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子兵法》中的智力博弈

【關鍵詞】《孫子兵法》；博弈；戰爭【中圖分類號】E892 【文獻標識碼】A【D0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5.21.002【文章編號】2097-2261（2025）21-0007-03

我國關于戰爭的認識和討論古來有之，先秦兵家無疑是此領域的先驅，最早從理論和技藝層面將戰爭這一行為獨立出來看待。《孫子兵法》不但是現存最古老的軍事著作，也是戰略思想的集大成者。它不僅是對軍事原則的闡述，而且以一種哲學性的戰略眼光來審視戰爭。這種戰略眼光體現在兩類戰略目標—“勝”和“全”的區分。《孫子兵法》開篇即說：“全國為上，破國次之；全軍為上，破軍次之；全旅為上，破旅次之；全卒為上，破卒次之；全伍為上，破伍次之。是故百戰百勝，非善之善者也；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其中“破”和“勝”具有因果關系，是戰術層面的目標，也是戰爭一般的表現形式。后世對于戰爭多著眼于如何取勝，然而這恰是與孫子所理解的戰爭的目標相悖。但是“全（保存、保全）”則給出了一種與戰爭是為了取勝的直觀印象相反的目的—“不戰而屈人之兵”在孫子看來，“全”遠高于“勝”，是至高的戰略目標。因此，孫子在觀念上其實在尋求一種通過智力來消除暴力的方式。這表現為將“詭道”作為戰爭的定義、將“知”作為最重要的方法論、將“智”放在將領素質之首。因此戰爭對于孫子來說就是一場大型的智力博弈。本文將從定義、方法論和將領素質三個方面對此進行分析和舉證，論述孫子將戰爭視為智斗的邏輯與內涵。

一、戰爭性質判斷

《孫子兵法》開宗明義地對于戰爭性質做出了如下判斷：“兵者，詭道也。”詭，可以理解為詭詐。曹操對此句的注釋就是“兵無常形，以詭詐為道”①；這個詞在《孫子兵法》的外文翻譯中被譯作“欺騙（Deception)”②③④，可以看出，解讀者傾向于認為孫子此言在主觀意圖上具有誤導對手之意。在《軍爭》篇中亦有“故兵以詐立，以利動，以分合為變者也”之句作為這個觀點的佐證。但文言文中“詭”用作動詞時也有“隱藏”之意，這可以作為欺騙之意的一體兩面，二者動機上存在區別，但是在行為上可以一致。孫子解釋“詭道”為“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遠，遠而示之近。利而誘之，亂而取之，實而備之，強而避之，怒而撓之，卑而驕之，佚而勞之，親而離之”。這些行為既可以是隱藏自己的真實情況，也可以是主動讓對方相信假象做出錯誤判斷。在孫子的邏輯中，在戰爭中越能隱藏好自己就越接近勝利，換言之，戰爭是一種有關于偽裝和欺騙的智力博弈。

戰爭和搏斗在形式上看仿佛僅是規模大小的區別，但是二者的規則其實是不一樣的。這一點可以通過演繹的方式證明：搏斗勝利的條件是殺死對手，因為敵人是具體的個人；但是戰爭卻不需要殺死敵方每一個人，因為戰爭中的單位是軍隊，所以勝利的條件是破壞其組織制度、摧毀其士氣使之建制瓦解。越能高效地摧毀敵人的組織和士氣，越能在減少傷亡的情況下贏得勝利，因此在邏輯上戰爭的暴力程度和指揮者的智力水平成反比。孫子之所以強調詭道，一定程度上是為了避免出現決戰乃至決死的情況。所謂“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為不得已”，只有當一切智力活動皆不可行時才需要采用直接的暴力手段，但這是下策。而詭道的目的在于避實擊虛，孫子用水比喻的用兵之法：“夫兵形象水，水之形，避高而趨下，兵之形，避實而擊虛。”避實擊虛的意義在于可以盡量不通過屠殺的方式來瓦解士氣。決戰之所以要以流血為代價，是因為雙方都集中了自己運用暴力的能力，這就使得雙方都沒有讓步的理由。而如果一方能夠更集中地運用暴力，另一方不能，這種以命相搏的情況就可以得到一定消解。正是對于決戰的依賴度低，孫子才反對過分夸大戰術對于勝利的作用，尤其是在己方不掌握相對優勢時更是如此。孫子既肯定了創造相對優勢以多打少，又賦予了處于劣勢一方避戰的權利：“知可以戰與不可以戰者勝。”從“全”的最高戰略目標來看，這也可以視作對于自己的保全。只有保全自己才不會給對方可乘之機，同時也能夠有尋找對方弱點的可能，也就是“自保而全勝”。

