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瑞芳：革命家、藝術家、慈善家

張瑞芳老師是我崇拜和敬重的一位前輩、長者。年輕時，看過《李雙雙》《南征北戰》等影片后，她在我心中的定位只是一名演員，一名造詣深厚、演技精湛、能征服觀眾的好演員。然而在我投身上影后，經過一次又一次的拜訪和接觸，她在我心中的形象越來越多彩，越來越豐富，越來越讓我崇拜和敬重。她的演藝生涯、革命經歷、社會威望和崇高聲譽，交錯相融，定格在藝術家、革命家和慈善家的光輝形象上。

不變的信仰，追求革命的理想

第一次真正領受瑞芳老師的“厲害”是1982年。那時，作為中國改革開放的領頭羊——深圳特區剛成立不久。為了了解和感受改革開放給特區帶來的重要變化和深遠意義，上影專門組織了一些編劇、編輯和演員去深圳參觀體驗，還特意安排在香港、廣州一帶觀眾中享有廣泛影響的著名演員韓非、孫景璐“領銜出行”。參觀團由當時的電影局副局長洪林率領，我呢，有幸成為團里最年輕的一位。

就在參觀團準備出發之際，時任上影演員劇團團長的瑞芳老師，在得知這一消息后，專門為這次參訪親筆寫了一封信，收信人是當時的廣東省委第一書記任仲夷同志。瑞芳老師交代我們，你們到廣州后，去廣東省委把這封信交給任書記，他一定會給你們這次參觀作出安排。說實話，當時我們不清楚瑞芳老師和任書記有著怎樣的關系，拿著這封信高興之余也有點擔心，一位身居高位的老革命、一個正為改革開放日夜操勞的省委一把手，真能接待我們嗎？

帶著這個問號，我們打前站找到了廣東省委大院。站崗的武警戰士聽我們說明來意后，一臉懵懂，連信都不愿收，更不可能讓我們進去。于是，我們就把瑞芳老師搬出來。他瞅了一下信封，問我們：是電影演員張瑞芳？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一臉的嚴肅倏然間就褪去了，連忙招呼我們進去等一會，并立馬和有關處室通了電話。幾分鐘后，一位40多歲的男同志騎著自行車趕到傳達室，將我們接了進去。我們坐定后，他告訴我們，任書記正在開會。隨后他去了會場。

很快，任書記出現了，他滿臉笑容，直說：“瑞芳大姐交辦的事一定辦好。歡迎你們來深圳參觀考察……你們有什么要求，直接告訴李萬國同志……”他指指那位帶我們進來的男同志，“他是我們辦公廳綜合處的處長，他會全程陪同你們。”

瑞芳老師的一封信，果然發揮了意想不到的作用，書記親自過問，處長全程陪同，一部全新的“考斯特”中巴，載著我們在深圳、珠海這片改革開放的熱土上奔馳，我們不僅受到深圳、珠海兩地的主要領導袁庚、梁廣大的熱情接待，也實地仔仔細細考察了改革開放為昔日的小漁村帶來的翻天覆地的變化，收獲滿滿。

這樣的“特殊待遇”，我們還享受過一次。1989年，哈爾濱開始舉辦“冰雪電影藝術節”，上影想參與影展。瑞芳同志知道后，立即和時任黑龍江省委書記的楊易辰同志打了招呼，隨后“一路綠燈”，受到主辦方特別關注，上影成了“冰雪電影藝術節”的主賓和常客，一連幾屆，上影影片在冰雪電影藝術節上得到充分展示，也受到觀眾的廣泛好評，作為當時的上影宣發部主任，我打心眼里感謝瑞芳老師。

瑞芳老師有這樣的人脈，讓我們驚喜和羨嘆。但她老人家從不炫耀，總是淡淡地一笑說道，“我們從學生時代就在一起抗日，是老戰友了，而且都喜歡文藝，如今都愿意為電影多做點事。”

確實，他們這一批在抗日烽火中挺身而出的熱血兒女，經歷過血與火的洗禮，承受過生與死的考驗，彼此的感情純粹而真摯！即使地位不同，職業不同，但他們互相尊重，珍惜著那份不會被時間銷蝕的友誼和情感。

