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古爾納《來世》看凝視與反凝視

[摘" 要] 阿卜杜勒拉扎克·古爾納（以下簡稱古爾納）的小說《來世》的故事背景設定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后的東非，女性在這一歷史時期面臨多重壓迫。女性角色常常成為凝視的對象，她們的自我認同受制于外界的評價和社會的期待，陷入了對他人目光的被動接受和身份認同的困境。然而，古爾納并未止步于對這種困境的描繪，而是通過反凝視的過程呈現了女性的覺醒與反抗。當她們開始反思自身處境時，逐漸意識到自身的價值與主體性，嘗試掙脫外部定義的束縛，積極尋找自我認同。古爾納通過對凝視與反凝視的深入探討，不僅揭示了女性在復雜社會環境中的生存狀態，也突顯了她們的抵抗與成長。這種對女性主體性建構的關注，為我們理解性別議題的復雜性提供了重要的視角。

[關鍵詞] 古爾納" 《來世》" 凝視" 反凝視

[中圖分類號] I06" " " " " " " " " " " " [文獻標識碼] A" "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5）14-0097-04

古爾納（Abdulrazak Gurnah）是一位在坦桑尼亞出生的作家，以細膩的敘述風格和對復雜社會問題的深入探討而聞名。古爾納在20世紀70年代移居到英國，并在那里的文學界逐漸嶄露頭角。他的作品通常圍繞著移民經歷、身份認同、殖民歷史和文化沖突等主題展開，呈現出對跨文化交流的深刻理解與思考。2021年，他因對殖民主義遺產以及移民生活的細致描寫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在《來世》（Afterlives）這部作品中，古爾納通過多個交織的故事線，描繪了東非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后發生的歷史變遷，反思了個人與社會、傳統與現代之間的關系。小說中的人物大多經歷了戰爭的創傷、流亡的艱辛以及文化認同的掙扎。在這一背景下，古爾納也特別關注女性角色的生存狀態，探討她們在充滿壓迫與限制的環境中如何尋求自我認同和主體性。在《來世》中，女性角色常常受到他人的凝視，她們的身份與價值往往受到外部力量的定義與影響。這種凝視不僅來自男性角色，也包括社會文化對女性的普遍期待與規范。在這種情況下，女性的自我認知常常被外界的期待所模糊，導致她們在尋找自身定位時面臨諸多挑戰。然而，古爾納并沒有僅僅停留在對女性困境的描繪上。他通過反凝視的概念，使女性角色在面對外界凝視時開始意識到自身的主體性。反凝視是指女性主動地反抗外界的目光，通過自身的視角重新審視自己及周圍的世界。在《來世》中，部分女性角色在經歷了內心的掙扎與反思后，開始拒絕被動地接受他人的定義，而是通過自己的觀察與理解來構建自我認同。她們的覺醒過程不僅是對外界凝視的反抗，也是對自身價值的重新確認。

一、凝視與反凝視

凝視與反凝視是社會文化和性別研究中的重要概念，源于福柯和拉康等理論家的思想，廣泛應用于文學、電影和藝術等領域。這兩個概念分別代表了一種權力關系和對自我認知的反思，尤其在探索個體身份以及社會結構的影響時，具有重要的意義。

凝視（Gaze）指的是一種社會性別化的觀察方式。根據拉康的理論，凝視不僅僅是視覺行為，更是一種權力關系的體現。在這一過程中，觀察者通過自己的視角來定義、評判和規范被觀察者，尤其是在性別視域下，男性的凝視往往被視為一種主導性的視角。這種男性凝視使女性成為對象化的存在，她們的價值和身份往往被他人的目光所決定，進而限制了她們的自我認同和主體性。反凝視（Counter-gaze）是對這種凝視的主動反抗與挑戰。它代表了被觀察者（通常是女性）對他人目光的反思與抵制。通過反凝視，女性角色不僅意識到外部目光的存在，更開始重塑自己的身份和價值，實現自我認同。反凝視的實踐使女性能夠主動掌握自己的敘事話語，拒絕被動接受他人的定義，從而在社會中尋找自己的位置。在許多現代文學和藝術作品中，女性角色通過自己的視角重新詮釋自我，展現出她們在面對社會壓力時的勇氣與智慧。

