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國悠久的歷史長河中,流傳著許多關于太陽的神話傳說,包括“金烏載日”“羲和浴日”“扶桑十日”等。其中,“金烏載日”的神話傳說來源最早,早在新石器時代,就有許多考古文物表現了神鳥與太陽的關系。成書于戰國時期的典籍《山海經·大荒東經》記載:“有谷曰溫源谷,湯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載于鳥。”溫源谷即湯谷,扶木即扶桑,神烏托載著太陽,輪流出去運行。《海外東經》曰:“下有湯谷,湯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齒北,居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十個太陽浴于湯谷,居于扶桑,《山海經》是較早記載太陽與神鳥關系的典籍。雖然神鳥與太陽的關系直到戰國時期才有典籍記錄,但根據出土材料,他們之間早在新石器時代就建立了聯系。
在新石器時期,湖南桂陽千家坪遺址出土的陶圈足器的器底,有日在鳥中的圖案,該神鳥外形似鷹,鳥喙微張,上為鳥首,下為鳥尾,雙爪抱一樹枝狀物,鳥腹處有一太陽圖案,太陽中似有羽翼相連。浙江余姚河姆渡遺址出土的骨牙器上,有“雙鳳朝陽”的刻紋,兩鳥相對而立,引頸相望,羽翼豐滿,鳥喙尖銳,兩只鳥的中間是一個多層同心圓,最外圈的圓環上有火苗,說明“早在公元前5000一前4000年的河姆渡文化時期,東南地區這一地區的人們就已經將太陽與鳥聯系起來,認為太陽是一只發光發熱的火鳥,或認為太陽是由鳥背負著在太空上運行”(孫華,黎婉欣《中國上古太陽鳥神話的起源與發展——從古蜀文化太陽崇拜相關文物說起》》。
安徽含山凌家灘文化遺址中,出土一件玉鷹,玉鷹的雙翅似豬首,鷹腹中刻有一個圓環,環內是八角星,明顯是太陽的標識。仰韶文化廟底溝類型的陜西華縣泉護村遺址出土的彩陶殘片上也有“金烏載日”的圖案,該圖案中的神鳥翅膀微張,似在飛行,形象寫實,鳥背上有一圓日,說明“《山海經》著錄的‘日載于鳥’的觀念,大約在此時已經產生了”(張東《《山海經》神鳥形象源流考》)。四川金沙遺址出土的“四鳥繞日”的圓形金箔,是太陽與神鳥關系的另一種表現形式,該金箔呈圓形,紋飾鏤空,分內外兩層,外層是四只等距分布,首尾相連的神鳥,圍成一個圓,環繞在太陽周圍,神鳥長頸長腳,翅膀較短,逆時針飛行;內層是十二支芒葉,等距分布,順時針旋轉,構成太陽的形狀。
春秋前的太陽神鳥考古文物,雖出土地點與時代不一,形式上也多種多樣,但仔細觀察可以發現,神鳥與太陽的關系是固定的。無論是“鳥中有日”,還是“金烏負日”,或“四鳥繞日”,都是以神鳥為載體,核心觀念是“神鳥載日”,是對太陽運行方式的原始想象。
經過先秦時期的發展,漢代出現了“日中有烏”的記載與圖像,《淮南子·精神訓》:“日中有駿烏,而月中有蟾蜍。”王逸注《天問》日:“《淮南》言堯時十日并出,草木焦枯,堯命羿仰射十日,中其九日,日中九烏皆死,墮其羽翼,故留其一日也。”相應的圖像見于西漢時期的馬王堆、金雀山帛畫,在這些帛畫中,太陽往往位于畫面頂端,呈圓形,太陽之中有一黑色金烏,鳥喙尖銳,形象寫實,是漢代十分常見的太陽金烏圖。
同時,原始的“神鳥載日”圖像在漢代也呈現出新的形式,漢畫像中的載日神鳥,發展為人首鳥身的羽人,其身份為日神。四川彭州太平鄉出土的東漢畫像磚中,日神人首鳥身,頭戴冠,毛羽豐富,張開雙翅作飛翔狀,懷抱太陽,太陽之中有一金烏。東漢時,日中金烏逐漸演變為三足烏,《論衡·說日篇》:“儒者曰:日中有三足烏,月中有兔、蟾蜍。”陜北神木大保當11號墓門上,刻有伏羲抱日的圖像,伏羲頭戴紅冠,冠上有黑色毛羽,墨筆勾勒五官,上身著紅衫,下身著皮裙。胸前有一太陽,太陽邊緣亦用墨筆勾勒,太陽之中有一三足烏,呈黑色,羽翼豐滿。