我曾經目睹瑞芳老師和老戰友榮高棠見面時熱烈而激動的瞬間。那是1989年9月21日，第一屆中國電影節在北京隆重開幕，這是新中國成立40年來最大的一次電影盛會，電影界各條戰線的知名人士匯聚一堂，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40周年。我有幸和張瑞芳、謝晉等老藝術家一起參加了這次盛會。那天我們走進開幕式會場時，正巧遇到了北京的一些領導，其中就有時任中顧委委員的原國家體委副主任榮高棠。只見年屆古稀的瑞芳老師大步向前，叫了一聲“高棠”！隨后就看到兩位鬢發花白的老戰友在眾人驚喜的目光中緊緊地擁抱在一起。那短暫的一刻，兩位老人所迸發的親密無間的革命友誼深深地打動了我們。

那天晚上，從榮高棠說起，瑞芳老師深情地回憶了那段刻骨銘心的歷史。她告訴我們，任仲夷、楊易辰和榮高棠，以及后來成為她妹夫的文化部原副部長陳荒煤，都是從參加“一二·九”學生運動起步，通過艱辛險惡的抗日救亡活動，走上革命道路而成為堅定的共產主義戰士的。她呢，當時只是北平藝專的一位學生，喜歡畫畫和表演，一心做著自己的藝術夢。然而，如火如荼的學生運動，波瀾壯闊的抗日戰爭，喚醒了她，也震動了她，她毅然加入中華民族解放先鋒隊，投身抗日洪流，參與集會游行，發傳單、喊口號，演街頭劇，用青春之火點燃生命的熱焰。她與來自北大、清華的榮高棠、楊易辰等一批地下黨員，參加了由當時北平地下黨市委書記黃敬親自組織的“北平學生戰地移動劇團”，從舞臺起步，開始了自己的革命生涯，走上了文藝工作的崗位。他們從北京出發，一路南下，風餐露宿，廢寢忘食，慰問抗日將士勇敢殺敵，鼓舞不愿當亡國奴的民眾奮勇抗日，寫下了壯懷激烈的人生篇章。

瑞芳老師有濃烈的家國情懷、堅定的理想追求和執著的戰斗精神，得益于家庭的影響、父母的垂范和姊妹的濡染，她的基因是紅色的。她不是名門望族之后輩，也沒有賢達巨匠的背景，她的家不同于一般的家庭，父親張基是一位將軍，高大魁偉、英俊威武，給瑞芳老師留下刻骨銘心的記憶，但她從不過多地去表述。20世紀80年代，有一次我采訪瑞芳老師后，在安徽的一本期刊上發表了一篇專訪，文中提到她父親時只是寥寥數語說他是個舊軍人。沒想到瑞芳老師看到這篇文章后，立即打電話把我叫了去，一見面就生氣地責問我，你怎么可以這么介紹我的父親？我愣了。見我無語，瑞芳老師口氣舒緩了：“也怪我，沒給你說清楚。”隨后她飽含深情地提起她的父親。她說父親是一個純粹的軍人，跨越了清朝末年到民國初年兩個時代。他畢業于北洋速成軍官學校，曾經在陸軍大學專修炮科，畢業后入職保定軍官學校教授戰術。在孫中山舉起革命大旗后，張基先生隨即南下，追隨中山先生，成了黃埔軍校的教官。1928年，戰爭風云再起，蔣介石親任國民革命軍總司令，掛帥第一集團軍，準備第二次北伐，統一中國。張基這位富有正義感和愛國情的軍人，被任命為陸軍中將，擔任第一集團軍炮兵總指揮。誰也沒料到，張將軍“出師未捷身先死”，在“徐州保衛戰”期間，因為各種非主觀原因，張將軍未能在上峰急令的時間趕到指定地點。作為軍人，張將軍為這次失誤寢食難安，他自責，他痛苦，他不能原諒自己，最后選擇飲彈自盡告慰自己的天職。那一天，離北伐勝利只有三個月的時間。“那時，我才十歲。”瑞芳老師的眼中噙著淚花。

