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尚君先生編纂的《唐五代詩全編》的出版,是學界一件大事,也為當代學術樹立了一個很高的標桿。司馬遷《太史公自序》言其所著書欲“藏之名山,副在京師,侯后世圣人君子”。后人因稱大著述為名山事業。作者這部《全編》,在清編《全唐詩》基礎上,以一人之力,花四十年硬功,對被譽為“一代之文學”的唐詩做了一個迄今為止最全面、徹底的清理,既可藏之名山,也可惠澤當代,傳留后世,自是名副其實的名山事業。
這部大書皇皇50冊,共計1800余萬字,可以說體量非常之大。其中僅參考書目即近400頁,約達十五六萬字,已經可以成為一本專書了。僅此一端,即可見作者閱讀量之大,收羅范圍之廣,真是了不起。這套書摞起來,大致和作者的身高相等,人們常說著作等身,指的就是這種情況吧。當然這還只是一部書,實際上在這部書之前,尚君先生的著作已經非常豐富了,如大家熟悉的幾部著作,《全唐詩補編》《全唐文補編》《舊五代史會證》等,都是大著述。除此之外,我書架上還有他簽名所贈論著多種,如《貞石詮唐》《唐詩求是》《唐代文學叢考》《詩唱大唐》《行走大唐》《唐女詩人甄辨》《我認識的唐朝詩人》等,涉及面相當廣泛,筆法也多種多樣,可以說他早已是著作等身甚至過身了。
《唐五代詩全編》的價值是多方面的,但首要的在于它對此前唐詩總集的全面超越。現在學界從事唐詩研究,用的基本文獻是清編《全唐詩》,而該書主要是依據胡震亨《唐音統簽》和季振宜《全唐詩》,由若干學者在一年左右的時間內編成的。由于時間短,參與者水平不一,所以勢所難免地存在若干缺憾。概而言之,其缺失之一是收羅未廣,遺珠不少。因與事諸公對各類文獻缺乏廣泛而深細地查閱,致使相當一部分唐詩未能網羅入集。缺失之二是誤收詩多。在這部書里,既有相當多的誤收詩和重收詩(多達6800多首),作品混雜,張冠李戴,也有一些不是唐人而被當成了唐人,不是唐詩也當成了唐詩的情況。比如署名杜牧的那首《清明》,流播頗廣,但據不少學者考證,該詩極有可能是宋人作品。又如晚唐的唐彥謙,其相當一部分作品實乃宋人、明人所作詩。再如車融,據陶敏先生考定,唐代并無其人,他名下的作品多是明人一些詩歌的摻入,結果卻被當成了唐詩。就此而言,完全依據清編《全唐詩》,從學術研究層面來說是靠不住的。
現在好了,有了這部更值得信賴的《唐五代詩全編》,為相關研究提供了有力的保障。概略來說,我以為該書有這樣幾個突出的特點。
一是旁搜遠紹,收將全備。作者竭澤而漁,廣泛披閱地上地下、域內域外各種文獻,所收作者數和詩作量從清編《全唐詩》的2500多人、45000多首,擴展到了3700多人、57000多首,在數量上較前得以大大擴充。
二是資料翔實,可信度高。作者依據多種版本,對唐人上千部別集、總集作分層次考察,擇善而從,反復考訂,細加鑒別;對每首詩的來源,逐一匯注,標明多個出處;不少有疑難、爭議者,單設按語加以辨析,讓人用起來放心。
三是著眼傳播,考鏡源流。以崔顥《黃鶴樓》為例,作者僅宋元古本即查閱了20多種,由相互比照得出結論:其首句各本皆作“昔人已乘白云去”,至清初方有“白云”一作“黃鶴”之說,此后各本多易“白云”為“黃鶴”。由此展現出詩中字詞的變化軌跡,反映了唐詩的原初面貌及其中間變易環節。
四是知人論世,重寫小傳。在前人基礎上,作者對每位詩人予以更深細的考訂,既正其名(僅改定前人所誤之名即達一二百人),亦核其字號,復對其里貫、生卒、科第、行歷、官守、卒贈等項,盡可能一一落實,編寫出既簡明扼要,又較前準確翔實的數千位詩人小傳,由此大大推進了全書的學理深度。