凝視與反凝視之間的互動關系揭示了在權力與身份構建中的復雜性。它們不僅體現了性別之間的權力斗爭，也反映了個人如何在社會框架內進行自我認知與定位。當女性通過反凝視重塑自我時，她們不僅在挑戰傳統的性別角色，同時也在推動社會對性別問題的深層次理解。在當代社會，凝視與反凝視的概念仍然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隨著性別平等意識的增強，越來越多的女性開始發聲，對抗社會對其身份的固有定義。通過反凝視，女性不僅在文學和藝術作品中重新書寫自己的故事，同時也在日常生活中挑戰性別歧視與不平等現象，推動社會的變革與進步。綜上所述，凝視與反凝視作為探討身份、權力與性別關系的重要工具，為我們理解個人在社會中的位置提供了深刻的視角，促使我們反思權力結構如何影響我們的自我認知與社會互動。通過關注這些概念，我們能夠更好地理解當代社會中性別議題的復雜性與多樣性。本文基于福柯的凝視理論，結合女性主義視角，對《來世》中女性人物的生存困境和主體意識進行解讀。通過分析小說中的凝視與反凝視現象，探討女性在男性凝視下的生存困境和自我覺醒過程，以期為當代女性主義研究和文學批評提供新的視角和思路。

二、凝視禁錮下的女性

1.男性對女性的凝視

福柯認為：“權力以網絡的形式運作。在其中，個人不僅是流動的，而且總是服從權力，同時又行使權力。”[1]凝視主體通過這一行為，對弱者實施全方位的監管。“無處不在又無處可覓的規訓與權力的共謀，使女性本身置于全景敞視之中，而規訓的執行者可以是每一個人。”[2]同時，在男性的凝視之下，男性成為權力的主宰、規則的制定者和女性的擁有者，女性在生理上的“缺陷”則被演繹為智力低下和地位低賤。在這樣的身體觀下，女性身體喪失了主體性，她們被男性凝視，為男性所支配，“她們存在的價值就是滿足男性的性需求與繁殖需要”[3]。在男性凝視中，女性被物化成男性欲望的載體。哈利法未見阿莎太太之前，就曾表示過他內心的擔憂，“但每每想象自己未來的新娘可能是生性粗魯、做事挑剔、相貌丑陋的女人，他又擔驚受怕”[4]。當他在婚禮上見到阿莎太太后，“她橢圓形面龐，很招人喜歡，舉止莊重，不茍言笑”[4]，哈利法立馬就喜歡上了她，也不再擔憂她的性格與處事方法。由此可見，對于哈利法來說，妻子的秉性如何并不重要，他之所以愛上阿莎太太，就是因為她的美貌，為此他愿意接受她所有的不足。阿菲婭被養父毒打，是因為養父認為“女孩子為啥要會寫字？會寫字，就可以給拉皮條的寫信？”[4]在養父的眼中，女性就是滿足男性性需求的對象。阿菲婭的身體開始發育后，也成為男性凝視的對象，“男人們的眼睛都盯著她的胸脯看。她還意識到，辦公室一有男人來，納瑟爾·比亞沙拉更希望她上樓去。她覺得，男人們看她的眼神讓她難堪”[4]。由此可見，阿菲婭被當成男人性欲望的載體。

2.女性對女性的凝視

在男權社會中，比一般女性地位更低、話語權更弱的是那些試圖掙脫枷鎖的女性。她們不僅承受男性的凝視馴化，也承受著來自女性的價值規訓。女性的凝視，主要是將男性凝視中某條標準內化，并借此打壓或馴化其他女性，以此獲得男性的贊賞。阿莎太太對阿菲婭的凝視則很復雜。由于歲月的流逝，阿莎太太身上的“女性氣質”流失，她所受到的男性凝視應該更少。但因為在男性凝視的牢籠中待得太久，她完全接受了男權社會對她的奴役，從未想過與男性對抗或是掙脫牢籠，而是更為嚴苛地要求阿菲婭遵守既定的法則。阿莎太太對阿菲婭的著裝提出要求，“你現在長大了。要保持莊重，出門時就要把自己裹起來”[4]。這個要求是出于對阿菲婭的保護。阿菲婭16歲的時候，阿莎太太開始給阿菲婭物色結婚對象，“十六歲的姑娘就該嫁出去，這完全正常呀”[4]。而哈利法認為“這是愚昧和狹隘”[4]。阿莎太太與哈利法產生爭執，“你打算回掉所有提親的，就是因為你一直在等她長大成人，這樣你就可以娶她做二房”[4]，暴露了阿莎太太害怕阿菲婭日漸顯露出的女性魅力，她只想把阿菲婭盡早嫁出去，以保護自己的利益。

