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歷史思想”走向“文物考古”

葛承雍，1955年7月出生于古都西安，當代著名歷史學家、文物學家、美術考古專家、文化遺產研究專家。現任陜西師范大學人文社科高等研究院學術委員會主任、特聘教授，西北大學文化遺產學院考古專業與文學院文化審美雙博士生導師，中國文化遺產研究院退休二級教授。研究領域涵蓋隋唐史、中外文化交流史、文化遺產保護、宗教史、藝術史等，發表學術論文260余篇，出版著作20余種。

求學讀書，師從名家

郭海文：您已經到了古稀之年，但仍然筆耕不輟，寶刀未老。2025年剛開年，您就分別在《文物》《美術研究》《故宮博物院院刊》等權威期刊發表《來通、畫缸、提水罐——中亞土庫曼斯坦出土文物鉤沉與釋證》《亞洲佛光映照下：唐代昆侖兒騎白象燭臺藝術研究》《敦煌天王畫細節：胸甲護鏡中的西方藝術》等。您能簡單地介紹一下您的學術之路嗎？

葛承雍：1978年恢復高考。我參加高考，達到陜西財經學院工業經濟大專班錄取線。那時，我已經在西北國棉四廠工作七年了。按照當時的高考政策，哪里來哪里去，意味著我畢業后要回原單位工作。我不愿再回去就放棄了。1979年我24歲時從做工八年的西北國棉四廠考入當時西安唯一的文科重點高校西北大學，成為“新三屆”的一員。我從大學二年級開始發表論文，1981年第一篇《王莽的悲劇》就被《光明日報》介紹。第二篇《不應一概貶斥東漢宦官》被《新華文摘》全文轉載。這在“新三屆”大學生里還是很少見的，因此歷史系領導和老師們對我格外注意，鼓勵我報考碩士研究生（當時還沒有博士學位）。

1983年我28歲時考上了張豈之先生的研究生。因為西北大學是秦漢史研究重鎮，但是隋唐史研究較弱，這與西安的唐代國都地位很不相稱，張先生動員我將主攻方向確定為隋唐史。恰巧高力士神道碑在蒲城被發現，我得訊后騎自行車從西安直奔渭北高原抄寫碑文，以此撰寫了《董評高力士》，并于1984年第1期《人文雜志》發表。第一篇寫的唐史論文就被眾多報刊轉載，引起反響，激勵我從此義無反顧地走上了學術路程。1986年我31歲研究生畢業，并留校任教，歷任助教、講師、破格晉升副教授、教授，后任文博學院副院長、校圖書館館長。

2000年時我被引進國家文物局系統。北京的工作、學習經歷，開闊了我的視野，積累了一些行政經驗。先后任文物出版社副總編輯、《文物》月刊主編，中國文物研究所（現中國文化遺產研究院）黨委書記、副所長，文物出版社總編輯、黨委副書記。

我做了15年大學教師，從助教到教授。又在文博系統工作15年。左腦是考古文物，右腦是文獻史書，兩者的結合正是我的研究路徑。我的前半生是歷史學者，研究歷史思想；后半生是文物學者，研究文物考古。從長安到西域，從中國到世界，我切實感受到了考古文物帶來的真實。這促使我去發現一個不一樣的中國歷史記憶，廓清過去的種種謎團，探清歷史內外的來源。這既是對千年歷史的呼應，也是對百年現實的關切。人類文化交流的主題就是全球化的文明互鑒。

我已年人古稀，雖然軀體一天一天將要老去，但心底依然一天一天澎湃。盡管世界動蕩變化，可是我一直沉浸在一個理想的讀書國度里，歲月深處還有書香自然飄灑，時光不老，記憶猶新。

