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正本清源的聲音

《黃梅戲源流考辨》（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25年版）系梅杰近年研究黃梅戲的文章結集，應該說代表著時下黃梅戲研究的新高度。之所以這么說，無外乎有三個緣由：一是黃梅戲雖位列國家五大劇種之一，但相對于京劇等劇種而言，依然處于小劇或者說地方劇之位；二是戲劇研究領域的著名學者較少涉足黃梅戲研究，研究者和研究成果層次相對偏弱；三是黃梅戲作為地方性劇種，受限于地方政府支持與推介力度，對于湖北省而言，相當長時間內，黃梅戲的重視程度遜色于京劇、漢劇與楚劇。近些年，黃梅戲在網絡上的熱度驟然上升，喧嘩程度超過京劇等劇種，個中原因不是黃梅戲創演與研究成果的顯赫，而是爭論劇種源流及其歸屬等。實際上，“黃梅戲源于湖北黃梅的結論……已被《辭海》《現代漢語詞典》《中國大百科全書》等權威辭書采信”，但或因于中華優秀傳統文化“雙創”倡導，抑或因為文化繁榮與經濟發展深度融合的期許，黃梅戲源流爭論不斷發酵于網絡自媒體與官方報道及出版物中。

聚焦黃梅戲源流

或正是基于黃梅戲起源之爭的亂象，以研究廢名、喻血輪、梅光迪、兒童文學顯赫于學界的作者轉向研究黃梅戲，試圖徹底從學術上考證清楚。從其在《黃梅戲藝術》發表有關黃梅戲的文章《梅院軍的藝術人生》之后的一年多的時間內，先后在《中國社會科學報》《黃岡師范學院學報》《戲劇之家》《中國戲劇》等報刊發表黃梅戲研究文章十余篇，可見其功業之勤；文章多是對黃梅戲進行考鏡源流，又見功業之精；“把研究現代文學、兒童文學的文獻學方法用到了研究黃梅歷史研究領域”，且見功業之專；“研究黃梅戲歷史，體現的是個人的社會擔當精神”，可見功業之宏。對于作者而言，黃梅戲研究注定不會成為畢生之功業，但因有“構建起黃梅戲歷史文獻保障體系和新的話語體系，為書寫中國黃梅戲發展通史奠定基礎”宏愿，辨章學術、考鏡源流的實證精神在《黃梅戲源流考辨》一書中得到鮮明體現。

因無意著手構建一種黃梅戲的學科體系或者話語體系，所以作者著意于黃梅戲歷史的正本清源。具體而言，是為回應網絡或部分報刊上有關質疑甚至否定黃梅戲發端于湖北黃梅的各種論調。客觀來說，黃梅戲肇始于湖北黃梅多年在官方辭書上已經蓋棺定論，但近些年不斷遭受質疑、批駁甚至否定。之所以會如此，就湖北自身來看，不光如作者所言有著大江大湖的開闊氣度，更可能因為湖北多劇種“翔聚”造成的戲劇文化生態使然。通過查閱政府政策文件可知：

1949年解放后的武漢初次公演，演出為京戲、漢劇、楚劇、評劇。1950年武漢市舊劇改造統計流行舊劇有京戲、漢戲、楚戲、越劇、豫劇、評劇6種。武漢市戲曲學校1956年做遠景規劃，招生學員劇種為楚劇、漢劇與京劇。1958年省戲曲學校培訓學員劇種為漢劇與花鼓戲。1991年省文化局挖掘戲劇劇種主要為漢劇、楚劇、湖北高腔、湖北越調、南劇、巴陵戲、花鼓戲、文曲、黃梅采茶戲。1963年武漢表演藝術團體年度工作要點重點總結劇種為話劇、楚劇、漢劇、京劇、豫劇、越劇與評劇。1977年省戲曲學校招收京劇、漢劇、楚劇和花鼓戲四科。1980年時任省文化局副局長張空凌在全省專業戲曲劇團學員教學經驗交流會上的講話中提及黃梅戲。省1992年戲劇劇種匯演參演劇種有京劇、漢劇、楚劇、花鼓戲、黃梅戲、豫劇、曲劇、南劇、川劇等13個。