三、反凝視：女性的反抗

因為凝視總是來自四面八方，凝視在他者領域中是“主體之外和之先的存在”[5]。被凝視的對象由于長期被他者凝視，處于“他者凝視的地獄”[6]中，并遭受著凝視的嚴重灼傷。當被凝視者意識到凝視者施加的規訓，并且對這一規訓感到不滿，逐漸覺醒的自我意識就會激發“被凝視者以一種反抗的新姿態勇敢面對來自權威意志的凝視，形成一種對抗性凝視，即反凝視”[2]。反凝視行為某種程度上使女性避免徹底淪為男性以及父權社會的犧牲品，通過這種反凝視，女性不僅能夠重新審視自己的身份和角色，而且能夠擺脫由男性凝視構建的性別束縛，形成更加自主的自我認同。這種反叛不僅讓女性在社會結構中重新定義自己，也為性別平等的實現開辟了新的可能。

1.反凝視：主體意識的覺醒

在傳統社會中，女性的形象往往是由男性凝視所決定的，她們的角色、行為和情感都被男性主導的社會結構所塑造。反凝視作為一種文化行動，打破了這一傳統的性別規范，提供了一個重新定義女性形象與角色的空間。在這種行動中，女性通過拒絕被外界眼光所定義，反過來給自己的身份、選擇和生活方式賦予新的意義。例如，賈米拉和薩哈達兩姐妹給阿菲婭做的開齋節裙子，“這條裙子的緊身胸衣是藍色緞面，非常貼身。圓領口上鑲著白色花邊。裙子的下擺是寬松的百褶，淺藍色府綢面料，上面飾有綠色碎花圖案”[4]，在阿莎太太看來，“胸口太緊，太不害臊了”[4]，在明知阿莎太太反對的情況下，阿菲婭依然選擇在開齋節當天穿上那條裙子，她在進行無聲的抵抗，她拒絕讓別人用傳統的審視標準來定義自己，選擇用自己的方式過節。此外，當阿莎太太說阿菲婭不必苛求自己寫的字像文書一樣漂亮，她在心里默默回復“我不是小姑娘了”[4]。這句話看似簡單，卻蘊含著她的自我覺醒和反叛意識。更重要的是，阿菲婭對待婚姻的態度也充滿了反凝視的力量。賈米拉和薩哈達兩姐妹的父親認為，“她年紀還小，必須等到十八歲才能出嫁。要不然，還沒等自己享受過青春就生孩子，自己的生活就給毀了。賈米拉說，她在家里生活得很開心，不在乎等，她的未婚夫也不在乎等”[4]，阿菲婭喜歡他們一家人的婚戀觀。但是，阿莎太太忌憚于阿菲婭日益增長的女性魅力，希望阿菲婭盡早嫁人。因而，在面對阿莎太太的催婚時，阿菲婭選擇以沉默抵抗，拒絕了兩個相親對象，她拒絕按照傳統模式走入婚姻，而是選擇等待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這一沉默表達了她對自己人生主導權的堅持和對傳統婚姻觀念的質疑。

2.反凝視：主體性的建構

女性的情感和欲望常常被認為是外部控制和規訓的對象。然而，通過反凝視，女性能夠重新掌控自己的情感和欲望，打破情感上的依附性。女性通過目光的交換、情感的表達以及情緒的釋放，在與男性情感的互動中彰顯出主體意識及自主性。這不僅是對男性凝視的一種反擊，更是女性情感自主性的一種彰顯。首先，顛覆了凝視的主客體關系。在與哈姆扎的關系發展中，阿菲婭始終扮演著操控者的角色。阿菲婭在確定自己喜歡哈姆扎后，她沒有主動去追求，“急什么呢？她并沒有覺得自己已經等不及了，甚至喜歡這種期待美夢成真的緊張感”[4]，通過觀察和聆聽，她感覺到哈姆扎“太缺乏自信，不敢果斷行事”[4]，隨后她主動出擊向哈姆扎暗示她的愛意，“她這是在讓他為她翻譯一首愛情詩，就等于讓他給她寫情書”[4]。在那個禁欲主義盛行的時代，即使是在自己的愛人面前，女性也要保持合理的社交距離，進行規范的社交對話。哈姆扎“不愿意被迫搬到屋里去，被迫面對面去看阿莎太太的臉色”[4]，但是阿菲婭向哈姆扎講述曾經的悲慘經歷，主動表達她對兩人婚姻的憧憬之后，兩人最終在讓哈姆扎感到不舒服的屋子里結婚。阿菲婭成了真正的凝視者，凝視著哈姆扎的言行，敏銳地洞察他行為背后的一切動機。