瑞芳老師的性格承繼了父親張基堅定、剛強、正直的一面，也融合了母親廉維開明、豁達、沉著的一面。很多年前我就聽說電影《母親》有瑞芳老師的母親的影子，后來聽瑞芳老師談起她的母親，果然如此！這位胸懷理想、不畏生死的革命母親，比銀幕形象更令人肅然起敬。她不是豪門閨秀，也不是富家小姐，只是一個家道中落的鄉紳的女兒。知書明理但恪守“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外祖父，沒有將她的童年按在學生的座位上，她像所有舊式婦女一樣，婚嫁是她人生的主要通道。生兒育女、相夫教子，作為一個軍人的妻子，她付出了太多的心血和艱辛。即便是丈夫意外離世，她依然堅強地擔當起家庭和生活的重擔，以深厚的母愛和博大的情懷，堅持寬容、尊重、支持的態度，給了孩子們更多的自由和選擇，默默地鼓勵他們相繼走上革命道路。

瑞芳老師告訴我，父親離世后，全家被罩上了陰云，直到“一二·九”學生運動爆發，一絲光亮投了進來。首先發生變化的是姐姐張楠，她從沉默中走了出來，變得開朗和活躍，經常帶一些她稱之為同學的青年男女來家，似乎在進行著什么秘密活動。其實這些人都是當時發動和領導北平學生運動的地下黨的負責人，其中就有后來成為黨和國家領導人的彭真、姚依林和黃敬、蔣南翔等。他們之所以會選擇瑞芳老師的家作為秘密活動的場所，一是因為張將軍是軍界老前輩，他們家受到當時在北平政界任職的張將軍的弟子學生的保護，他們壓根兒不會懷疑這里會和地下黨有著特殊的關系；再則瑞芳母親大度、睿智、開明，似乎知道內情似的，不但默認了女兒張楠的行為，熱情迎來送往，端茶燒水，還主動承擔望風、警戒等工作。瑞芳老師根本就沒有想到，正是在和這些青年學生的不斷接觸中，母親的思想發生重大轉變，她從將軍夫人到革命者的母親，再到勇敢地投入時代洪流，走在瑞芳老師之前，成了一名忠誠的中國共產黨黨員。她利用自己的特殊身份，為北平地下黨開展革命活動作出了重要貢獻。姐姐的先覺先悟、母親的徹底轉變，也催生了瑞芳老師心中的紅色種子，她以堅定的步伐緊隨母親和姐姐，將自己的命運與國家和人民緊緊地連在一起了。

不變的忠誠，攀登藝術高峰

正值芳齡的瑞芳老師走上了革命之路，手里緊握的武器是文藝。她的青春在舞臺上綻放，她的生命在膠片上曝光，她用七十年孜孜不懈的追求和奮斗，鑄造了一位造詣深厚、技藝精湛的杰出藝術家的輝煌。

從1937年1月和崔嵬一起在北京演出廣場劇《放下你的鞭子》開始，她在崔嵬的言傳身教下，懂得了抗日救亡思想和抗日救亡文藝，成為一位被植入堅定信念和追求的革命文藝戰士。在抗日的烽火中，她和一批進步學生一起，以文藝為武器，以舞臺為陣地，從北平到濟南，再到南京，抵達上海，又轉戰魯豫，廣場街頭、工廠礦山、學校操場、駐軍營地、集鎮村莊，盡管過的是簞食壺漿、漂泊跋涉的生活，盡管演出的場所、條件簡陋艱苦，但她和戰友們每到一處，都堅持演出抗日的劇目，傾情盡力地宣傳抗日、呼喚團結、鼓舞斗志，把中國共產黨的抗日主張和統一戰線的宏大戰略，傳出去，散開來，增強民族感情，同仇敵愾，冒著敵人的炮火前進。

1938年8月，瑞芳老師輾轉數千里，終于來到了重慶。這里集聚著來自上海、南京、武漢的許多知名的影劇團體，薈萃了當時在全國很有影響的著名編劇、導演和演員。置身其中，瑞芳老師如魚得水，立馬有了回家的感覺。盡管她初來乍到，不能一下子就走上一線，登臺演出，但她通過加入“怒吼劇社”，參加歌詠活動，不斷消除不懂四川話的障礙，終于在宋之的、曹禺等人改編的時代大劇《全民總動員》中演了一個名叫芳姑的小難民。

