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成林打電話說,想回鄉種銀耳。成林是他的小孫子,大學畢業后在成都干得好好的,突然提出要返鄉創業,讓他有點納悶。
人家都往城里跑,有的戶口都遷走了,你在成都有車有房有工資,又跑回來干啥?
兒媳婦在電話里跟小孫子反復掰扯的時候,他假裝聽不見。他曾是縣里銀耳種植的技術員,在縣菌種場工作了好多年。后來菌種場解散,他只得回家務農。說起種植銀耳,他心里就有一種復雜的感情。
成林高大結實的身影撲進黃泥小屋時,晚霞正從木格窗里透進來,把一屋子昏暗擠得脹鼓鼓的,把不安從裊裊炊煙里趕上了屋頂。
農村做事難喲。
成林沒吱聲,兒媳婦又說,農村人脾性大,不好辦事喲。
成林還是沒有吭聲。說實在的,兒媳婦的擔心也正是成林這幾天在忙的事,用地手續、三通一平、耳林采伐、登記報備等,哪件事都得辦。成林緊鎖了眉頭。
還是回城里去吧!兒媳婦再勸,成林的眉頭鎖得更緊了。
他一直沒有說話,見母子二人話題越說越沉重,他才岔開話題:駐村工作隊的同志說的是什么時候來維修這老房子?
明年。
哦。再不維修,孫兒們回來就住不慣了。他抬頭望了望騣黑的屋頂,又膘了一眼成林。小伙子頂花帶刺還嫩著,遇到難事總是那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
不急,慢慢來嘛。
成林在抬頭看他的瞬間換成一張笑臉。一家人對他始終是一張笑臉,天塌下來都跟他沒關系,他的任務就是安享晚年。
唐隊長不錯,每次見到我老遠就招呼,說話也謙和,對政策了解得也透。他自言自語。
2
已經在外面跑了大半個月的成林總算閑了一些。一家人好不容易在一起吃了頓晚飯,寂靜的小屋里,有輕微的咀嚼聲和碗筷相擊的響動。
爺爺,壩里種銀耳行不行?看來成林還是有些不放心。
只要技術好,哪有不行的?
他正在咂一截泡豇豆。那一口潔白整齊的假牙雖然有用,但腸胃大不如以前了,多數時候他還是吃那種軟乎乎的飯食。今天高興,他忘情地夾了一截泡豇豆放到嘴里咀嚼。
行啥?那苦你吃得下來?兒媳婦一臉不高興。
他知道,兒媳婦辛苦了一輩子,至今沒有出過遠門。原想等成林姐弟讀完書找到工作,她就出門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烧娴搅诉@一天,自己老了又需要人照顧。他心中不安,覺得是自己擋了兒媳婦的愿望,所以凡事都忍讓著。
可是塵封在心底的喜悅如同一口被重新淘洗過的老井,汨汨地冒個不停,閃著清亮的銀光,把爺孫倆填得信心滿滿。第二天他打來一盆清水,把斧子放在青綿石上慢悠悠地磨起來,不時地用大拇指去刮摸那雪亮的刃口。又把一張板凳倒放過來,在兩條凳腿上鋸下寸深的口子,然后把鋸片卡在口子里,用銼刀吱嘎吱嘎地打磨起來,吵得兒媳婦煩躁不已。
爹啊,八十多歲的人了,你還像個小娃兒嗎?
他是對的,要支持啊。
硬是老糊涂了。
他已經習慣了兒媳婦的脾氣,這是一個快嘴快舌的女人,但對自已沒虧欠過。
3
剛入冬,他看誰都礙眼,對誰都有氣,似乎冰雪封凍了他的好心情。兒媳婦曉得他的心思,沒有勸他,只是比往常照顧得更周到,飯菜也做得更可口。她搬了一把竹椅子放到陽光普照的院子里,再把泡好的保溫茶杯放在椅子前的木凳上,煙也由著他的性子隨意抽。他悶聲坐在院子里,煙霧裊裊升起,面前的老房子仿佛動起來了,穿越時空回到了小時候。那時,這棟房子剛修好,黃泥墻光溜溜的找不到一個針眼,木料泛著清新的松木香味,就連屋頂上的瓦片都干凈得像新買的碟碗。那時,父母年輕,自己還是孩子,一家人最快樂的時刻就是圍在新屋的火塘邊開心說話。
后面是什么山?
云霧山。
云霧山那邊呢?
大巴山。
大巴山后面呢?