郭海文：我曾經看到您在文物界泰斗孫機先生家求教的照片。您能談一下孫機先生對您的影響嗎？

葛承雍：孫機先生是我在北京工作20多年期間的老師和指導人，他經常教育我不要急匆匆發表論文，一定要有二重證據或三重證據，要做到極致，成為20年內無人超越的標志性論文。孫機先生為研究“陽燧之火”論文等了30年，最后找到朝鮮漢代墓壁里的文字證據才發表。孫先生曾評價我的論文揭示了一些中外文明的史實，其實就是指對來自其他民族關系文物的新解讀。如對洛陽發現景教經幢后的系列研究，對國家博物館藏北朝襖教石新圖像的解讀，對安備墓新出粟特藝術圖像的公布和解釋，對“醉拂林”所表現的希臘酒神狄俄尼索斯的解讀，如此等等，都是首次原創性發表，得到了國內外的關注和反響，并被翻譯成外文而傳播歐亞諸國學術界。這些都離不開孫機先生對我的鼓勵。我說自己是他的學生，受益匪淺。他總是謙虛地說，你在西安時已經名聞學界，哪有你這樣的學生。我幾次把青銅器文字念錯，他都是毫不客氣當面糾正，搞得我在他面前不敢隨便說秦漢以前的文物研究。孫機先生的夫人曾調侃我說，你的學問做得這么好了，還這么認真地用本子做筆記。我說在孫機先生面前，我永遠都是“小學生”。

融匯中外，貫通古今

郭海文：您在碩士階段是學習隋唐史的，目前，您的學術趣向主要集中在絲綢之路、漢唐文明、美術考古研究等多個方面。您的很多研究成果都是圍繞著漢唐長安的文物來進行的，如《西安唐代奚族質子熱墓志解讀》《燃燈祈福胡伎樂——西安碑林藏盛唐佛教“燃燈石臺贊”藝術新知》等文章。您能不能談談為什么要以西安考古出土文物為導向研究漢唐歷史？

葛承雍：很多人問我為什么總是以西安考古出土文物為導向研究漢語歷史？我總是自豪地告訴別人，西安是我的家鄉，是6-"9世紀中古時代世界“超級大國”的首都，一個世紀來西安出土的精美文物足夠現代學者研究一輩子。可以說，幾十年來我踏遍了西安周邊文物古跡之地，從秦始皇陵、漢陽陵、茂陵到唐代乾陵、昭陵等皇家陵墓，從扶風皇家寺院法門寺到周至大秦寺，從西安北郊安伽墓、史君墓到長安武惠妃墓、韓休墓等新出土的墓葬。至于陜西歷史博物館、西安博物院更是屢屢頻訪，對西安碑林博物館的珍貴文物了如指掌，而西安市文物保護考古研究院和陜西省考古研究院就是我研究新課題源源不斷的基地。把千年來凝固了這座城市記憶與感懷的文物一一保存，并呈現給熱愛這座城市的人民和外國朋友，這種文化使命感無疑是讓人充滿敬意的，因為文物是學術新突破無可替代的導向。特別是有一些藏品十分引人注目：西安碑林博物館的大秦景教流行中國碑曾讓來參觀的外國基督徒抱著哭泣；何家村唐代窖藏珍寶使中外賓客嘆為觀止；法門寺唐代皇帝獻給佛教的珍寶讓日本人贊嘆不已，如此等等。歷經歲月的流逝，這些具有獨家性、唯一性、稀缺性的文物愈顯珍貴，堪稱一部城市文化編年史。從這些文物藏品中可以真切感受到那些“從長安到西安”息息相關的歷史，既有人物的品性，又有地域的文采，還有種族的氣質，以及詠物的情致。我解讀西安的過去的歷史和新出土文物成就了自己的學術，對這片土地的熱愛不是一般人所能理解的。要成為一名好的有成就的學者，我認為天賦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做有心人。很多大家見怪不怪的史料與文物，你也忽視不見，那就不可能從日用品看出藝術品，更不會在平凡中找出精彩。要善于尋找利用自己的學術資源，不能停止思考與寫作，不能停止讀書，更不能放棄補充自己。一篇有價值的論文需要慢慢打磨和醞釀，需要歲月的沖刷和蕩滌。

郭海文：您說過，絲綢之路從最初的商業線路逐漸變成各個民族的文明擴散的長廊，人類一切文明都因交流互通而共榮，因包容互鑒而發展。您能否講一下，是什么機緣促使您投身于絲綢之路的研究中呢？

