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境中的掙扎與救贖

[摘" 要] 《人間信》圍繞自我救贖主題展開，通過“破碎的人間”“與命運抗爭”“尋求靈魂的出路”三個部分，剖析主要人物面臨的困境與心路歷程，展現他們在困境中的掙扎與勇氣，進而闡釋每個平凡人內心深處的不屈意志。同時，通過對比不同人物在逆境中的選擇，揭示他們對生活的不同理解，深化“自我救贖”這一主題。

[關鍵詞] 《人間信》" 麥家" 文學評論

[中圖分類號] I207.4" " " " " " " "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5）14-0063-04

麥家被譽為“中國諜戰文學之父”，代表作有《解密》《暗算》《風聲》。其中，《暗算》榮獲第七屆茅盾文學獎。其獨特的敘事風格與對人性深處的觀照備受讀者喜愛。《人間信》于2024年出版，是麥家向嚴肅文學轉型的力作。這是一部極具情感深度和劇情張力的作品，以細膩入微的筆觸勾勒普通人在生命困境中的掙扎、和解與救贖，展現了一幅幅鮮活的人生圖景。

一、困境交織的世界：多重因素的影響

《人間信》中，我們既能窺見人物內心的破碎與重組，又能感受生活中內外困境對命運的復雜影響。這些因素相互交織，形成一張無形的大網，將人物困于其中。

從內在原因來說，首先是家庭經濟拮據。主人公出生于浙江普通鄉村家庭，爺爺早逝，父親不務正業、沉迷賭博，加重了家庭經濟負擔。兒時，父親帶“我”上街看舞獅，但他的目的不是增進父子感情，而是盯上了“我”兜里的十元壓歲錢，拿到錢后就將“我”扔在街上不管不顧。這段經歷無疑給“我”幼小心靈留下了陰影，昭示著一切悲劇的開始。其次是家庭中重男輕女觀念對女性的壓迫。無論是上一輩的小姑，還是這一輩的大姐、二姐和小妹，均在家中遭受差別對待。即便她們擁有天賦和能力，仍深陷性別歧視的泥沼。小姑無法忍受而選擇結束生命；大姐與二姐因不公待遇而離家出走；最不受重視的小妹則耗費了大好青春年華，與母親一起等待父親，最后因經濟窘迫、年華老去，只能嫁給一個再婚的商人，就如同她自己所說，“我把自己賣了，賣給了一個二婚頭”[1]。

此外，家庭中父親的溺愛與懲戒導致了家庭成員間愛恨交織的復雜關系。這不僅對家庭成員造成了傷害，也加劇了人物內心的痛苦與矛盾。大家閨秀出身的母親不顧眾人反對與父親成婚，面對父親一次次背叛，選擇了縱容與逆來順受。母親對父親無底線包容的背后是對沉沒成本的難以割舍，她始終認為父親雖遠在他鄉仍記掛家里，甚至在父親的葬禮上不斷找尋理由為他開脫。由于長期承受父親帶來的痛苦，母親將對父親的怨恨轉移到“我”的身上。母親的一生，是不幸的一生，也是逃避的一生。奶奶出于對父親的期待，既溺愛他又懲罰他，同時還在孫輩面前維護其形象。但這樣的教育方式注定失敗，最終奶奶在絕望中出走。家中女性長輩為父親塑造的高大形象和事實上的“潦坯”[1]形象產生了巨大的割裂感，使“我”無法在這種畸形的家庭環境下生活，最終走上舉報父親、與家庭決裂的道路。這些家庭內部因素釀成的悲劇是后來家庭破裂的直接原因。