太陽神鳥圖像在漢代發生的新變,與漢代的思想背景緊密相關。首先,神仙思想在漢代十分流行,人們普遍相信靈魂不滅,追求永生與自由,許多質樸的上古舊神都被改造為長生不老的仙人,如西王母、伏羲、女媧等。太陽日復一日的東升西落,是生命永恒的象征,托舉太陽的神鳥自然被改造為人首鳥身的日神,成為專門的神職。其次,陰陽五行思想成為漢代的主流文化思想,講究陰陽相合,對立統一,許多先秦時期的獨立神變成了配偶神,伏羲與女媧相配,西王母與東王公相配。日與月同樣是陰陽的兩端,伏羲舉日,女媧托月的墓室畫像,是陰陽和諧的體現,“表達人們希望借由這種陰陽的交互作用,達成讓亡者的靈魂得以周而復始、生命得以生生不息的目的與愿望”(劉惠萍《圖像與神話——日月神話研究》),也承載了人們祈求夫妻和睦的美好愿景。
不僅如此,根據漢代的緯書記載,日中之烏由兩足烏變為三足烏,也是由于陰陽思想的影響。《春秋元命苞》日“陽成于三,故日中有三足烏。日中有三足烏者,陽精縷呼也”(《玉函山房輯佚書》卷五七),認為“三”是陽數,而太陽屬性為“陽”,因此日中之烏演變為三足烏。劉惠萍通過梳理歸納兩漢時期日中金烏的形象,提出了不同的觀點:
三足鳥原屬于西王母的神仙世界,與太陽并無關涉。后來日中之所以出現三足鳥,則可能是由于日中的金烏與神仙世界的三足烏產生混同的結果。(《圖像與神話——日月神話研究》)
劉氏之說綜合考查了傳世文獻記載與出土圖像,論據豐富,推論嚴謹。傳統的神鳥載日圖像發展到西漢時期,在陰陽思想、神仙思想的影響下,褪去了原始而神秘的特點,呈現出世俗化的傾向,服務于喪葬文化。漢代以后,隨著理性精神的發展,原始的太陽神鳥崇拜逐漸衰落,相關的考古文物也逐漸減少,不復先秦兩漢時期的盛景。
從文獻記載與圖像來看,“神鳥載日”的形式產生最早,文獻記載可追溯到《山海經》,圖像記載可追溯到新石器時期。先民的思維具有原始而直接的特點,“神鳥載日”大概是因為“鳥具有在天空飛翔的能力,人們把它當作是天的信使、薩滿的化身和幫助薩滿升天的動物精靈,以及運載太陽在天空運行的工具”(劉政《雙頭鳥與薩滿崇拜》)。先民看到太陽每天東升西落,懸掛于天空,對太陽的運行方式、運行路徑、居所等相關問題產生好奇,便創造了羲和浴日、神鳥載日、湯谷扶桑等神話,來解釋這一自然現象,“浴日”是對海上日出場景的形象化表達,“神鳥載日”則是對太陽運行的想象。在《山海經》的相關記載中,太陽是帝俊之后,由羲和所生,羲和在甘淵為十日沐浴,隨后十日居于扶桑神樹上,他們由神鳥所載,輪流出去運行,照耀大地,余下的九日便在扶桑樹上休息。這些神話體現了先民浪漫的想象力。
而“日中有烏”的文獻記載與圖像表達產生的時間都較晚,大概產生于戰國末年至西漢初年之間。學界從許多角度闡釋了“日中有烏”的觀念來源,有“太陽黑子說”“相同屬性說”“圖騰聯合說”等。“太陽黑子說”認為神鳥實際上是先民肉眼能看到的太陽黑子,“于是便以全身黑的烏鴉來象征太陽中的黑斑,烏鴉也就變成了太陽中的神鳥”;“相同屬性說”認為太陽運行的規律與鳥的暮去晨來有相似的地方,因此鳥被視為太陽的象征;“圖騰聯合說”則認為神鳥與太陽的緊密聯系是太陽圖騰與鳥圖騰融合的結果。
我們認為,“日中有烏”是“太陽黑子說”與神鳥崇拜傳統的結合。西漢時,文獻中有關于太陽黑子的記錄,“三月乙未,日出黃,有黑氣,大如錢,居日中央”(《漢書·五行志》),一般認為,這里所說的“黑氣”即太陽黑子。在神鳥崇拜傳統與原有的“神鳥載日”傳說的影響下,很容易將太陽黑子的形狀解讀為金烏,遂成為日中有金烏的傳說。總的來說,太陽神鳥傳說是眾多太陽神話的一個分支,是原始先民對太陽運行想象的結果。隨著時代的推進,這一傳說不斷豐富,并呈現出新的形式,兩漢神仙思想與陰陽五行思想的盛行,賦予太陽神鳥神話新的功能與內涵。太陽神鳥的傳說充滿著奧秘,是先民對世界運轉與生命起源的思考。歷史走過了幾千年,這些文物與圖像是一扇開往過去的門,讓我們有機會探索我國先民豐富的精神世界,感受我國獨特的文化魅力。
(作者系西北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