葛承雍：從20世紀80年代，我就開始了對絲綢之路的研究。最初是李學勤教授來西北大學參加答辯，他鼓勵我說，中國的絲綢之路是半截子絲路研究，出了中國國境我們就不清楚了。你應該從隋唐史延伸到絲綢之路，先從周邊古代民族做起，跨境走向海外。所以我最先從突厥研究開始，對昭陵六駿、唐陵蕃像等做了新的解讀，利用出土墓志對西突厥葛邏祿、東突厥阿史那模末、突騎施王子、奚族質子等首創研究。同時學習、補充了很多國外知識，解讀了長安黑人、印度人、粟特人等諸方民族。很多論文都產生了很大影響，現收入《胡馬度陰山·民族卷》。中山大學蔡鴻生、林悟殊等先生在這方面對我幫助很大。我發表在《世界宗教研究》2016年第3期的《洛陽唐代景教經幢表現的母愛主題》就經過了兩位先生的審閱修訂。1999年登載在《中華文史論叢》第60輯的《唐昭陵六駿與突厥葬俗研究》，其中用外來語言對六駿的釋讀，就得到蔡鴻生、林悟殊先生的幫助。我曾自詡為蔡鴻生先生的“編外”博士生。

我們知道，自2014年6月中國、哈薩克斯坦、吉爾吉斯斯坦三國聯合申報“絲綢之路：長安一天山廊道路網”被列入《世界遺產名錄》，這僅僅只是第一步，十年過去了其中反思還未深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專家提出我們對絲綢之路線路特別是驛站、關隘等沒有研究，對絲綢之路沿線安全保障系統沒有全面研究。對絲綢之路沿線水系河流沒有研究，對兩千多年來絲綢之路地貌自然環境變化沒有研究，雖然我們對線路驛站（敦煌懸泉置）做了一些回應，然而很多問題并沒有得到徹底解決。

2023年9月塔吉克斯坦、土庫曼斯坦、烏茲別克斯坦聯合申報“絲綢之路：澤拉夫善一卡拉庫姆廊道”。中亞三國又申報成功，列入絲綢之路第二段名錄。現在“支持絲綢之路世界遺產申報程序”（第三段）絲綢之路“里海一伏爾加河廊道”又開始積極申報預備。有關部門制定了路線圖和短期計劃與長期展望，并對廊道沿線遺址進行識別，包括陸地路線考古研究與水下考古遺產協同研究。國內外對絲綢之路全線的關切和重點關注，促使我們不得不進行反思。因為中國學者對絲綢之路延伸線和中亞地區的文化遺產研究不夠，我們缺乏對絲綢之路中亞段、西亞段真正的了解，對繼續開展國際古跡遺址理事會的《絲綢之路專題研究》呼應不夠，更缺少結合中國歷史的了解，價值闡釋不到位。所以不僅面臨學術視野與突破的挑戰，而且關系未來東西方文化交流的深入發展，是國家需要支撐的一個非常重要的課題。

我現在做的一些與絲綢之路有關的學術研究，就是力圖把歐亞文明交流做出實證，用實實在在的考古出土文物揭示原來不清楚或被忽略的歷史細節，用一流前沿研究成果證明兩千年來中西往來不是虛構的浪漫的想象，批駁海外一些人對絲綢之路研究的胡說八道，當然也糾正國內一些人不讀書不了解考古文物的亂猜瞎說。例如對隋墓出土酒神狄俄尼索斯駝囊的解讀，卻說是滿臉胡須為其老師西勒諾斯，犯了張冠李戴錯誤。誤將小海神特里同判定為胡人喝酒三彩杯，根本不細看特里同穿衣打扮和海螺造型，如此等等。

郭海文：2020年，您以首席專家領銜申請到了國家社會科學基金冷門絕學項目《敦煌壁畫外來圖像文明屬性研究》。您認為該項目的學術意義和價值何在？

葛承雍：我認為，對其進行研究的學術意義和學術價值有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敦煌藝術是形象的歷史，是學術研究的富礦。敦煌藝術中的外來圖像一直以來是敦煌學界高度關注的對象和資料，是不可多得的藝術考古與圖像資料。我們通過深入挖掘敦煌壁畫中外來圖像所深藏著的歷史、考古、宗教、藝術信息，為全面研究敦煌藝術中外來圖像的文明屬性等提供重要的學術資源