山那邊呢?他一直追問。山那邊有個北京城。
我想到北京去看看。
好哦,到時我們一起去。娘的眼晴里也泛起無限憧憬,臉生動得如同一朵桃花。
可是,不說父母沒有去過,就連他活到老不中用了也沒有去過。如今,能留住念想的老房子馬上要拆了,眼淚在他眼眶里直打轉。
最初,唐書記說土坯房改造可以享受國家的補貼,還安排人到家里測量。這個想法合他的意,但成林不同意,而且態度堅決。土壞房陰暗潮濕不說,衣服一碰著就沾灰。他問唐書記,老房子拆了可以到聚居點修房子不?錢,自己出。
唐書記說,我得問一下。
聚居點東面的聯排別墅是實施精準扶貧后規劃的聚居點,溜直四排,一排八棟,一棟一戶。他逛過去看了幾次,跟城里人的房子差不多。
唐書記很快回復,可以建,錢自己出,而且風格樣式不能變。成林滿口應允。一聽說要花二十多萬塊錢重新修房,成林的父母心疼不已,他也反對。
你們辛苦了一輩子,也該享受一下了。
相持不下時,唐書記又來了,他給成林建議,走危房改造的路子,把老房子拆了復耕,政府會補助一些。這樣,再修一棟兩層小樓,就要少花些錢。
孫子主張,兒子兒媳婦最后也同意,幫扶干部在一旁煽風點火,好像他就是一個外人,這不讓他更生氣嗎?但他一個人能說什么呢?簽字那天,他悄悄在小溪旁坐了大半天,冷風吹得眼睛濕漉漉的。新房建好后,一家人都說好,孫媳婦回來看了也說好。他對這棟鄉間別墅沒有感覺,唯一感到寬慰的是孫媳婦也滿意,這才讓他臉上有笑意。孫子孫媳可是家里的香火繼承人??!
4
清明一過就該砍秋山了。這一天,他等好久了。秋山比春山好,同樣的木材能多結兩茬銀耳,而且品質更勝一籌。
他把早就準備好的工具一件一件搬出來擺在院子里。他還想擺些香燭和酒菜,進山去孝敬一下山神,老輩人有這個傳統。但看到兒媳婦不悅的臉色,他把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只在心里嘀咕了兩句。算啰,新事新辦。您老人家莫生氣喲。
砍山那天,他來到林子里對大家說,砍山有講究,一般砍成“鴉鵲口”,就是要從樹根部兩側對砍、兩斧砍斷。如果樹大,則砍成“燈盞窩”,也就是從三面或四面砍,三斧或四斧砍斷。這樣做的目的是便于留下的樹樁接受雨露,早發芽,多發芽。青岡樹的特點是砍得快發得快。
爺爺,那不得行喲!
咋不行?他撫摸著那粗糙的樹皮,仰頭望著云翳遮蔽的天空,半張著空洞的嘴。
用油鋸來鋸,不可能鋸成您說的那樣啊。
成林回首示意,一個身穿橘紅色衣服的小伙子手提電鋸,來到一棵粗大的青岡樹下,一按橘紅色按鈕,鋸片立時飛轉。輕輕一碰,那棵樹便發出察察的聲響,眨眼間扭動著身子倒下來了。他頹然地坐在一塊大石板上,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
接下來幾件事,成林都沒有按他的要求來辦,他沮喪得心里空空的,渾身一點勁沒有,待在家里半個月不出門。成林開車來接他到現場指導的時候,他還覺得身子酸軟,摸索了半天才出來。可現場的情景讓他大吃一驚,截段一米長的十萬公斤耳棒整整齊齊地排在離公路不遠的草坡上,走近一看,鋸面是棕紅色的,而且都起了放射狀的裂紋。他很少見過翻曬得這么均勻干凈的耳棒,完全可以用塑料布捂棒發汗了。但他發現了一個重大的問題:成林居然還沒有建耳棚。他記得提醒過成林好幾次。
按他的經驗,銀耳種植場都建在河谷地帶。“七分陰,三分陽,花花太陽照耳堂”,而且要找長羊胡草的樹林才能建。他說的這些地方好是好,只是不通車不通電,壓根不方便。成林說,現代農業生產“三通一平”是關鍵,否則就不能去。他又提出要夯土墻、割茅草來建耳棚。
爺爺,不用那個樣子啦。成林說完,一臉壞笑。
聽到那個奇怪的腔調,他生氣了。當年,他也被請回來指導過銀耳生產,但他的意見沒有得到充分采納,生產任務也沒有完成,有人把責任歸到他指導不力上,嚴重傷害了他的工作積極性。眼前的事實和當年的情形是一樣的。
生了半天悶氣,他還是忍不住到現場看了看。成林把耳棚建在幾處離公路不遠的地方。鏟車在樹林里又鏟又推,不到一個小時就把地面推平了,然后又靈巧地開到另一片林子里開始作業。五個耳棚完全平整出來,天還沒有黑。成林掃碼支付后,師傅說了聲“謝謝”,便把車開走了。
多少錢?他歪著頭關切地問。
算下來九百多,我給了他一千塊錢。
結束了?