盡管這是個戲份不多的小配角，但這是瑞芳老師走上專業舞臺的第一步，瑞芳老師十分珍惜。最讓瑞芳老師感到幸運的是這部戲的演員陣容特別強大，趙丹、白楊、舒繡文、高占非、顧而已等炙手可熱的大明星都擔任了主要角色，她不僅能和這些敬重的前輩零距離接觸，還有了直接面對面學習的好機會。她每天早早就來到排練場，聚精會神，耳聞目染，親身感受他們一絲不茍的工作態度和出神入化的表演技藝，大開眼界，收獲頗豐，激起了她追求藝術高峰的勇氣和膽量。

1938年，是瑞芳老師一生中一個極其重要的節點。她走上了大舞臺，開始了自己專業的藝術生涯，更重要的是，年底她光榮地參加了中國共產黨，成為一名為共產主義奮斗終身的先鋒戰士。幾十年過去了，每次提到這段經歷，瑞芳老師依然難抑激動，滿懷深情。她告訴我，那年9月，她拿著移動劇團出具的她是“民先成員”的證明，通過平津流亡同學會認識清華大學的楊姓同志。她哪里知道這位穿長衫的楊同志，竟是地下黨的青委書記。老楊對她十分關心，在循循善誘的交談中，先從演戲著手，再扯到抗日斗爭的形勢，談到延安，逐步聚焦到對共產主義的思想和共產黨員責任和使命的理解與認識。以往，瑞芳老師對這些并不完全清楚，她知道中國的未來靠共產黨，也曉得自己的姐姐，和自己一起演戲的榮高棠、楊易辰等人就是共產黨員，她覺得這是一個非常神圣的身份，自然也很向往。但她壓根兒就不知道加入共產黨，首先要提交“入黨申請書”，要接受組織的考驗。她以為只要自己表現好，達到一個高度，共產黨的組織就會主動伸手吸納自己。老楊給她指點迷津，給她傳授思想，并鼓勵和幫助她寫了入黨申請。三個月后，在鮮紅的黨旗下，她舉起右手，握緊拳頭，莊嚴地發出了自己終身踐行的誓言。那一年，她20歲。

加入了組織，瑞芳老師覺得人生有了主心骨，有了更清晰的奮斗目標。不久，由于武漢淪陷，國民政府被迫遷址重慶，與八路軍駐重慶辦事處同城相處，亮出了國共合作的大旗。重慶的文藝界一下子熱鬧了起來。國民政府麾下的文化機構、抗日團體，和重慶的進步社團，很快就聯手營造出重慶舞臺“好戲連連”的局面，這為瑞芳老師實現自己的夢想創造了條件，演藝生涯也進入了“好戲連連”的黃金時期。更重要的是，這些戲不僅僅突出宣傳抗日的功能，而且強化了藝術性和表現力，尤其是和名導演名演員的合作，潛移默化中有力助推了瑞芳老師在藝術上的進步和成熟。她在老舍和宋之的編劇、馬彥祥導演的話劇《國家至上》中出演張孝英，深深感受到劇作的力度和大舞臺的魅力。她在《屈原》中擔任嬋娟一角，生動逼真地塑造了這位性格剛烈、心地善良、忠貞不移的女性，在重慶取得了場場爆滿的轟動效應。