其次，在前人已有研究的基礎上，整個團隊深挖敦煌藝術中大量帶有濃厚外來文化屬性的作品，如波斯風格、粟特風格、印度風格和希臘藝術的圖像。大家以極具說服力的東西方對比圖像資料，向世界傳遞中國古典藝術繁榮時期的“春之聲”。

更重要的是通過“小題大做”的思路，全面解讀敦煌藝術中外來圖像的文明屬性，使敦煌藝術史和絲綢之路文明交流史研究具有國際性、前沿性、普世性。

米佳鑫：我曾經讀過您的《從愛琴海到唐長安——新發現唐三彩希臘海神特里同造型角杯研究》《西海胡風：穿越西域的“青海道”絲路文物》等文章。請問，您是如何將物質文化同中外文化交流聯系在一起的呢？

葛承雍：我利用出土文物研究物質文化，深受“一北一南”兩位先生的影響。“北”指北京的孫機先生，“南”指廣州的蔡鴻生先生。孫機先生通過文物與文獻相密切的契合，追溯起源與流變，復原過程中將細節展現從而喚醒歷史的記憶，不僅是歷史場景的重構和藝術多棱體的結晶，還是深入骨髓的考釋與時代思想的濃縮。蔡鴻生先生早年師從陳寅恪先生，繼承了陳先生用舊史料翻開新問題的思路。1965年，他就在《歷史研究》發表了《突厥法初探》《唐代九姓胡與突厥文化》（1998年）和《廣州海事錄：從市舶時代到洋舶時代》（2018年）等，也是他的經典著作。他幾十年來讀史求識且學無止境，研究縱貫古代至近代，領域涵蓋外交與宗教，方法兼重理論及考證。彼此呼應，求索闡釋。給了我很多啟發。所起的“開眼界”引領作用太讓人佩服了。

在我看來，借助近年來考古出土文物的神奇力量，用新的角度解惑這些極富想象力的藝術品，并與中國出土文物互鑒比較，可以說明“物件”的遷移流通背后是人的文明傳播，是無可辯駁的證據，是歷史場景流轉的標識。絲綢之路橫跨亞歐大陸，沿途的“長安道”“青海道”“河西道”“天山道”等地域文化都有一種異乎尋常的多樣性，呈現出相互交流、浸透、同化的復雜面貌，與傳統漢文化社會風格各異，從西亞、中亞源源不斷傳入東亞的各種物品，改變了古人對外部世界的向往，也加深了我們對絲綢之路的新認識。

洞幽察微，融情入史

郭海文：您在科研方面取得了很大成就，一定離不開獨特研究方法吧。請問，您的問題意識是如何產生的？

葛承雍：我認為，不僅要博覽群書，還要將書本中的知識與考古文物結合起來，發現其中的差異，多問幾個“為什么”。如“剪頭胡雛”。唐代筆記小說最有名作品之一《霍小玉傳》即記述過“剪頭胡雛”。從文中可知，“剪頭胡雛”實際就是隨從仆人，并且是一個年輕的胡人。從考古出土的圖像看，婁睿墓中有壁畫也有陶俑，最典型被稱為“陶役夫俑”的西域人，高鼻深目，被出土資料整理者認為役夫俑“頭戴圓頂氈帽”，但實際上這是一個剪頭胡雛形象，其發絲下垂成綹，整齊劃一。再看墓道壁畫中牽駝隊的胡人發型，有的年老胡人頭頂禿發，有的胡人一頭烏發鬢髭相連，墓道西壁兩駝之間的胡人也應該是剪頭胡雛，并不是戴圓頂氈帽，而是頭發呈半圓蓋造型。

再如“醉拂林”。近年西安考古發掘出土的六件駝囊，駝囊上的藝術造型圖案是什么？學界莫衷一是。我通過比對西方的酒神形象，認為該駝囊呈現的就是“醉拂森”即酒神狄俄尼索斯形象。文章甫一面世，便得到了國內外的關注和反響，日本立即配有彩圖翻譯成外文介紹，歐美諸國華人學術界對此非常興奮，知道中國中古時期就有酒神的傳播。

米佳鑫：近日，您在碩士論文《唐代國庫制度略觀》基礎上修訂出版的《大唐國庫》在學術界引起了極大反響。《大唐國庫》不僅是一部經濟史著作，更是一部融合考古學、歷史學和社會學的綜合性學術成果。能否談一下您為什么選擇“大唐國庫”為研究對象？