對??!
他在心里算過一筆賬,全部要找人來挖土填平,怎么也得一兩萬塊錢才拿得下來,現在人工費可貴啦。可是,成林只花了一千塊錢就搞定了。他有些失落,但這次他承認成林是對的。
搭棚子,成林全是用的鐵絲和黑色遮陽網,順山就勢,有的鐵絲直接系在旁邊的樹上。四面沒有砌土墻,用塑料布和黑色遮陽網圍著,不到三天時間五個耳棚就搭好了。要是擱在以前,沒有十天半個月根本搞不定。
現在關鍵的問題是水,他沒有吭聲,想看看成林又將如何解決。成林請人拉來了紅磚和水泥,在公路邊上的林子里建了一個蓄水池子和兩間小屋,又從不遠處的小溝里拉了一段橡膠管到蓄水池里。還買來了一臺高壓水泵,耳棚里架設了微噴管道,以后只要一按電源開關,五個棚可以同時自動噴灌。
看著成林做完這一切,他覺得自己真的老了,老觀念真要改一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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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溫不斷攀升,耳棚塑料油布上密布著細細的水珠。他顫巍巍地來到耳棚里,緩慢地移動著腦袋翻來覆去地端詳,連聲說道,快了,快了。成林看到耳棒上爬著幾縷羽毛狀的灰白細絲。不到一周時間,灰白細絲就變成了淡黃色,隨即又蔓延到了整根棒。
準備排棒吧。他的話音剛落,成林便一溜煙地跑著忙開了。這個臭小子!
很快,每個耳棚里都排著整齊的耳棒,兩兩之間相隔寸許,棚子中間及四周留有過道。他每天都要到耳場里一排一排地查看。唐隊長不時也到耳場里來看。
老革命,種銀耳您是行家。有您當顧問,成林今年肯定大豐收。
他咧開嘴笑了。
控制銀耳產量和品質的關鍵技術是掌握好耳棒的濕度和控制好棚內的溫度。氣溫高,水分不足,就會干死香灰菌絲和銀耳菌絲,自然出不了耳。如果氣溫高,水分重,耳棒又容易生雜菌。他提醒過多次,成林一直在鉆研種植技術,有些不以為然。
那天早上一起床,他就說:今天要下雨,不忙噴水喲。
成林查了天氣預報:晴天,29—36°C 。
昨天下午,蚊子打成團,肯定要下雨。
成林嗯了一聲就走了,耳棚的管理工作一切照舊。上午熱得透不過氣來,工人們打開了耳棚四邊通風,又把耳棚里外澆了個透。午后不久就刮起了風,吹得整座山灰蒙蒙一片。片刻大雨驟然而至,直到黃昏時分都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成林著了急,忙開車回家來問他咋辦??粗闪忠簧頋裢概苓M門,他心里有些高興: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你小子服了吧?
爺爺,棚簾子放不放下來?
不放,晚上雨要停,讓風吹一下。接著,他又給成林背了兩句諺語。
這場秋雨似乎下在他干涸的心上,種耳的激情和信心吸足了水分,越來越飽滿了。從此,他經常主動給成林講些農事道理。
九月谷黃,壩里飄起醉人的稻香。耳棚內潤而不濕,干而不燥,溫度適宜。一進棚,成林就發現黑騣的耳棒上生著米粒大小的白點。是不是生了木霉一類的病?再細看,小白點晶瑩剔透,質地若膠,不像生病的樣子。成林趕緊把爺爺接到棚內。他仔細看了好幾遍,肯定地說:出耳了!
自己第一次種出了銀耳,成林喜不自禁,連忙發了朋友圈。十幾分鐘后,點贊滿屏,隨后成林又注冊了抖音賬號,將耳棚里的生長情況和銀耳的有關知識發布上去。
耳花一點一點地長大,初若米粒,稍大似簪花,十天左右便狀如雞冠。時至半月,耳根米黃,耳邊發亮,觸之彈性十足。他每天都蹲在棚里東看西瞧的,那些漂亮的銀耳像是襁褓中的嬰兒,可愛得讓人心疼。
看到耳花一天一天長大成熟,他砍來一根斑竹,把鋸成筷子長的短筒剖開,分成一指寬的瓣,再一根一根地削成南瓜子狀的竹刀,又讓兒媳婦在油里炸一下。成林回來換衣服的時候,他就扔過去一大把竹刀和一大捆細竹簽。
收耳的時候,叫他們注意,莫把耳根傷了。
見成林沒有理他,他又問:買木炭、做火槽沒有?