其實這也與民間傳言20世紀80年代初期時任湖北省主要領導“把黃梅戲請回娘家”的號召相吻合，也與后來湖北省、黃岡市及黃梅縣、英山縣等大量引進安徽黃梅戲演員，成立黃梅戲劇院（團）相印證。也即是說，戲劇文化生態的變化勢必會影響戲劇的研究與傳播，也會因為業態差異影響本已穩固的認知基礎。在這個背景下，作者的黃梅戲研究目標唯有聚焦，既能楔入黃梅戲源于湖北黃梅縣的歷史本相，又能不因為研究視域擴展而導致知識闕如。雖然不如學科體系構建給人振聾發，但也因為集中一端發力，向深、向精處挺進，而為黃梅戲學的體系構建奠基。

開辟黃梅戲歷史文獻學

胡適曾將“歷史的眼光”與“歸納的理論”“進化的觀念”并列為治學之術。何謂“歷史的眼光”，余英時解釋說：“適之先生生平強調歷史的觀點最力，對于任何事情他都要追問它是怎樣發生的、又是怎樣演變的。”也就是說，我們治學，一要返回歷史現場，知其何所來，了解事物演變脈絡；二是要抓住因果律，知其何所來，知曉事物來龍去脈。作者研究黃梅戲歷史，并非出自鄉黨人的意氣，而是從文獻爬梳中進行實證，“本著黃梅戲的歷史意義不低于黃梅戲藝術本身的史學態度，獨立地研究著黃梅戲歷史的真相”。這就是他的歷史眼光的直接體現作者的“史學態度”就是探尋黃梅戲源流是基于歷史文獻的考辨。正如書名指向，作者的目的是考辨“黃梅戲源流”。考辨源流或可田野調查，或可文獻查證。作者顯然是選擇后者，這對他而言有個便利條件，一是可以充分利用大數據或者占有的文獻資料，二是早已深植的厚實的考據功底。基于大量有關黃梅戲歷史文獻的爬梳、甄別，從三個維度著手，來證明黃梅戲起源于湖北黃梅，同時也就開辟了黃梅戲歷史文獻學。

一是從文獻中挖掘出黃梅戲流變脈絡。從黃梅戲的本名“黃梅采茶戲”的源頭之一黃梅采茶歌，到“他稱”的“黃梅腔”“黃梅戲”“黃梅調”，名稱的變革，實則是黃梅戲的濫觴、定型與發展的歷史流程。作者最終堅定地認為，“黃梅戲的主要源頭為黃梅采茶調、黃梅道情”，從時間維度來看，明代初期湖北黃梅“戲酬宋飛仙”的民俗推動了黃梅道情的發展；晚明形成小戲；清代中期，形成串戲、大戲，標志黃梅戲正式形成；光緒初年，黃梅戲發展成為黃梅采茶戲家族群；民國時期，獲得發展；上世紀50年代安徽省黃梅戲劇團進行戲改，完善并定型黃梅戲。清晰的時間線索，道出了黃梅戲清柳的演變流程，也折射出作者有著嚴謹求實的科學態度。

二是讓文獻中的歷史見證人現身說話。“人的本質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現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從唯物史觀來看，社會是有眾多的個人構成，那么，個人的歷史記憶或者歷史經驗的集合就具有整體性或者宏觀性表征。黃梅戲源自百姓的日常勞作，傳播于民間藝人。用采訪的形式挖掘黃梅戲發展見證人的聲音和觀點，無疑也是一種整理集體記憶的重要方式，這種方式就是口述史。“口述史用人民自己的語言把歷史交還給了人民。它在展現過去的同時，也幫助人民自己動手去構建自己的未來。”口述史是“過去的聲音”，但是一種見證或者說佐證，源自對過去的記憶，指向的卻是對未來的構建。作者在論證黃梅戲源流之時，也是多次集納口述史方面的文獻資料。如通過老一輩藝人口述史證實，“有著安徽黃梅戲鼻祖、祖師爺之稱的藝人蔡仲賢，于光緒年間到湖北黃梅討生活，并師從湖北黃梅人學得黃梅戲”。尤其是援引黃梅戲研究專家桂遇秋的走訪與采訪資料，證明了湖北黃梅老一輩藝人曾不斷地向安徽和江西輸出黃梅戲，其中不少人要比蔡仲賢在安徽傳授黃梅戲早得多。