葛承雍：1983年我考上西北大學中國古代史專業研究生，當時正是學界流行“史學危機”的時候，歷史學特別是古代史正受冷落，愿意從事這一領域的人不多。西北大學屬于全國重點大學也還沒有中國古代史的博士點，那時候一屆研究生還很少，理工科加文科合起來也就30多個。我選題時想，應該用實證成果為社會服務，正如前輩學者就說過，任何一個專題研究如果不能對現實產生一定的借鑒作用，它的存在價值顯然是難以評估的。中國古代史這塊領域百年來已經被前人耕耘得所剩不多了，經濟史、財政史也屢屢被涉及，民國時期研究食貨志的前賢們寫了一些文章，有提到倉的但是沒有庫藏的。大唐王朝的國庫位于首都長安皇城之內，它由朝廷獨立管理全國財賦稅收的太府寺負責，高高的皇城墻和宮墻隔離了人們的視野，進出用的魚符公驗審核非常嚴格，人們不知道里面的庫房建筑如何排列，唐詩描寫的“左藏院山水池”遮擋了大門內的密陣布局，只在暮昏警戒鼓聲敲響時留下高墻的長長暗影。這無疑是個空白領域。要做前人沒做過的課題，提煉總結祖國留下的寶貴遺產，扭轉史學界受到的一些負面影響，這就是我最初的想法。我持久關注這一課題，除了考古文物的不斷問世，另外就是這么多年來學術界似乎很少關心國庫的研究，唐以后宋元明的史料很多，可惜沒有專門細致研究這一領域的專著面世。畢竟我贊成歷史與現實接軌，有針對現實的意義，既為當今所用又為后世續航，否則耗費那么多人的才華去鉆故紙堆又能解決什么問題呢？

郭海文：我一個研究生的畢業論文引用了您的“歷史研究要有考古的眼、史學的手、文學的心”。這個“眼”“手”“心”是您研究方法的總結嗎？能否為我們詳細介紹一下您的研究方法？

葛承雍：文物、史學、文學三者的結合穿透，是當前人文科學發展的方向。特別是宏大敘事史詩性的歷史課題，更能闡述和復活被湮滅的歷史記憶，既給當代社會提供了借鑒與啟迪，又提升了我們對世界的審美觀和人生現實的反思。我認為，考古文物是學術突破的導向，歷史文獻是學術視野的基礎，文學藝術是學術想象的翅膀，這三個專業領域的交流互動是學術創新的大趨勢。

考古出土的文物為歷史研究提供了豐富的素材和養料，也為歷史學拓展領域提供了前所未有的舞臺，為歷史學家提供了難得的歷史機遇。即使是放在博物館里的文物也大都是藝術精品，具有觀賞性，熏陶著人的美感。歷史有一個審美積累過程，代代影響。所以，在當今這個以圖證史時代，研究者要重視文物圖像與文獻記載相互印證的方法。這要求我們隨時留心收集文物圖像資料。多年前在意大利羅馬，我曾因書價太貴而錯失了有用的資料珍貴圖冊，這讓我抱憾終生。

歷史研究以真相為目的，弄清事實來龍去脈，憑借縝密的邏輯證據，關注人的命運。歷史研究是偵破學，特別是人物的思想性更給人啟迪、啟蒙和啟發，留下時代的印跡。

在文學的虛構中，小說的神奇就在于模糊了虛構與真實的界限。如果說歷史研究是在偵破，那文學就是反偵破，故設謎團。但是文學的藝術性愈發會使人聯想無窮，塑造著人的靈魂和良心。

簡單地總結，就是“考古的眼，史學的手，文學的心”。史學是假道文獻史料描述，文學是借助生活經歷想象，考古學最大還原原有時代的風貌。史學要體現社會責任感和思想啟蒙，文學要體現人性的情懷和審美特質，考古要體現新資料對文化的印證和視野的開拓。我們應該負責任地說，史學不是亂穿越，文學不是純消遣，考古不是尋寶貝。

