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要想拴住一個人的心,你首先得拴住他的胃。看來,人雖然離不開吃,但吃的內容很重要。當然,在物資匱乏的年代,只要是能吃的,那就算美味。記得,我有個朋友很中肯地說過,什么是美味?倆字:饑餓。
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點心、油條這些如今看似平常的食物,對那時的我們來說卻是一種奢望。
那時候的我,也不過六七歲的光景,胃口卻大得驚人,感覺胄里總也填不滿。肚子里沒點兒油水,光靠那些清湯寡水的粗茶淡飯,哪里能滿足得了生長的需要?于是,增加數量便成了彌補營養不足的唯一辦法。也因為這,農村里經常流傳著一句俗話:“半大小子,吃窮老子。”
我整天纏著母親哼哼呀呀地要吃要喝,可有那么一段時間,母親卻突然從我視線里消失了。聽哥哥姐姐們跟我講,母親病了,且病得很重,被父親用獨輪小推車送去了一百多里路外的濰坊市立醫院。那天父親回村借錢,借了一圈,結果一無所獲。那時的我雖然年幼,但從哥哥姐姐的語氣中也察覺到了事情的嚴重性。我們姐弟幾個抬著糧食去推碾,旁邊的人看著我們,都搖頭嘆息。姐姐大了,她明白那些人眼神里的意思:看看,年齡都這么小,馬上就要成一群沒娘的孩子了。我們聽著村里人的議論,自己也開始懷疑:母親可能會就這樣撒手人寰,不再管她這些可憐的孩子了。
也就是在那個風雨交加的晚上,我竟然做了個奇怪的夢,夢見自己躺在母親溫暖的懷抱里,她輕輕拍打著我的小屁股,嘴里輕聲哼著她經常唱的搖籃曲。可就在我半睡半醒之際,母親卻突然變得面目掙獰起來,將我狠狠地扔在地上。
我被嚇得哇哇大哭,再也不敢睡了。姐姐知道我是做噩夢了,她把我抱過去摟在懷里。她也哭了,她也還只是個孩子,稚嫩的肩膀怎么能擔起這個沉重的家。
一天早晨,父親冒著小雨,連夜步行從濰坊趕回了村。他腋下夾著一只破麻袋,準備去趕高崖集,估計是為孩子們籌備點生活物資。此時,我恰巧一個人趴在院子里玩泥巴,看到父親要去趕集,我就興奮地爬起來,鬧著要跟他一起去。父親竟然沒有拒絕,帶著我就出發了。
父親牽著我的手,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迎面恰巧和我們村的會計撞了個滿懷。村會計是我們家的常客,我們家那點供銷社供應給的點燈煤油,基本是他給耗盡的。每每到了晚上,他總喜歡到我們家里來和父親聊天拉呱兒。父親總會讓母親炒個菜來招待他,有時候是白菜,有時候是蘿卜,有時候只是煮幾個咸雞蛋,也算是盡了地主之誼。因為這樣和他處理好了關系,他在安排工時等方面總能適當給我們家一些照顧。所以有時候即便只是買了幾只咸蟹子,父親也會把他請到家里來,兩人一起喝上兩壺燒酒。
此時我聽他們小聲談論著什么“伐樹”的事,還有“開證明”的煩瑣,父親還說:“濰坊木材價格比咱這里高很多。”
忽然,父親熱情地拉著會計就走,生拉硬拽非要請他去大眾飯店撮一頓。他倆肩并肩,步入擁擠的人群中,誰都沒有想起照顧年幼的我。我仿佛成了一只被遺忘的小尾巴,緊緊追隨在父親身后,在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心中格外膽怯與不安,生怕一不留神就趕不上大人的腳步了。一個“小不點兒”在大人堆里穿行,連續被踩了好幾腳,即便疼得要命,我也不敢哭出聲來,仍然緊緊盯著前面那兩個高大的身影。
穿過喧囂的鬧市區,拐過高崖街曲折的街巷,左彎右繞,我們最終抵達城墻北邊老汽車站旁那座國營大眾飯店。那座現代化的建筑威嚴莊重,讓我心生敬畏,從窗口飄散出來的誘人香氣,卻又像磁石一般吸引著我,我就像頭小毛驢般一次次仰頭,貪婪地深呼吸,試圖捕捉每一絲飄來的香氣。
那時節,上館子吃飯,對我這樣的小孩兒而言,那是想都不敢想的事,平常日子里,即便家中來了客人,我也只能躲在角落里,直等到客人散去,我才趕緊跑過去捧起碗盤,用舌尖舔那殘留在碗底的湯汁,直至碗壁光潔如新。
忽然踏入這從未涉足過的地方,我更加局促不安,是否可以上桌吃飯成了我心中的疑問。于是,我駐足于飯店門外,在炎炎烈日下,孤獨地站著,等待著父親的那聲召喚。那時的大眾飯店已有罕見的大玻璃窗,透過它,我能清晰地望見父親與會計的一舉一動。此時,我那粗心的父親,似乎全然沉浸在與會計認真交談中,將我忘得一干二凈了。
透過那大玻璃窗,我看見他們點了一份油條,坐下開始享受起來。可我就這樣直挺挺地站在烈日下,又饞又餓,心中滿是委屈,卻不敢踏入飯店的大門,也不愿主動離去,因為我知道,一旦離開,就可能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我期盼著父親此時能抬頭往窗外看一眼。
他們邊吃邊聊,看樣子,父親肯定有求于會計。突然間,會計停下來,捏著手中吃了半截的油條,神色緊張地問:“哎,你家那個小家伙呢?”
