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生活》是趙勇剛剛出版的一本隨筆集。這些年,他一鼓作氣出版了好幾本散文隨筆集。
很多年之前,趙勇就和我談論過散文隨筆的寫作。
2006年博士畢業后,有幾個月,我在北京的工作單位沒有落實,原來單位的老領導安排我在一份小報紙暫時任職。報紙的名字叫作《聲屏之友》,據說現在已經停刊了。報紙本來是傳統的廣播電視報,但主事者大膽放手,讓我改造成了一個大眾文化研究的小陣地。最絕的是第一版,整個版面只放一篇文章,文章內容是對當前文化熱點的評論。文章一般并不長,像獨頭蒜一樣,放在版心正中間,看起來很是顯眼。這個欄目的主要作者就是趙勇。記得他當時寫過于丹,寫過百家講壇,好像還寫過李宇春,還寫過什么一下子想不起來了。
就是這時候,我和趙勇曾經在電話里談論過寫作的事。我的意思是,根據我的經驗,學者們,即使是人文學科的學者們,能給報紙寫寫通俗文章的人并不多。對此我有切身體驗。我研究生畢業后分配到石家莊日報社文藝部。第二年六一兒童節前夕,我想起來自己曾經在山東師大鼓搗過一陣子周作人與兒童文學,就寫了一篇應景文章給對門社會生活部,題目是《論中國現代文學中的兒童崇拜》。文章發表后,社會生活部主任老周給我說:“小錢啊,你的文章一般人看不懂啊!”我們文藝部主任老張也曾語重心長地和我說:“我們報紙上的文章,要小學生都能看得懂。”他們的話,都是在委婉地提醒我,我寫的文章還是學生腔。我是過了很久,才慢慢學會寫出樸素平實、“小學生都能看懂”的文章的。
趙勇的意思大概是,他覺得,一個中文系的學者,應該掌握好幾種寫作的筆法。起碼來說,學術論文是一種,另外,帶有學術性的隨筆是一種,一般的生活散文是一種。
我只是感覺他當時很忙碌,好像他當時說過,他正給南方的一家報紙好像是《南方都市報》供稿,開著一個文化時評專欄。但我不知道的是,2006年,正是趙勇大寫時評、大寫散文的開始。
2007年夏天,孫郁館長叫我到北京魯迅博物館工作。他聽我說第一個月的工資還不夠交房租,就說:“那可不行。”為了彌補我正常收入的不足,他開始打算讓我去大百科出版社做點事情,后來又推薦我給《博覽群書》雜志做做業余編輯。孫郁館長和我有點共同的經歷,就是都在報社做過編輯。那時候,孫館長給北京、上海的報刊寫稿很多,他也和我交流過寫作上的事情。他說他雖然參加學校的學術活動,但他并看不上學校教授們寫的有八股氣的論文。
給《博覽群書》做業余編輯后,我近水樓臺先得月,先把自己一邊讀博十一邊寫的兩篇文章發了出來。其實,我那兩篇不三不四的文章,很有點像我剛上班時候寫的《論現代文學中的兒童崇拜》,佶屈牙,半生不熟。
當時,我給《博覽群書》新開了幾個欄目,一直延續到現在的是“文化地理”和“讀圖”。和在石家莊編小報時一樣,我給《博覽群書》約稿的主要對象還是趙勇。我覺得《博覽群書》比報紙更對趙勇的路子。《博覽群書》的文章,內容都有點學術性,但語言又通俗易懂,正是趙勇提倡的“論筆體”。我和趙勇都在《博覽群書》發了不少稿。在與《博覽群書》的風格逐漸磨合的過程中,我們都在一定程度上調整過自己的寫作風格。
一個人文章風格的形成和媒體有密切關系。
如果沒有《新青年》,就沒有魯迅的《狂人日記》。
2011年,趙勇出版了他的散文集《書里書外的流年碎影》。書里的文章情真意切,激動了很多人的心。這之后,他有點“一發而不可收”,寫了很多篇回憶性的散文。2022年夏天,他一下子給我寄來了剛出版的兩本隨筆集,《人生的容量》和《劉項原來不讀書》。這兩本書放在客廳沙發邊的矮書柜里很久了,我只是有時候拿起來這兩本精致的好書摩挲一下,也看了其中幾篇和我有點關系的文章,但一直沒有通讀過。還沒等我回過味來,他又出版了一本隨筆集《做生活》。