從外在因素來說，一方面是當時的社會環境對道德理性的沖擊。劉主任借“我”對父親的舉報謀取政治資本，書中寫道：“他知道，這一仗要打贏，他個人的政治資本將倍增，前途也將更光明。”[1]在此環境下，“我”急于與有污點的家庭劃清界限，甚至對胞妹也避如蛇蝎，冷漠地看著她追車。另一方面是社會輿論帶來的巨大壓力。對“我”而言，父親“日本佬”與“黑五類”的身份標簽，使“我”在成長中一直飽受輿論之苦。在學校排戲時，因為父親的緣故，“我”錯失了飾演解放軍英雄的機會。書中描述道：“你見過一個孩子這樣哭過嗎？我覺得自己已經哭得停不下來，像控制哭的開關已經壞掉，關不掉。像眼睛是個傷口，眼淚是血，只要我活著，睜著眼，血就止不住往外流。”[1]外界言語上的欺侮最終演變為行為上的霸凌，“我”在弄堂里被同學堵住，被罵“小鬼子”，遭受拳打腳踢。對奶奶來說，父親被劃為“黑五類”后，她不僅要面對自己教育的失敗，還要承受社會輿論壓力。憤怒之下，奶奶砸毀菩薩像，信仰的坍塌、對未來的絕望，最終促使她出走。這些人物經歷展現了外在社會狀況對個體境遇的影響，進而左右人物的行為與情緒。

二、命運的抗爭與抉擇：性格與選擇的碰撞

“我”在對父親的一次次失望中選擇與家庭決裂，又因對親情的依戀選擇回歸；小姑以結束生命表達沉默的抗爭；大姐、二姐離開家庭尋找新天地；奶奶對父親絕望后，獨自出走逃避現實；小妹最終選擇以利益為先的婚姻……每個人都在與命運的對抗中不斷選擇、掙扎。通過分析命運帶來的苦難和機遇，以及角色在“命運”面前的選擇，我們能探究不同境遇下人物的性格特征和抗爭精神。這里將抗爭分為兩類：一類是與畸形家庭關系的抗爭，另一類是與內心陰霾的斗爭。

首先，小說中的人物與畸形家庭關系進行了抗爭，突出表現在主人公與一些女性角色的成長經歷上。“我”從小生活在一個畸形的家庭環境中，父親沒有盡到責任卻妄圖樹立權威，母親與奶奶合理化父親對“我”的打罵。“我”受了委屈且被死黨白毛背叛后，又被父親狠狠扇了一巴掌，這一巴掌打碎了家庭的假象。“我”停止對父親的幻想，首次以自殘的方式反抗，這是沉默、自毀式的抗爭，試圖以自身冤屈喚醒父親的良心，但顯然難以成功。于是，“我”在二哥和劉主任的支持下，面對母親與外公的憤怒指責、打罵，決心舉報父親，立志逃離牢籠。這是主人公首次走出家庭，投身廣闊的社會生活當中，也是其自救式的抗爭。

除了主人公外，一些女性角色也展現出對畸形家庭的反抗，她們大多因村中閑言碎語及家中重男輕女觀念而不堪忍受。小說開篇介紹了小姑這一角色，她身為花季少女，兩次尋死。第一次尋死未遂后，她除了家中的責難和打罵什么也沒有得到；終在第二次尋死時身亡，但她的痛苦依然得不到理解，還被當作教訓子女（尤其是女孩）的反面教材，成為這個家庭與村子的一抹幽魂。死亡，是她面對這個世界惡意時能想到的最激烈的反抗，她以自毀的方式表明態度、尋求安寧。小說中，與“我”同輩的大姐、二姐則通過自身努力逃離家庭。大姐是繼“我”之后第二個離開的人。她比上一輩人更清醒、勇敢，因為不想被同村人說三道四，所以毅然離開了家。二姐因“我”的身份自幼受到欺凌與不公，長大后憑著自己的手藝站穩腳跟，她本就很少回家，實際上這也是變相的“躲”，躲開原生家庭的沼澤。