“在女性可能學習的所有課程中，家務是最重要的……無論她獲得什么知識，除非她精通家務勞動，否則她不能享有任何聲譽。”[7]阿菲婭選擇做裁縫工作，這不僅是為了賺錢，也是為了填補日常家務后的空虛時間。女性們很高興地做著自己感興趣的、需要技能的事情，以緩解她們被迫忍受封閉生活帶來的挫折感。她們不僅僅在經濟層面上改善了自己的生活，也在精神和心理上實現了自我超越。阿菲婭的經歷反映了女性在傳統角色的束縛中，如何通過自我塑造、技能培養與積極參與，逐漸走出家務的陰影，最終實現真正的主體性。然而，阿菲婭并未止步于此，她不僅僅滿足于裁縫工作，還積極參與婦幼保健所的工作，這一舉動充分體現了她對自身發展的渴望。當婦幼保健所招募“具備一定的讀寫能力，能夠簡單地記筆記，閱讀簡單的說明書，而且能流利地講斯瓦希里語”的工作人員時[4]，阿菲婭完全符合條件且主動報名參與。在參與婦幼保健所工作的過程中，阿菲婭不僅學到了新的技能，還能接觸到更多的社會資源與信息，這讓她的自我認同得到了進一步的確認和鞏固。因此，女性的主體性并非單純依賴外界賦予的角色，而是通過自我努力和選擇，尤其是通過技能與知識的積累，逐步擺脫固有的社會期待與性別偏見。阿菲婭通過反抗家庭角色的束縛，積極尋求自我發展的道路，最終實現了對自我身份的重新定義。這一過程，不僅是對“家務”這一傳統女性角色的反凝視，也是女性主體性構建的重要一步。

四、結語

古爾納的《來世》通過對女性角色的細膩描繪，深刻揭示了女性在凝視下的困境和生存狀態。在男性主導的社會結構中，女性往往被迫成為滿足男性性欲和繁殖需求的工具，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和生活選擇。女性的身體和身份被社會規范化和商品化，成為男性欲望的承載體。與此同時，女性之間的社會關系也受到這種性別權力結構的影響，很多女性會通過凝視互相壓迫，以此獲得男性的認同和社會的接納。這種現象反映了女性在多重壓迫下所面臨的自我認同困境。然而，古爾納并未將女性塑造成完全被動的受害者。他通過賦予女性角色以反抗的力量，展現女性在權力關系中逐步覺醒的過程。女性通過反凝視的方式，挑戰傳統的性別壓迫和社會規范，從而尋求自我價值和身份的重塑。她們不僅是在抵抗外部的社會壓迫，更是在尋求自我主體性的回歸。這一反抗過程既是對男性凝視的反擊，也是女性在壓迫中突破傳統束縛的體現，標志著性別權力結構中的復雜互動和女性主體性覺醒的開始。這種覺醒不僅改變了女性的命運，也對傳統性別角色發起了挑戰，推動了性別平等和社會變革。

參考文獻

[1] FOUCAULT M.Discipline and Punish：The Birth of the Prison[M].New York：Vintage Books，1979.

[2] 郭一帆，閻景娟.論凝視視角下女性性別的建構與對抗[J].大慶師范學院學報，2021（1）.

[3] 郭戈.愉悅與病痛——女性身體話語的兩種路徑[J].貴州社會科學，2016（5）.

[4] GURNAH A.Afterlives[M].London：Bloomsbury Publishing，2020.

[5] 吳瓊.他者的凝視——拉康的“凝視”理論[J].文藝研究，2010（4）.

[6] 張德明.沉默的暴力——20世紀西方文學/文化與凝視[J].外國文學研究，2004（4）.

[7] CHATTERJEE P.Empire and Nation：Essential Writings，1985-2005[M].Ranikhet：Permanent Black，2010.

（責任編輯 夏" 波）

作者簡介：王宇，西安電子科技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