二、智力博弈的方法

如果將孫子的戰爭觀視作智斗，那么同樣會出現一種僵局。作為詭道的主體，從動機上會盡可能隱藏自己、迷惑對手，那么戰爭就會變得充滿秘密與假象。孫子對詭道的強調無疑會加大這種不確定。曹操根據這種思路認為戰爭就是“我動彼應，兩敵相察，情也”。作為一種智力博弈，其破局之道就在于支撐智力判斷的方法，也就是對情報的掌握和判斷。《孫子兵法》中“知”這個概念被反復提及，一共出現了79次，可謂是非常重要的方法。從邏輯上說，“知”是一切智力活動正確性的前提，在認知上越是全面清楚就越符合現實。而更重要的是知道得越多，就越能先驗地對如何勝利作出預判。這一點也可以看作孫子不依賴于主力決戰的原因之一，因為如果要通過主力決戰的勝利來決定戰爭的勝利，實際上就是“先戰而后勝”。而正確的順序應該是“謀定而后動，知止而有得”，《漢書》中將之概括為“先計而后戰”③。所以孫子的“知”的戰略思想核心方法論是“知”而不是戰或勝，即“勝可知，而不可為”。

對于“知”有三種誤解，第一是狹義地認為其等于情報工作③。這就大大限制了知的范圍和對象。孫子所謂的知包括四個對象：“知彼知己，勝乃不殆；知天知地，勝乃可全。”如果說對“知彼”和一部分的“知天知地”的確需要依賴情報，“知己”則是一個管理問題。另外，“知”不僅僅是信息的獲取，還包括對于信息的判斷。一方面因為戰爭中充滿了詭道，誰也無法保證信息的真實，這是人為造成的“不知”。另一方面是對于客觀事物的認知（知天知地）并不是知識意義上對其存在的了解，而是對于這些客觀事物如何利用或者避險。所以單純的情報獲取不是“知”的目的，更重要的是通過智力活動進行甄別和判斷。第二是認為“知”是一種理想化大而無當的原則性說法。如亨德爾認為這個原則和商業上低買高賣一樣是一句有用的廢話，太過于寬泛。這種理解忽略了“知”的方式和客體。縱覽《孫子兵法》全書，其中不但提出了“知”的目標，而且也給出了相關的具體建議。僅僅“知彼”一項，孫子就提出了“形人之術”“動敵之法”“相敵之法”“用間之術”等方式。《火攻》《九地》《地形》等篇目又從不同角度認識和分析了如何“知天知地”。所以，孫子的“知”一定伴隨著具體的對象以及目的，因為依靠臆斷、神秘或者其他不可靠的猜想也能夠形成認知，但是這種認知極大可能是對決策無益的。所以孫子說：“先知者，不可取于鬼神，不可象于事，不可驗于度。必取于人，知敵之情者也。\"這意味著“知\"不是一個空泛原則，而是各種具體對象的信息獲取、分析和判斷。第三種則認為孫子過分強調“知”的全能性，認為孫子觀念中戰爭的不確定性全然是因為彼此的詭道造成的，所以對于通過“知”來可以達到沒有不確定性和偶然性的結果?。這種批判混淆了理論上的可知性和現實中的認知能力，理論上可知性是絕對存在的，但是個體的認知能力決定了可知的上限。認知能力越高，受到義憤、迷信和欺騙影響就越少，越能夠做出理智的判斷從更靠近“全”。

綜上，“知”同時具有方法論指導意義和技藝上的具體內容。而在獲得信息之后，進一步需要進行決策，這個過程就是“廟算”。先勝而后戰，就是需要在邏輯和戰略上演繹出獲勝的可能和手段，這就是信息獲取和分析的終點。孫子對于廟算寄有極大的希望：“夫未戰而廟算勝者，得算多也；未戰而廟算不勝者，得算少也。多算勝少算，而況于無算乎。吾以此觀之，勝負見矣。”一般認為廟算要考慮的事情是“五事七計”，也就是“道、天、地、將、法”和“主敦有道？將敦有能？天地敦得？法令敦行？兵眾孰強？士卒敦練？賞罰孰明？”這兩者都是對已有條件的靜態比較，是對于戰局的基本判斷。除此之外還有“度、量、數、稱、勝”五個指標，這些都構成了戰略上最基本的預判，而“知”是算出它們的前提。除此之外，戰爭是一個動態過程，其中又因為詭道異常撲朔迷離。所以無論是“知”還是“廟算”在開戰以后一定會遇到障礙，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斷地去“知”，想方設法獲得真實信息，排除假象干擾，然后不斷地“廟算”，計劃出比較可靠的戰略之后再去行動，從而實現通過智力避免無謂的流血。

三、指揮官的素質

無論是“知”還是“廟算”，最終的執行者都是指揮官，因此他的理智時刻都在受到不可知的風險和詭道的挑戰。一場戰爭的勝負由指揮官直接決定，所以他必須具備與之相應的能力。孫子認為將領的五個主要素質是“智、信、仁、勇、嚴”這其中“智”和“勇”的排序就表明了他們之間的辯證關系。孫子將“智”置于首位，從邏輯上看是符合從詭道到“知”這一系列關系的。正因為戰爭是智力的博弈，所以指揮官最強大的能力就是他的智謀。根據以上對“知”的分析可以大致認為“智”也分為三種等級：其一是具有足夠的積累和理解能力，對于客觀事物具備相應的知識和了解。因為“知”在方法論中重要的地位，“智”的前提是滿足“知”的要求。而正因為“知”是越全面越好，所以“智”在量上也多多益善。但是這樣只能算是淵博，還遠稱不上明智。所以其二是能夠正確分析和辨別信息，從中判斷出真相。這樣就符合了“廟算”的要求，從對信息的積累轉化為戰略的選擇。鈕先鐘稱這兩個層次為“從知道（Know）到了解（Understand)”，智就是知的極限。但在《孫子兵法》之中還應該存在一種比了解更高的“智”，也就是能夠主動地做出符合動態變化的行為甚至能夠主導變化的方向。