郭海文：我曾讀過您的《煌煌盛世》。書中優美的語言、細膩的筆觸，讓我心馳神往，激動得不能自已。我沒想到，歷史的著作竟然也能具有如此的情感和溫度。至今我還能背誦其中的片段。如全書開篇即言：“盛唐氣象”這四個字，對于每一個受過最簡單的教育的中國人來說，大約都不能說是陌生的，在不同年代、不同版本、不同學齡級別的教科書中，在那些從來沒有權威過卻又始終權威著的歷史學家的著作中，我們一再領略過這四個字承載的不朽光榮、輝煌樂章和無比的自豪與民族的驕傲。”請問，您是如何形成這種有溫度、有情感的表達方式的呢？

葛承雍：至今，我還喜歡閱讀一些文學名刊。從中，我汲取了許多“養料”。除了當代的文學作品，古代的詩詞歌賦也是我汲取“養料”的土壤。我的寫作方式應是受到了這些文學作品潛移默化的影響。這些文學作品也是我研究歷史的靈感來源。我非常喜歡唐代“邊塞詩”中的“胡漢”的句子。如《胡人的眼睛——唐詩與唐俑互證的藝術史》引用此類唐詩20余首，《“胡人歲獻葡萄酒”——的藝術考古與文物印證》引用幾十首這樣的唐詩，并將詩句內容寫出土陶俑進行對比，從而得出新的見解。

薪火相傳，提攜后學

郭海文：您2024年出版的論文集《書卷留聲二萬里：四十年書評文集》中，收錄了您的學術書評57篇。其中不乏有寫給晚輩學者的書評，透露出您對他們的提攜與期望。您認為，作為一名老師，應該如何提攜后學呢？

葛承雍：我認為老師帶學生，除了日常嚴格地學術訓練外，還要對他們的好奇心予以鼓勵。對學生的成果，既要及時表揚也要指出不足，這樣才能顯著提升學生的自信心與主動性。舊式的打壓型教育，只能讓學生感到被否定，導致他們的自尊心受傷害，學術研究的興趣、動力霎時間灰飛煙滅。再者，老師帶學生不能藏秘，要以自己的成果為例，將做學問的經驗和方法告訴年輕人。比如2024年11月，我應邀為四川大學的《世界與中國——考古文物所見古典文明的流脈》系列講座做了三場講演，分別為《“醉拂林”：希臘酒神在中國——隋墓出土駝囊外來神話造型藝術研究》《環形壺：從地中海到大興城——隋墓出土環形壺藝術研究》和《從愛琴海到唐長安——新發現唐三彩希臘海神特里同造型角杯研究》。目的是向大家介紹，我是如何通過考古新發現來闡釋古代絲綢之路上的民族融合與多元文化交流的。這有益于學生擴大視野。老先生常說，做學問如爐子同時煮十壺水，看哪個壺的水快開了，就趕緊加把柴。如何有多個爐子？就是要在堅實的學術基礎上，開闊視野，有發現問題的能力。只活在自己的舒適區是萬萬不能的。

米佳鑫：請問，您有什么話要叮囑我們這些青年學生的嗎？

葛承雍：我請青年學者們注意，你們面對目前學術界浮躁急于出新的風氣，又有申報課題評估考核的巨大壓力，想走出一條突破重圍的道路，確實很不容易探索。但是幾十年過去了，社會進步變化很大，我研究唐代國庫時還沒有計算機和信息網絡，硬是查閱一本本歷史文獻，四處到考古單位求人看文物，畢業論文手寫抄本三個月，這在能使用電腦寫作的今天簡直不可想象。要喚醒歷史深處的記憶，除了從“常識”到“通識”尋找學術機遇，更重要的是通過文物與文獻相密切契合，敢于啃難題、存干貨又不失去底線，以小見大，對接世界，不放棄微觀史，也不能忽視宏觀史。我今年70歲了，學人生涯不多了。但期望懂外語、會電腦、見過世面的年輕學者，還原修復有價值的文化遺產，采用多元的視野看到更為立體的歷史面貌，將中國的學術成果真正推向世界性的平臺。