五是嚴謹體例,務求系統。全書共分1200卷的正編,25卷的別編,分別收錄唐人作品及可確認的非唐人作品。至于每一作者名下所收詩,則先別集后集外,最后復列《存目詩》以求偽誤互見者。此外,還涉及其他諸多繁雜細微環節,大都予以妥善處理。這在作者33年間改寫增訂了十稿的38條《凡例》中有著明晰展示,從中既可見其慮事之周詳,亦為后來者提供了編纂大型專書的范例。
除上面幾點外,這項工作因歷時40年,還存在一個因時段不同而導致的技術手段的差別。如所熟知,做古籍整理和文獻研究,有一個前數碼時代和后數碼時代,在前數碼時代,研究任何一個問題,都要一本書一本書地去看,去比較辨別,這是要下笨功夫、苦功夫的。且不說浩如煙海的其他文獻,僅一部清編《全唐詩》,作者從頭到尾翻看,恐怕就不下數十遍,蓋因非此不足以爛熟于心,不足以培養扎實厚重的學問根底。到了后數碼時代,作者也迅速跟進,據他披露:早在十年前,其電腦文件夾中的相關文件數量已達13703個,由此既見出其“人流”的程度,也為全書資料的廣博、全備提供了新技術手段的保障。當然,在具體編纂、處理文獻的過程中,無論前數碼還是后數碼時代,都需要對不同來源的文獻、版本反復對勘,逐一辨析,以史家眼光定其正誤是非。在一次講座時,作者曾深有感觸地說過一段話:
當我看到的文獻文本,明本和宋本有差異的時候,我采信哪一個?明本和宋本的差異之中有一處不同,我在全稿之中要改動多少處?我自己一個人在做的時候心知肚明。某一處的不同,我必須要改動全書五個到六個地方,這樣才能夠達到最后的目標。所以司馬光當年的努力和孤獨,我在千年以后也能感同身受,我自己也是持這樣的一種態度來做的。
這話說得很真切,很動情,其中充溢著治學的孤獨和苦辛,也見出其態度的認真和堅毅,對學術的敬畏和真誠。
《唐五代詩全編》前言提到該書編纂的六字方針,即求全、求真、求是。這六個字,看起來簡單,但真要做到,則頗為不易,它展示了一位學者的治學準則和高遠目標。這樣一種追求全、真、是的精神,我以為可以用當下提倡的工匠精神來比并。所謂工匠精神,相關解釋說,這是一種職業精神,它包括職業道德、職業能力、職業品質幾個方面,而其核心要義,則在于高度敬業、精益求精、極度專注和勇于創新。以這幾個方面來衡量作者所做的這項工作,不僅高度匹配,而且多有過之。只是還要說明的一點是:作者所做工作因與文化相關,更需要一種深厚的傳統積淀和博大的文化情懷,所以又具有與一般工匠精神不同的人文性、超越性特點。這種特點,用作者常說的兩句話概括:一是“把唐詩還給唐朝”,即借助知識考古,把活生生的唐人創作實態展示出來。二是做“唐代的戶籍警”,即通過挨門挨戶的排查,對每位唐人的身份、仕歷、創作、作品存逸情況做到盡可能細微、深入的了解。這兩句話,前者是欲達成的高遠目標,后者是瑣碎繁雜的工作常態;沒有前者的執著追求,后者就不易落實;沒有后者的身體力行,前者就難以實現。作者將這兩方面有機地結合在一起,所以他成功了。
“一片古關路,萬里今人行。”回首往昔,瞻望前路,似可斷言:《全編》這一承古開新的名山事業和由此呈現的文化領域的工匠精神,必將在當今學界發揮持續而深遠的影響,也必將在學術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鮮明印記。
(作者系陜西師范大學特聘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