父親這才如夢初醒,猛地站起身,喊了一聲:“完了!完了!”他匆忙沖出門外來。此時的我早已汗流浹背,破舊的補丁褲子被汗水浸透,膝蓋上那塊搖搖欲墜的大補丁仿佛隨時都會掉落下來。我赤腳踩在泥土上,一身狼狄相。等到父親那只粗大的手抓住我的小胳膊領著我往里走,我最終還是沒忍住那份委屈,淚水奪眶而出。
被領進飯店的那一刻,我眼含著淚水,傻傻地站在飯桌子旁,眼晴直勾勾地町著那令我垂涎的油條,恨不得撲上去全部吞下肚。父親順手拿起一根油條遞給我,我迫不及待地狼吞虎咽起來,油條仿佛有生命一般,迅速滑入了我的腹中,本來還不是很餓,吃了這一根油條,更覺得餓了。當時我的表情一定是抓耳撓腮的樣子。會計見狀,又遞給我一根,他們兩人同時叮囑我:“慢些吃,別噎著。”其實,那份油條本來就不多,或許他們也只是想來這里嘗嘗,解解饞而已。若真放開肚子吃,一個人恐怕瞬間就能一掃而光。也許父親兜里就只有那幾毛錢。
因為我知道,父親平日里趕集,身上真是只帶寥寥幾毛錢,家中也確實并無多余積蓄。我飛快地吃完兩根油條,雖然仍感覺意猶未盡,但也知道,這已是他們所能給我的極限了。
我先用舌尖舔凈手上的油漬,隨后又用手指將唇邊的油漬抿入口中。汗水與鼻涕混雜而下,但只要沾有油星,我便舍不得浪費分毫。
就在我舔舐手的過程中,我隱約聽明白,父親是想請會計從生產隊開一封介紹信,證明他獨輪車上的木頭是自家院子里的。原來,父親打算砍掉自家院子里的樹,用獨輪車運到濰坊大集上去賣掉,為母親籌集住院費和手術費。
或許是因為往日的情誼,又或許是“吃人嘴軟”的緣故,會計爽快地答應道:“你放心吧。下午我就給你寫好介紹信蓋好章,晚上送到你家里去。”父親一再道謝,忽然又轉頭望著桌面上僅剩的兩根油條,有些不好意思地對會計說:“我想把這兩根油帶到濰坊去,給你嫂子嘗嘗。她做完手術也需要補補身子。”說著,父親便用底下墊著的草紙將油條小心翼翼地包了起來。
這次,父親只給了我兩根油條,對于我空蕩蕩的腸胃來說,簡直就是杯水車薪。然而,當我回到村里見到小伙伴們時,忍不住內心的激動,開始夸張地炫耀起來:“我們去高崖大眾飯店吃油條啦!我的肚子都撐得這么大!”小伙伴們聽得羨慕不已,兩三個小孩兒都忍不住用手背擦去嘴角流出來的口水。就憑我這番夸大其詞的宣傳,平日里膽小怕事的我,竟然當了一天的孩子王。
我甚至伸出手去,故作神秘地說:“你們聞聞,這油條味多香啊!”其實,手指早已被我舔得干干凈凈了,哪還有什么油條的香味呢。但還真有小伙伴上前狠狠地聞了聞,然后輕輕咽了一口唾沫。我當時那種見過大世面,下過館子的優越感油然而生。
為了求人辦這么一件大事,父親只買了幾根油條,還忘不了分給自己的老婆孩子各兩根。
前幾天,與年邁的父親閑聊這件事,他緩緩道來:“那時候,總覺著推著小推車,比一個人空著手走路還要利索。起初,咱們用的都是那木輪車,后來換上個膠輪,嘿,感覺就像是插上了翅膀,就算是一個人推著它從北京去南京,心里也滿是底氣,一點兒也不覺得累。伐樹那晚,我叫上你大伯,兩人合力把樹伐了,裝上小推車。我一鼓作氣,直接推到了濰坊市立醫院的院子里,先給你娘擱下那兩根油條,這才又推著木料,去趕濰坊大集。”聽他講完,我重新審視年邁的老父親,如今的他已經步履瞞跚,離了拐杖便寸步難行。這讓我不禁感慨萬千一一歲月多么無情,曾經我眼中的那座大山,如今已經到了風燭殘年。
時下常聽人言,要遠離垃圾食品,油炸食品更是要少吃為妙。可我呢,至今對油條仍是情有獨鐘。雖說如今市面上的油條也香,但不知為何,無論多么高檔的餐館,如今那油條的味道,總也找不回當年那份純粹與醇厚了。或許,那不僅僅是油條的味道,更是那段回不去的時光和那份深藏心底的溫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