稽古開新，文明新詮

郭海文：縱觀您的四十年學術生涯，成績卓著。您能否對自己的學術貢獻做一總結？

葛承雍：那我就從七個方面簡單說一下吧。

在中國思想史研究方面，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發表了50多篇有關文章，對辛亥革命、當代中國社會文化都作出過反思。近年對弘揚、繼承中華文化遺產有著獨特的觀點，曾在學術界多次被邀請講述。《中華文化遺產的價值與現代意義》一文被新華文摘全文轉載后，成為福建、河南等地高考預選的試卷。

在南北朝隋唐史研究方面，對隋唐少數民族墓志如《東突厥阿史那摸末墓志考述》《對西安市東郊唐墓出土契丹王墓志的解讀》等新發現的解讀，成為學界引用率較高的學術作品。《大唐之國：1400年的記憶遺產》一書著重梳理唐史中一些相關的政治、經濟、文化諸方面現象或焦點問題，達到點擊歷史記憶、重拾消逝文明的目的。

在中西文化交流史研究方面，深入絲綢之路做原創性的細節研究，利用出土文物新資料發表了有創見的系列論文。代表作《胡漢中國與外來文明》（五卷本）得到了學界高度評價，并被收藏在西安國家版本館（文濟閣）中，單獨陳列。

在中國古代文學史研究方面，繼承了陳寅恪先生思考了20多年的推理方法。《崔鶯鶯與唐蒲州栗特移民蹤跡》《曹野那姬考》兩篇文章對崔鶯鶯胡姬身份和曹野那姬人物的破解，進一步發展和落實了許多前賢大家的觀點，成為中國古代文學中標志性學術爭論熱點，為文史跨界研究提供了新的途徑。

在古代建筑考察復原研究方面，對中古沐浴建筑、香料建筑、別墅建筑、復壁建筑等都是首發，不遺余力拓展建筑遺產向更深更細的研究。許多20多年前提出的見解不僅當時是新認知、新發現，目前仍具有學術指導意義和實用價值。特別在大運河申報國家遺產和文物保護工作中，并稱為“推動大運河申遺第一人”。相關作品收入《古跡新知：人文洗禮下的建筑遺產》一書。

在宗教考古研究方面，對外來人華宗教尤為重視。發表了一系列原創性論文，對長安、洛陽的中古景教傳播以及景教音樂等研究都是發前人未發，如《唐元時代景教歌詠音樂考述》《景教天使與佛教飛天比較辨識研究》等。對襖教墓葬美術和摩尼教藝術品文物的研究亦是風生水起，如《圣火藝術與拜火文化——北周襖教墓葬中以史君墓為核心》《試論克孜爾石窟出土陶祖為摩尼教藝術品》等。近年對洛陽景教經幢、襖教石堂等新出土宗教文物的研究，如《洛陽唐代景教經幢表現的母愛主題》《北朝粟特人大會中襖教色彩的新圖像——中國國家博物館藏北朝石堂解析》等，獨樹一幟，多次引起海內外關注與文摘轉引。

在文化審美研究方面，開啟了中國美術史“拂林畫派”的研究，被中央美院評價為“復活拂林畫”代表人。《再論唐武惠妃石線刻畫中的希臘化藝術》《唐代宮廷女性畫像與外來藝術手法——以新見唐武惠妃石女性線刻畫為典型》等文對武惠妃線刻畫的解讀詮釋震驚海內外。

米佳鑫：除了您總結的這七個方面外，您在書法界的貢獻，也是其中重要的一個方面。1992年您在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出版的《中國書法與傳統文化》，后來以《書法與文化十講》為名，分別文物出版社（2007）、中華書局（2019）共三次再版。您的《十講》從文化史的視野對文學的起源、書法藝術的形成、審美創作主體“人”的主導作用、各歷史時期書法藝術審美創造的路徑等方面一一進行了哲、史、美的綜合性概括與闡述。請問作為歷史學者，您為什么會注重書法史的研究呢？

葛承雍：我的這本書主要講的是有成就的書法家，基本都是在當時官場經歷過風云變化，有自己的理想和抱負的官員。因而，書法作品往往不但被看作是作者精神品質的投射，也被看作是一個時代文化發展的體現，它最終由一般的藝術創作升華為獨特的文化交流，并日益進入中國的文化巨川。如果對書法背后“人”的文化心理進行審視和解剖，其成果價值必定是蔚然可觀。

（采訪者郭海文系陜西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米佳鑫系陜西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