三是回到黃梅戲戲曲本體。從戲曲作為一種文體構成而言，其本體無外乎“以歌舞演故事”（王國維語），也就是說，戲曲的本質元素可以簡單地構成為樂曲"+ 故事，至于動作、道具、服飾等應為“演”的層面上的輔助工具與手段。黃梅戲也可以在這個層面展開論述。作者認為，黃梅戲的主要源頭和前身即為黃梅道情，“黃梅戲的小戲來自黃梅采茶調，而本戲則主要來自黃梅民間說唱，其中最重要的民間說唱形式就是黃梅道情”。其中黃梅道情對黃梅戲的影響是全方位的，從劇目到唱腔，甚至到舞蹈步法。桂遇秋、時白林等老一輩黃梅戲研究者皆持此論。黃梅采茶調（黃梅采茶歌）“最初主要盛行于黃梅紫云山、多云山、瓏坪山等黃梅山區……湖北黃梅和廣濟（武穴）交界處的太白湖盛行的漁歌也是黃梅調的藝術來源之一”。為該書作序的著名文學批評家、作家於可訓先生也說：

眾所周知，在黃梅或孕育形成的過程中，“多云樵唱”和“太白漁歌”是兩個重要的影響源。我從小在太白湖邊長大，對太白漁歌耳熟能詳，常聽村人在湖上串唱漁歌，在雨天哼念歌本。逢年過節，村里請戲班子來唱“采子戲”，也就是現代黃梅戲的前身“采茶戲”，下門板搭臺，扒臺腳看戲，也屬平常。至今回想起來，那些鑼鼓點子和唱和之聲，仍縈繞耳畔。我在村里的民辦小學念書的時候，課余還和同學們在村巷里搬演《張朝宗告經承》的片段。那種氣氛，不是親歷，是很難體會得到的，可見黃梅戲在黃梅民間扎根影響之深。

於先生的親歷，不失為一種力證。作者把項毓烈的文章《黃梅調索源》收人書中，也是基于項氏認定至少六種黃梅戲唱法、唱腔出自湖北黃梅。

“我國戲曲有詞山曲海之目，研究古代戲曲就不能不從劇目人手。”作者經過查證得知，“晚清時期，黃梅戲傳統經典劇目‘三十六大本、七十二小出’已經大都出現”。老一輩學者桂遇秋、流沙、蘇子裕、王俊等都一致認定黃梅戲經典劇目是由湖北黃梅老一輩藝人完成積累的。根據黃梅調與黃梅縣及周邊縣的人物故事進行演繹，形成“大戲三十六本、小戲七十二出”的傳統劇目，作者認為時白林自始至終都是持此論斷的。劇目是戲曲的根本，從文獻發出的肯定聲音，為作者的黃梅戲源流考辨提供了歷史的、理性的支持。

“自覺意識”與“學術自信”

於可訓先生在《黃梅戲源流考辨》的序言中說欣賞作者的“自覺意識”與“學術自信”。作者對于黃梅戲研究之自覺，不純然是源于家鄉情結，更多是對歷史真相被故意遮蔽的義憤和對學術清明的堅守。從其學術研究歷程可知，《黃梅戲源流考辨》可謂其學術本真性的再一次證明。難能可貴的就是這種自覺意識，敢于劈開混沌與迷霧，“獨立地研究著黃梅戲的歷史真相”。孤獨荷戟，對于作為戲劇大省的湖北，不能說是諷刺，甚或其中也多少含蘊著些許悲涼的成分。

克羅齊認為，真正的歷史是活的歷史，編年史是死的歷史，建構歷史的動機與當下生活需求相關。黃梅戲發源地考辨，究其根本而言是學術之爭，而非簡單的地域之爭，但在某種“當下生活”驅動下，放逐學術轉而逞口舌之快成為主流聲道。作者基于傳統目錄學與現代大數據融合的考據之功，“從原始文獻出發，也無可辯駁地證明了黃梅戲起源并形成于湖北黃梅”，在眾聲喧嘩中發出正本清源的聲音：

研究黃梅戲歷史，體現的是個人的社會擔當精神，有一分證據說一分話的學術精神，哪怕有偏頗之處，甚至有錯誤之處，短時間內沒有被廣泛接受與認可，但我相信一定會在未來產生影響，也為嚴謹的研究者開辟了一條從文獻出發研究黃梅戲歷史的新路，對上世紀50年代以來的現有黃梅戲歷史話語體系進行反思，然后建構起黃梅戲歷史文獻保障體系和新的話語體系，為書寫中國黃梅戲發展史奠定基礎。

要言之，從黃梅戲的研究本體和戲曲本體雙重角度進行文獻梳理、識辨、歸結、提煉，一定程度上建立起具有立體性風貌的黃梅戲源流論話語體系，體現了作者宏闊的歷史精神與學者的責任擔當。

（作者簡介：湯天勇，黃岡師范學院文學院教授；李宏偉，黃岡師范學院文學院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