在戰術層面，這種“智”的靈活性和創造性可謂能發揮得淋漓盡致，“能因敵變化而取勝者，謂之神”。其中的取勝之道就是做到“致人而不致于人”，一方面通過自己的“智”來辨別陷阱，一方面又給敵方制造假象和麻煩，在此意義上真正體現戰爭是智力博弈的形式。這其中包含了孫子的“奇正”思想，即適應和主導變化的能力。“凡戰者，以正合，以奇勝。故善出奇者，無窮如天地，不竭如江海。”狹義的理解“奇正”是指預備隊和正面部隊，這種理解在曹操注《孫子兵法》和《李衛公問對》中都采用。但是廣義來說，《老子》中有“以正治國，以奇用兵”之句，這里肯定不能理解為正規軍和預備隊。所以“奇正”在廣義上應該還具有“正道”和“奇巧”的意思，前者容易預測也必須符合一定規律，后者就有極大的變化空間。這其中的關鍵還是變化，而如何運用這種變化達到出奇制勝的效果，全然在于使用者的“智”。孫子清楚地區分了戰略的勝靠“知”，戰術的勝靠“為”和“奇”。然而無論是戰略還是戰術，都需要指揮官用“智”來作出有利的決策。

相比于“智”，孫子將“勇”排在了第四，甚至低于兩個道德層面的素質。孫子認為戰爭的不確定性中詭道占了相當大的成分，那么就需要通過己方的智謀化解。而在沒有化解掉這種詭詐之前，勇氣可能起到反作用。蠻勇不但會讓軍隊陷入困境，而且將領自己也有“必死可殺”的危險。而且根據孫子對于“知”和“智”的重視來看，勇其實是對于前兩者欠缺的補足。因為勇敢的反面是怯懦，而怯懦則是對于未知的恐懼，勇氣則是主觀上無視這種未知恐懼的能力。但根據孫子的邏輯，即使力量上存在差距，能夠做好“知”也能夠取得局部優勢并將之積累成勝利，不應該出現做到了“知”還會怯懦的情況。所以，能夠以智性克服血性和莽撞，是優秀指揮官的重要能力。

四、結語

縱觀《孫子兵法》中對于“智”的反復強調以及對于智性不足的種種批判可以發現，越是不得已而為之的行為就越有可能趨向暴力。這一點恰恰與先秦思想家對戰爭的認識吻合。所謂“止戈為武”，這也是孫子一定要將戰爭定義為智力較量而非武力較量的原因。一些漢學家認為孫子是不戰主義、和平主義，這個認識是本末倒置的。因為孫子追求的不是和平的狀態，而是實現和平的能力。一方面因為戰爭不可避免，具有“國之大事”和“不得已而用之”的雙重必要屬性；另一方面能夠制服戰爭戕害生靈的獸性本質，只有依靠人的智慧。

注釋：

① 曹操注《孫子兵法》，古籍出版社，2006，第7頁。② John Minford trans，The Art of War(New York:PenguinPress，2002)，p.113.

③ Peter Harris trans，The Art of War(New York:Everyman'sLibrary，2018)，p. 69.

④ Samuel B Griffith trans，The Art of War(London:OxfordUniversity Press，1963)，p.66.

⑤ 同 ① ，第35頁。

⑥ 楊少俊主編《孫子兵法的電腦研究》，解放軍出版社，1993，第332頁。

⑦ 《漢書·藝文志》

⑧ 熊劍平：《日本的〈孫子》研究》，《軍事歷史研究》2011年第2期，第173-177頁。

⑨ Michael I Handel.Sun Tzu and Clausewitz: The ArtofWar and On War Compared. Strategic Studies Institute，Carlisle(New York:US Army War College，1991)，p.24.

⑩ 熊劍平：《<孫子》的“知論”及其影響》，《孫子研究》2015年第2期，第26-30頁。

① 翟東升、時殷弘：《對孫子的克勞塞維茨式批判》，《戰略與管理》2003年第5期，第30-35頁。

? 任力：《孫子廟算思想探析》，載《軍事歷史》2009年第6期，第2-6頁。

? 鈕先鐘：《孫子三論》，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第230頁。? 《道德經·第五十七章》

? 《左傳·宣公十二年》

? 服部千春：《孫子兵法新校》，白山出版社，1997，第24-34頁。

作者簡介：

盛喆（1995-)，男，滿族，湖北十堰人，政治與國際關系學院，博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中國古典政治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