她脫穎而出，像一顆冉冉升起的星星，被越來越多的觀眾認可和喜愛，也引起整個話劇界的高度關注和交口贊譽。隨后，她又精心飾演了《家》中的瑞玨、《北京人》中的素芳和《棠棣之華》中的春姑，贏得廣泛影響和高度評價，奠定了她在話劇舞臺的地位，她躋身于名家大家的隊伍，和秦怡、白楊、舒繡文一起，以卓越的表現和深厚的造詣，成為重慶話劇舞臺的“四大名旦”，為抗戰文藝留下濃墨重彩的篇章，也為中國話劇事業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經驗的積累、技巧的嫻熟和觀眾認可度的提高，為瑞芳老師開拓了更廣闊的藝術領域。1940年，她第一次走上銀幕，參加了電影《火的洗禮》的拍攝，扮演女間諜方茵。起初她對電影的表演手法一無所知，在攝影機前很不自在，對分場拍攝又要完整地塑造人物形象的表現手段很難適應，無法像在舞臺上那樣精準把握、一氣呵成，經常一個鏡頭要拍好幾遍，而且感情也難以拿捏。但是留美歸來、曾執導《故都春夢》《野草閑花》《小玩意》《大路》的名導演孫瑜，對瑞芳老師充分信任、熱情鼓勵，引導她一步一步完成了中國銀幕上第一個女間諜形象的塑造。也許科班出身的孫導演有雙慧眼，他發現了瑞芳老師身上的潛質，預感到她日后在銀幕上會大放光彩，舞臺出身的瑞芳老師自己卻從沒想到電影幾乎鑄造了她的一生，成了生命的最強印記。

正值瑞芳老師的演藝生涯風生水起時，皖南事變爆發了，國共合作已經走到盡頭，國統區的黨員被迫轉入地下，張瑞芳也脫離怒吼劇社支部，她的黨內聯系人竟成了她仰慕已久的周恩來先生。這件事讓瑞芳老師擁有一輩子的幸運，每次提及，她總是一臉驕傲，打心底里涌出喜悅。她曾經真誠地告訴我，周總理和鄧大姐給了她無微不至的關懷，在她生活遇到波折、工作面臨困難、婚姻遭受背叛時，他們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給她勉勵、勸慰和指點。許多珍貴的回憶都被她掩藏在心底，不斷溫潤自己，鞭策自己！

新中國成立后，為瑞芳老師的工作和生活環境大大改善，這也為她個人的發展鋪就了廣闊的通道。憑她的資歷、身份、影響和人脈，她可以當官走仕途，但這樣的念頭在瑞芳老師的腦子里從沒有閃過。她始終不忘當初與文藝結緣的初心，繼續當好一個演員，全心全意、盡力盡職，為人民服務，為社會主義服務。從北京電影制片廠，到中國青年藝術劇院，再到上海電影制片廠，她輾轉于舞臺與銀幕，長期從事自己鐘愛的表演工作。其中，她在上影奮斗了六十年，譜寫了她藝術生涯最輝煌的篇章。她先后在《南征北戰》《三年》《家》《聶耳》《李雙雙》等影片中，塑造了深受觀眾歡迎的經典形象，還憑借“李雙雙”一舉奪得1962年首屆“大眾電影百花獎”最佳女演員獎。

特殊年代中，她遭受批斗、監禁和迫害，但她依然惦記著電影表演。1974年，在恢復組織生活、獲得基本“解放”后，她心系劇團、情迷表演，和王丹鳳、舒適等老藝術家，分頭深入農村、工廠、學校、部隊，挖掘喜歡表演又具備天賦和潛質的苗子，進行專業培訓，言傳身教，促使這些苗子快速成長。在老藝術家們的辛勤培育下脫穎而出，張瑜、郭凱敏、陳沖、陳鴻梅等一大批在銀幕上閃光溢彩的青年新秀，成了閃爍的明星。這個演員培訓班，承上啟下，緩解了上影人才斷層、青黃不接的矛盾。

1978年，沐浴著改革的春風，她重新走上銀幕，投入描寫抗戰的電影《大河奔流》的創作，續寫自己的藝術生涯。隨著海燕廠和天馬廠合并為上海電影制片廠，兩廠的演員都進入新組建的上影演員劇團，第一任團長就是德高望重的張瑞芳。她以自己特有的風采和性格，團結老人、扶持中人、培養新人，集聚人才，重整旗鼓。為了讓演員劇團有一個安靜優雅的學習和生活環境，她親自出馬，找到上海市的領導，特批將演員劇團從大木橋路的簡陋之處，搬遷至與武康大樓近在咫尺的一座西式大樓內，還配置了排練廳和小花園。時至今日，這里依然是上影演員的家，人們一走進大門，在感受優美環境和濃郁藝術氣氛的同時，心中油然而生的是對瑞芳老師深深的思念和揮之不去的敬重。