“做生活”,是他們晉城土話,意思是干活兒。“干活兒”“做生活”,用我們河北老家的話說是“干件兒”。“干件兒”的“件兒”就是“活兒”“事兒”。農民在家里干各種家務活兒是“干件兒”,到地里干各種農活兒也是“干件兒”。“干件兒”也可以是形容詞,形容一個人的品質,說一個人愛干活兒、不愛閑著。機關干部、包括各種腦力勞動者上班做的事情,也還是“件兒”,但用書面語說,這些比體力勞動更體面的“事兒”就上升到“工作”。比如周作人在《知堂回想錄》中,第97段“在教育界里”,回憶的就是他葵丑年(1913年)從日本回國后,在紹興浙江省立第五中學擔任外國語老師的工作。第98到第101段,回憶的就是他寫文章、翻譯文章、編書等“件兒”。這些“件兒”,不是“給公家做的”,算是“私人的事”,所以,周作人在這兒節用的題目是“自己的工作”。
趙勇的《做生活》,寫的也是“自己的工作”,雖然很多時候,這種工作像是周作人說的“私人的事兒”。和《人生的容量》比較,《做生活》回憶的內容,涵蓋了他從上大學到讀博士之前的一段人生經歷,包括在山西大學上本科,在山東師范大學上研究生,以及這兩段讀書之間和研究生畢業之后在晉東南師專的工作。上大學和上研究生形式上不算是工作,但所做的事情和后來的工作在性質上是差不多的,都是看書和“寫材料”,算是做學問的發韌和初級階段
無論是在《人生的容量》中回憶在小學、中學念書時的“私人生活”,還是在《做生活》中回憶從上大學開始的“做生活”,趙勇的散文寫作都遵守他的散文觀,就是不虛構。學者寫散文一般不動用虛構手法。季羨林在《學問之道》里說有一節說,他的工作內容是研究、創作與翻譯并舉。他說,搞學術研究疲倦了,換一張桌子,寫點散文,也算人生一樂。他的散文觀和趙勇完全一樣。他說:“我不愿意寫小說,因為我厭惡虛構的東西。因此,我只寫散文,六十多年來沒有斷過。”季羨林(《學問之道》,沈陽出版社2009年版。)有時候不一定是厭惡虛構,而是虛構不下去。胡適在寫他的《四十自述》時,第一篇寫他父母的婚姻,因為是他沒有親見的事,就用了小說的筆法。他打算就按這個路數寫下去,但寫著寫著。還是放棄了小說的寫法,他說:
但我究竟是一個受史學訓練深于文學訓練的人,寫完了第一篇,寫到了自己的幼年生活,就不知不覺地拋棄了小說的體裁,回到了謹嚴的歷史敘述的老路上去了。這一變使志摩失望,但他讀了那寫家庭和鄉村教育的一章,也曾表示贊許;還有許多朋友來信說這一章比前一章更動人。(胡適《四十自述》,海燕出版社2018年版。)
回憶散文,寫的都是自己過去經歷過的事,似乎可以信手拈來,但實際上,我們經歷過的事情很快就會“沉入晦暗之中”,如趙勇所說,變得“如煙似霧,漫漶不清,青春的往事也越來越變得空空蕩蕩,流失了很多細節”。把過去的事情再度顯現,需要某個契機,像一個現象學家所說的,“事物需要在適當的時機被看見”。
契機或時機,一是某種議題或角度。《做生活》中的第一部分“邊走邊唱”中的兩篇就是這樣,通過梳理兩個對作者來說重要的情結或者說“疙瘩”,串起來一大堆相關的事件和記憶。另外一個契機就是某個相關人物的出現。做學問大多數時候是一個人孜孜吃“做生活”,“把喝茶的時間都用在工作上”,不斷重復一個動作或一動不動苦思冥想,好像沒有什么故事情節,也沒有什么驚險動作,但在和他人發生關系的環節,就產生了故事,產生了動作。
把沉埋已久的知覺召喚出來,把過去的日子再過一遍,需要契機,也需要能力,比如記憶力。帕烏斯托夫斯基在《金薔薇》中說:“寫作的基礎之一,是要有良好的記憶。”趙勇的記性好。最近看他的書我才意識到,我過去和他在電話里說過的話,好些都原封不動的用到了他的文章里。
最近幾年,借各種特別的契機,我也曾經寫過幾篇回憶散文,回顧了我最重要的幾段成長經歷。2015年,光明日報社主辦“我的讀書故事”全民閱讀征文活動,我寫了一篇《農村60后可憐的文學啟蒙》,還獲得了征文一等獎。第二年夏天,留校的同學李宗剛通知我說,我的碩士導師查老師去世了,但我卻因為瑣事纏身,不能到濟南去參加查老師的追悼會。實在難以排解心中的悲痛,我寫了一篇回憶查老師的文章《離開查老師的日子》。2017年,給趙勇的一本學術專著寫評論,寫著寫著就寫成了我讀博三年的學術經歷。這幾篇回憶文章都是在《博覽群書》上發表的,回憶查老師的一篇發表時,好像同時也發了一篇趙勇回憶他碩士導師的隨筆,題目好像是叫《在李老師家客廳》。我的這幾篇文章,初步回憶了自己小學、中學、研究生、博士生幾個階段的讀書生活。把一段段時光從一片茫然里打撈出來,感覺心胸由此一點點滿實起來。