其次，小說中的人物與內心陰霾進行了斗爭。這主要體現在“我”的心理活動中。細究小說中對于主人公“我”的人稱變化，其人生軌跡是從“我”到“他”，再到“我”的靈魂探索與自我和解。小說中第一次人稱轉變發生在父親掌摑“我”之后，巨大的憤怒與屈辱使主人公從“我”這個軀殼中抽離，變成旁觀者“他”，表明其對自我身份的迷茫與靈魂流浪的無措。作為一個初中生，他猶疑、恐懼，但最終在憤怒的驅使下步入社會。家庭是他最先被拋棄的地方，因此那時他決然離去、毫不留戀，卻無法擺脫孤獨感。他對奶奶——唯一仍懷有眷戀之情的長輩的思念便體現了這一點。對未來的忐忑、期待，以及獨自一人在世上的孤獨感相互交織，不斷撕扯著他的心。第二次人稱轉變發生在主人公搭上火車、完全脫離家庭后，書中寫道：“我回來了，既是從‘他’回到了我，也是從一個黑色家庭來到一個紅色大家庭，革命的大熔爐。”[1]此時，書中對主人公的稱呼又從“他”變回“我”，表明其內心在長久矛盾后暫時得到了安定，在社會中找到了身份認同，主人公這時才真正開始審視和療愈自己。當年少時那股熱血冷卻后，“我”會時常想起血親，甚至想起父親。這體現出“我”與原生家庭難以割舍的聯系，這種聯系造成其內心的糾結與痛苦。在反復糾結中，主人公的內心逐漸緩和，重建了與家庭的關系，與自己和解。

正如麥家在采訪中表示：“人生不是結果，而是不斷選擇的過程，高明選擇能夠塑造自己，愚蠢的選擇則會使人墮入深淵，不同人物的選擇把他們引向了不同的結局。”[2]小說中的眾多人物以各自方式抗爭黑暗命運，通過分析他們的選擇與最終命運，我們可以得出：真正的命運不是神佛預言，而是自己走出的路。

三、尋求心靈的救贖：自我與他者的雙重力量

麥家在采訪中坦言：“作為作家，作為善良人，我們特別希望每個人內心都有力量去尋求救贖，讓一個不完善、不完美的自己變得日益完善。”[3]這是他對每個讀者的善意，這份善意也體現在他筆下人物尋求心靈救贖的路途中。

首先，是書中人對自己過去行為的寬恕。為自我過去的所作所為而自責甚至悔恨是人生不可避免的經歷。有些人被過往困住，以猙獰面目面對世界；有些人選擇了自我寬恕。自我寬恕遠比寬恕別人困難，它涉及對自我認知和態度的轉變，直面自我需要更大的勇氣。在強調人際關系和社會和諧的傳統文化中，寬恕常被視為有助于修復社會關系、促進家庭和睦的方式。父親雖多次犯錯，母親與小妹仍愿意重新接納他，但每個人內心都難以消解對自我的追責。正如《非暴力溝通》所言：“我們試圖理解自己過去的所作所為，人的行為總是服務于自身的需要及價值觀——不論它是否能夠實現目的，也不論我們事后是感到慶幸還是遺憾。通過聆聽自己的心聲，我們就能發現心靈深處的需要。此時，我們就可以原諒自己。我們意識到，盡管過去的選擇并不理想，但它也是為了實現內心的渴望。”[4]

人在生活中都會經歷難以接受的事情或情感，要想消解它們，就要學會釋懷、放下并接受現實，否則這些情感就會成為人生中不可提及的禁忌。《人間信》講述的就是每個人埋藏于心底、不愿提及或袒露的過往。“我”在舉報父親后的十幾年間一直深陷自責與懷疑中，對個人原則的背離以及與家庭決裂的痛苦成為心中拔不掉的刺。奶奶曾試圖以自毀的方式促使父親成為頂梁柱，最終失敗了，心灰意冷下自責離家。自我寬恕的關鍵在于包容那個因過去某種行為而感到后悔的自己，同時也要包容做出那種行為的自己。通過自我反省和情感釋放，“我”重新審視自我，實現了對過去行為的寬恕；奶奶在離家的十幾年中堅守善良與親情的本心，完成了從寄希望于父親到與自我和解。《人間信》向讀者傳遞了這樣一個道理：真正的救贖并非來自外界的賜予，而是源于個體心靈深處的自我審視與勇敢擔當。畸形家庭帶來的沉重枷鎖、個人理想和現實之間的碰撞、對往日錯誤的追悔莫及，這些困境和遺憾都需要我們自己去打破并與之和解。