身為團長，瑞芳老師肩上的擔子很重，但她并沒有忽視和放棄自己癡迷的表演事業。1983年，65歲的瑞芳老師在石曉華導演的兒童片《泉水叮咚》中扮演陶奶奶，以特有的氣質和精湛的演技，助力這部影片在國內外連獲十一個獎項。1983年正值中國電視劇起步之時，瑞芳老師率領上影演員劇團率先涉足，主導拍攝了電視連續劇《長夜行》和《結婚進行曲》，開了全國電影制片廠拍攝電視劇的先河。

1985年，一輩子演戲的瑞芳老師沒想到自己真的走上了領導崗位，連續當選第六、七屆上海市政協副主席。盡管參政議政的各類會議、調查研究的大小活動，幾乎擠占了她的大部分時間，但是，電影界的事她沒有少管，經常率團出訪。當導演楊延晉邀請她出演反映改革的電影《T省的84、85》中的副省長一角時，她沒有拒絕，以她的氣度、力度和深度，為影片添光加彩。年近古稀時，她還聯袂孫道臨，為大型電影紀錄片《蔡元培生平》擔當主持人。

從上海市政協副主席的崗位上退下來后，75歲的瑞芳老師又被選為上海電影家協會主席，為上海電影的發展繼續出謀劃策，貢獻力量。幾乎所有比較重要的電影活動，都能見到她的身影，都能聽到她發自肺腑的聲音。最讓我難忘的是，1997年，在慶祝香港回歸祖國的大型史詩話劇《滄海還珠》中，虛歲八十的瑞芳老師出演了全國政協委員楊莉莉，她聲情并茂、動人心魄的表演，迎來了觀眾們的鮮花和掌聲。

1999年，瑞芳老師終于離休了，那時她已81周歲。按照國家規定，十年前，就應該給她辦離休手續了，但是我們查閱她的檔案后，發現她自己填寫的參加革命的時間是1938年，而實際上早在盧溝橋事變之前，她就參加了黨領導的“民先”組織和“移動劇團”。或許瑞芳老師填表時根本沒有意識到這一點，認為1938年到了重慶，參加了怒吼劇社，又入了黨，這才是正式參加革命。盧溝橋事變前后參加革命，享受的離休待遇截然不同，我們不忍心，于是，瑞芳老師的離休就被上影“壓著”未辦，這一“壓”就是十年，大大咧咧、對組織充分信任的瑞芳老師自然不明就里。直到她過了80歲，一次我們幾位集團領導和她一起參加活動，瑞芳老師突然提出這個問題，還笑著說：“你們為啥不給我辦呀，離休了，每年可以增加一個月的工資，還可以出外旅游啊？”趁此機會，我們把不辦的緣由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她，也準備她提出質疑和申辯。沒想到快人快語的她老人家淡然一笑：“參加革命的時間是我自己填的，我認了。再說那時誰能想到日后還有離休這一說？辦吧辦吧……”這就是瑞芳老師的心胸和格局。

不變的宗旨，服務人民鞠躬盡瘁

瑞芳老師把她的一生幾乎都獻給了舞臺和銀幕，離休了，迎來了沒有社會職務、沒有具體任務的日子，她可以盡情盡興頤養天年了。遺憾的是曾經在電影《母親》中成功扮演過母親的瑞芳老師終身未育，唯一的養子楊佳又去澳洲留學并在那里安了家，晚年只能和相濡以沫達半個世紀的老伴嚴勵朝夕相處，雖無兒孫繞膝，但生活溫馨、安逸、清靜。嚴老師是位1941就參加新四軍的老革命，上海剛解放就從部隊轉業至上影，編導演都在行，琴棋書畫有一手，曾擔任上海電影局藝術處處長，和瑞芳老師可謂情投意合，志同趣通，數十年如一日給了瑞芳老師力所能及的支持和無微不至的關懷。兩位離休的老同志，迎著黃昏，沐浴愛情，彌補人生。最讓瑞芳老師欣慰的是，她可以重溫當年在北京藝專學畫的興趣和愛好，和嚴勵先生一起，一邊切磋探討一邊揮筆作畫。