由于記憶模糊,手里又沒有什么第一手資料,我的文章里就經常出現“好像”這個詞,而趙勇的文章里好像很少用到“好像”。他的書里經常出現一連串的原始資料,比如寫邢小群的那篇,先是出現了邢老師和一群女生拍攝于1984年的合影,接著是趙勇第一篇論文上邢老師的批語,再接著是邢老師寫給《文論報》編輯張斌的推薦信,最后還有,《當代文壇》給趙勇的用稿通知。傅斯年在《史學方法導論》中,曾說到“直接史料”給歷史敘述帶來的活潑氣象:
間接史料的錯誤,靠他更正;間接史料的不足,靠他彌補;間接史料的錯亂,靠他整齊;間接史料因經中間人手而成之灰沉沉樣,靠他改給一個活潑潑的生氣象。(傅斯年《史學方法導論》,中華書局2016年版)
很多人驚嘆于趙勇怎么保留著那么多過去的老照片、老資料、老物件,這些人當中也包括我在內。有人說他有檔案意識,也有一定道理。但我覺得,他的很多老照片老資料,大概也有一些是他這些年不辭辛苦不怕麻煩一點點搜集起來的。搜集資料,本來就是做學問的第一步功夫。寫作要想弄得好,大概也是這樣。
我不知道趙勇是怎么保存資料、怎么搜集資料的,但我知道他是生活中的“有心人”,他每次和人聚會,最后一個節目,總是與聚會的人合影留念。這個習慣,他已經延續很久了。
趙勇是個有心人,但他不一定每天拿個本本走來走去、記來記去。他不是去工廠、農村、學校體驗生活,然后回家去寫作。他從來寫的都是他自己的生活,他每天就在這樣的生活中呼吸、思考、講課、寫作,寫作就是他的生活本身、工作本身,他“做生活”,做的主要就是“寫材料”。《做生活》第三部分“戲比天大”,和《劉項原來不讀書》中的大部分篇章,都是他在網上回答他的學生們提出的各種問題,這固然是一種寫作,但也是他教學工作中的一部分,他只是把一般的工作回信注入了文學性,寫得更舒緩、更準確、更優美,但這樣的回信因此也就成了學術隨筆。趙勇的這個功夫很類似于沈從文當年在西南聯大中文系給學生上作文課時寫的評語。汪曾祺回憶老師沈從文當年的寫作課時說:
沈先生對學生的作文也改的,但改得不多,但是評語卻寫得很長,有時會比本文還長。這些評語有的是就那篇習作來談的,也有的是由此說開去,談到創作上某個問題。這實在是一些文學隨筆。往往有獨到的見解,文筆也很講究。
各種工作,也就是“生活”“件兒”“活兒”,多少都有一定的專業性,不在這個行當的人,看這種帶有專業性的文章,即使是文字很優美,多少也會有點暈頭轉向。但對于從事文史研究的年輕人來說,趙勇的這些隨筆可是進人學術之門的最好指引。
而其他的回憶文章,雖然說的都是做學問的事,時不時還會涉及文藝學的專業術語,但卻和帕烏斯托夫斯基的“科學小說”《金薔薇》一樣吸引人。比如趙勇在《做生活》中回顧的“寫材料”、發文章那些個讓他曾經激動不已的事,我們這些和他在一起混過的人看了,當然很容易“介入自身”,引發“情感經驗反應”。“進而引起對過去的溫馨的回憶”,想起自己過去的類似經歷。更多的讀者并沒有這種相同或類似的生活經驗,但看了趙勇回憶過去的文章,依然受到情感的巨大沖擊,為什么?我想,趙勇的回憶,表面上說的是當年看張承志、看艾特瑪托夫,寫《讀張承志的小說創作》,但實際上,他寫的是感情,是感悟,是沉迷在自己的“生活”里奮力拼搏卻感到像是吃蜜一樣的勞動之美,是年輕人面對未來心無旁騖勇往直前的一股“浩然之氣”。所有這些,都可以歸結為在《邢小群老師和我的處女作》里最后出現的一段話:
回到家來,打開這套《創業史》,見里面勾勾畫畫處甚多。旁批眉批也不少,不由得感嘆,邢老師當年讀得可真細啊!翻到第十五章,看到開頭那句話被邢老師用鉛筆畫住了:“人生的道路雖然漫長,但緊要處常常只有幾步,特別是當人年輕的時候。”
(作者系北京魯迅博物館研究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