其次，是女性角色的親情與愛讓“我”有所釋懷。《人間信》中，女性始終是連接“我”與家庭親情的紐帶。在父親缺位的情況下，奶奶、母親、大姑、二姐、小妹這些女性展現出非一般的愛與包容，奶奶為“我”的病四處奔走，小妹在“我”與家庭決裂后仍追到車站送行，這讓“我”雖下定決心與家庭決裂，但內心仍渴望重獲家人的關懷與愛護。家族的延續和父權的威嚴控制將她們教化得忠貞且順從，但她們對家人的愛卻發自心底。于是，小妹帶著愛意一次次試圖修補親情裂痕，母親也再次表達了對兒子的愛，奶奶則以重逢的方式再度溫暖了全家。女性角色用自己的方式縫補著家人受傷的心靈，讓“我”從自我禁錮中解脫出來，最終帶著傷痕治愈了自己。

最后，是在社會中建立新身份讓“我”漸漸擺脫了過去的陰霾。家庭是塑造個人身份的重要因素，家庭結構、撫養方式、家庭氛圍和教育方式等都會對兒童的個性和社會化發展產生深遠影響，從而影響其社會身份的形成。“我”因原生家庭糟糕而缺失完整童年，又因父親的過往被貼上“日本佬”孩子的標簽，自小飽受歧視、缺乏機遇。離開家庭前，“我”仿佛是社會的棄兒。出身無法選擇，但出路的選擇權掌握在自己手中，“我”逃離家庭后，在社會中艱難求生，在當門衛、入伍等經歷中逐漸確定了寫作方向，并在社會中建立了新身份——成為一名出色的作家、一個幸福家庭的丈夫與父親。站穩腳跟后，重新構筑社會身份、融入社會與時代，成為“我”心靈的最終救贖。

四、結語

《人間信》是一部具有獨特魅力且內涵深刻的作品。這部小說符合麥家的創作理念，即“文學是從俗世里來的，但要到靈魂中去”。《人間信》是麥家寫給讀者的一封信，它包含著俗世中形形色色的人生旅程，傳遞著人間的美好與靈魂的堅韌。《人生海海》出版后，麥家在接受采訪時表示：“故鄉不需要我跟它和解，父親去世了也不需要，是我需要和自己和解。”[5]這也正是《人間信》中所要表達的自我救贖主題。因而，對《人間信》中人物心理的解讀以及自我救贖主題的研究具有重要意義。

在整個研究過程中，筆者通過細致入微的解讀，從人物的言行、情節的推進等多方面挖掘素材，梳理出不同人物的成長脈絡并加以分析，確保了本研究的可靠性與創新性。從學科發展角度看，研究聚焦于《人間信》的人物形象，首次系統地剖析了小說中人物在復雜家庭環境與社會環境下的心理變化與成長路徑，探究其自我救贖之路，這一成果極大地豐富了對麥家作品中人物形象的理解，拓寬了麥家小說研究的成果與視野。從現實意義看，研究對當下社會中個體應對生命困境具有啟發價值。現代社會中，個體面臨著形形色色的困境，與麥家小說中人物所處的復雜境遇類似，個體需要通過積極的自我寬恕、自我救贖來打破生活中的困境與苦難，找到屬于自己的道路。

參考文獻

[1] 麥家.人間信[M].廣州：花城出版社，2024.

[2]" “書生說”欄目.麥家新作《人間信》，如何與命運過招[EB/OL].（2024-04-22）.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Wu4m1F7Cf/.

[3] 潮新聞.新作《人間信》首發，麥家：年輕人不要過早看透人生[EB/OL].（2024-03-26）.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794600312440181380amp;wfr=spideramp;for=pc.

[4] 盧森堡.非暴力溝通[M].北京：華夏出版社，2009.

[5] 麥家，朱又可.麥家：文學是俗世里來的，但要到靈魂中去[J].青年作家，2020（4）.

（責任編輯" 余" 柳）

作者簡介：魏悠然，南京林業大學；趙瑄，南京林業大學；王家玉，南京林業大學。

基金項目：本文系校級大創項目“人性奇觀——麥家《人間信》中的人物形象研究”（項目編號：2024NFUSPITP0321）的最終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