一單網上訂單，這是個好兆頭。

立冬那天，冰雹來得毫無征兆，氣象臺預警的是毛毛雪，可傍晚時分，卻突然砸下了雞蛋大的冰雹。正在家里臨時搭建臺上包花的江月枝心急如焚，她急匆匆的沖進花棚里，然后聽見整個花田都在發出“慘叫”。塑料棚被砸出了蜂窩狀的破洞，冰粒混著雨水瘋狂地灌進來，花枝成片地倒伏在泥水中。

江月枝看到陳默抱著防水布，逆風艱難地跑來，他的金絲眼鏡早不知丟在了哪里，頭發被風吹得凌亂不堪。他大喊道：“一定要頂住啊，花頭被砸掉了就完了，就賣不掉了！”江月枝連忙用竹竿撐起千瘡百孔的棚頂，六個女工也趕了過來，她們舉著鍋碗瓢盆，拼命地接漏水。

后半夜，冰雹終于停了，整個世界陷入了一片死寂，月光照在滿地的殘花上，看到這幅景象，仿佛是有人在他們心頭撒了一把碎玻璃。陳默跪在泥水里，小心翼翼地扒開倒伏的花莖，忽然，他笑出聲來：“主根系沒斷！這花果然沒那么嬌貴。”江月枝長舒了一口氣：“太好了，趕得上情人節了。”能不能翻身，能不能回本，就看明年的情人節了。

來年的春天，情人節這天，姚城花拍中心的電子大屏閃爍著，江月枝緊緊盯著電子屏上的拍賣畫面，終于，她看到了“月枝花卉”的“橘色晚霞”跳了出來，所有人都緊張了起來，江月枝緊緊握住了朵朵的小手。李嫂站在她身后，也是緊張得不行。當玫瑰鮮切花“橘色晚霞”的成交價跳出“28.6元/枝”時，身后傳來李嫂的嚎啕大哭，這個在鏡頭前永遠咧著嘴的女人，此刻哭得像個孩子：“我家強子能上大學了。”

他們返程的公交車緩緩駛過新修的產業公路，他們看向窗外，白色高大的玫瑰花棚連成了一條蜿蜒的長龍，仿佛是大地的白絲帶，大棚的滴灌系統正在滴水，發出沙沙的聲音，花農們正在里面忙碌的剪枝，發出清脆的咔嚓聲。

朵朵趴在江月枝的懷里，早已進入了甜美的夢鄉，她的書包里，塞著陳默送的植物圖鑒，江月枝輕輕翻開圖鑒，看著那些精美的插圖，心中感慨萬千。

微信群里，王嬸發來了搬新家的視頻，她懷里抱著兩捧玫瑰花，那鮮艷的橘色，跟天邊的晚霞一模一樣。李嫂曬出了兒子的錄取通知書，他兒子被農大現代園藝專業錄取了。江月枝點開陳默的朋友圈，看到了陳默跟女朋友的訂婚照。

朵朵忽然在夢中囈語：“爸爸說……花開了。”江月枝撫摸女兒柔軟的發頂，窗外掠過的晚霞與花田融成一片，分不清哪里是天空，哪里是人間。

責任編輯 胡興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