但是，“天有不測風云”，這日子沒過上幾個月，嚴勵老師突然因病離世。這給了瑞芳老師殘酷無情的打擊，她的心在不停地流淚。失去了嚴老師，悲痛和孤寂似乎想改變一貫樂觀豁達的瑞芳老師，生活一下子凝滯了。

然而意志堅強的瑞芳老師最終沒有被擊倒，更沒有失去生活的勇氣，她掩藏了悲傷，試圖改變自己的生活，也希望再為社會做些有益的工作。她曾經發誓“為人民服務”的宗旨不斷地提醒她、呼喚她。她想到了和自己一樣的老年人，想到了那句“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的名言。她要盡自己的微薄之力為老人們送去晚霞，在他們的生活中扮演一個營造快樂的角色。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訴給親家顧毓青。顧老師1998年去澳大利亞探親，看到國外老人在養老院的生活，回國后萌生了創辦養老院的念頭。她的志向和瑞芳老師的想法不謀而合。兩位老人一合計，決定創辦一家敬老院，并將“老有所樂”作為辦院的宗旨，不求盈利，不圖時尚，實實在在地為普普通通的老人擺脫孤獨、走出寂寞、安享晚年營造一個和諧安樂的環境。他們在征得兒女同意后，廣泛征求意見，把握有關政策，認真規劃，實地考察，制定詳細方案。瑞芳老師拿出自己的所有積蓄，顧老師賣掉自己的一套房產，他們在澳洲的兒女，也湊上一百多萬的存款，基本解決了所需資金。加上瑞芳老師的影響所贏得的社會各方的支持，一家名為“愛晚亭”的養老院于2000年7月正式開張。

養老院開張不久，我就興趣盎然地前去愛晚亭養老院參觀，親身感受到那是一家接地氣的養老院，是適合老年人生活的和諧、溫馨、充滿愛和樂趣的大家庭。它坐落在上海長寧區一個普通的居民小區內，浸淫在濃濃的市民生活的氛圍中，裝修簡潔，設施方便。老人們生活在這里就像在家里一樣自由自在。更重要的是入住這里的老人不問身份，不看背景，彼此平等，互相尊重。養老院的工作人員都是經過挑選的充滿愛心的人，他們根據老人的特點安排多種活動，寫字作畫，唱歌跳舞，健身鍛煉，觀影賞析，每個人都能找到自己的樂趣，生活豐富多彩。顧老師親自掛帥，主持養老院的工作，瑞芳老師逮著機會就主動上門和老人們交流，敘家常，聊生活，談笑風生，其樂融融。對老人們來說，能看到自己敬仰傾慕的藝術家走進自己的生活，那么平和地和自己相處，快樂和滿足都藏在心里、笑在臉上。瑞芳老師還經常邀請文藝界的一些社會團體和知名人物來養老院慰問，進行慈善演出，為老人添怡加樂。養老院不僅經常舉辦畫展、舞會等，逢年過節還會邀請老人的親朋好友一起，“三代共樂”“四世同堂”，共享親情。

我曾經擔任上海電影家協會副主席二十余年，多次去過養老院，見證了養老院走過的歷程，更目睹了瑞芳老師對老電影人的付出、關愛和辛勞。她倡導并出面組織醫療專家為老電影人進行腦流量測試、評析，堅持了數十年，直到現在還在繼續。瑞芳老師的可貴之處是，不辭勞苦不怕麻煩，將別人的“老有所養、老有所樂”，衍化為自己的“老有所樂”，一生踐行“為人民、為社會服務”的宗旨。

2012年6月28日，瑞芳老師因病辭世。94年的人生，她書寫了輝煌，塑造了崇高，她一生砥礪奮斗，一生探索追求，一生從善如流，她是同儕的典范、后輩的榜樣。她的人品和作品被鐫刻在中國電影藝術畫廊。她創辦的“愛晚亭”養老服務品牌，也由二十多家社會愛心企業共同打造，成為上海具有公益性質的全新的“互相幫扶”養老模式。

瑞芳老師，永遠活在我們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