我買的烤箱。
傳統的方式真是一點用處都沒用了。他似乎從空中重重掉到了地上,遺憾地長嘆了一聲。
到了分揀銀耳定級的時候,他才被成林請到現場。他心里有氣,極其苛刻地分級挑選。最好的幾袋,色澤微黃,朵大圓潤蓬松、間隙均勻,而且肉質比較肥厚,耳蒂上沒有黑斑和雜質,聞著有木質清香味,用手一捏,耳片柔韌不碎。
兒媳婦掂了掂兩袋殘次品,不滿地說:都像您這樣挑選,成林能掙到錢嗎?
咋選,以次充好?他一句話噎得她接不上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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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林將他選出來的特級銀耳擺在林子里、河水邊、青苔上精心拍照上傳到自己的店鋪里,評價極好,供不應求。北京一家百年老藥店主動聯系說,希望能和這樣的源頭生產商合作,并約定到北京總店洽談。
成林說,我們自駕游,在北京好好玩一周,回來剛好能趕上下一批出耳。聽成林這么一說,屋里又掀起了一股興奮的熱潮。
您不是一輩子都想去北京嗎?
晚上,在明亮潔凈的客廳里,一家人雖各有擔心和顧忌,但都高興。他還是有些不放心,自己這把老骨頭能經得起這么折騰嗎?萬一回不來呢?
去,一定要去。
第二批銀耳成林管理得更精心,還用他傳授的傳統方法精心烤制了一批銀耳,成林想把最正宗的銀耳帶到北京去做理化檢測。
不去。他搖頭。
第二天吃過早飯,他換上一套嶄新的絲綢唐裝。其他人忙著整理行裝的時候,他慢慢地蹠回老房子。那里已經種了蔬菜,綠油油的一片。他蹲下來輕輕地撫摸著那些嫩綠的葉尖,就像母親扇的風輕柔地拂過他的臉龐。隨后,他又掏出一個塑料口袋,從地里摳出一大捧新鮮的泥土裝到里面。
大家陸續上車準備出發,成林啟動了汽車卻發現副駕駛位置上沒有爺爺。成林父母一聽,趕緊鉆出車子。
這個老頭子……到哪里去了呢?
兩人急得在原地打轉,不停地東張西望。就在兩人準備分頭去找的時,成林從后視鏡里看見他正向這邊走過來。他上衣口袋沉沉的,隨著他的步伐一前一后晃蕩著。
裝的啥?
土。他拍了拍,咧嘴笑。
裝土干啥? 不用。不舒服的時候,泡水喝。 他輕輕關好車門,撩起那包土爺爺,把它放到后面去吧,揣在 按在大腿上,似乎有誰要搶了一樣。懷里多沉啊。
【作者簡介】
馬希榮,1973年生,現居四川巴中。作品發表于《中國作家》《青年作家》《草原》《散文百家》等刊,出版有報告文學集《村上一棵樹》、長篇小說《冷鹽》。
(上接第22頁)如果此時下一場瓢潑大雨,或者來一次絢爛的日落就好了,可惜那些都只存在于陳舊的文學作品當中。我的眼前一片璀璨,恒星克卜勒22和太陽一樣正值壯年,直視過去,光線刺得人眼晴生疼。我隱約察覺到有淚水溢出。
費莉放下手上的工作,給了我一個擁抱。
我清楚,這個擁抱來自人類骨血中的悲壯共鳴。
費莉在我耳邊說:“別沮喪,繼續前行吧,興許下一個目標,就是適合人類遷居的太空新家園。要知道,古老的中國有不少傳說,其中我印象最深的兩個分別叫‘精衛填海’和‘愚公移山’,想必你也聽過。如此渺小的力量,亦能平復山海,更何況其他,只要人類不滅絕,肯定能抵達真正的家園?!?/p>
說到這里,費莉眼神中似乎盈滿了星星:“到時,那里定會有恒星散發溫暖的光芒,會有綠草如茵鮮花盛開,那里的人們和平共處,人人都可以相安無事活到老去,一切皆如天堂般美好?!?/p>
“但愿吧?!蔽彝虼巴?,飛船已經駛離剛才的位置,此時剛好能望見晝夜在克卜勒22-b上交替。黎明的光涂滿星球弧面,晨昏相交之處,迷人的淡金薄霧正暈染開來。
真美??!
“但愿!\"耳畔,費莉重復了一遍我的話。
將獲得的信息發送回去后,我們的探查計劃仍要繼續進行。
進入下一次深眠前,我躺在艙中,朝費莉笑了一下,便將頭扭向另一邊。
窗外太空依舊幽深無垠,遼闊得讓人有點迷茫,好在克卜勒22的光芒恒久,讓這方星空始終保持明亮,而我們將繼續沿著光的指引駛向前方,去那神秘深空,尋找無限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