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到我魂牽夢繞、溪流歡歌、鶯飛魚躍、蘆花飄蕩的故鄉—小河口時,村莊已被全部拆掉,掩埋在一個碩大土丘下面。新村就建在不遠處,房子粉飾得耀眼,大紅大綠,很是俗氣。好在村莊舊址前民生橋還在,頑強地橫跨在狼溪河上。再尋找某個記憶點,發現它是殘存的唯一參照。橋頭那株四人合抱大樹無精打采。冬日枯枝敗柳,寒蟬附枝。
小河口,屬。東阿鎮曾是明清兩代東阿縣縣城,過去跟平陰互不隸屬,只是地鄰。狼溪河發源洪范,流經東阿鎮,過小河口,最后在大河口入黃河。大河口、小河口就隔了狼溪河,小河口不小,大河口不大,小河口有居民近千人,大河口有二百多人。古時,東阿城里貨物商品流通,皆由狼溪河進大清河,轉道運河南上北下。
黃河入侵大清河后,河道淤塞,狼溪河也少了船只往來。村南村北往返,也要乘船擺渡,極為不便。1935年,時任東阿縣縣長的莊守忠主持修建了民生橋。橋額由莊守忠題寫,一筆漂亮的漢隸。書法優劣暫先不議,心里裝著民生才是有良知的官員。走親訪友,趕集上店,種地收莊稼,都是民生。
民生橋在村西。村東狼溪河與濟平干渠交匯處,北壩子上也有座無名石橋。橋南水面開闊,是夏日游泳秋季逮魚的好地方。村里最早的電磨坊就安置在橋頭,機器轟鳴卻不擾人。民生橋南北走向,比村東橋精致。兩橋都有閘板橋頂安裝了螺旋升降機,轉動方向盤模樣的圓輪,巨大的閘板就乖乖起落。民生橋頂兩側有石凳,小孩兒喜歡跑上去玩升降機,或是釣魚。橋兩邊用了大石塊圍擋,磨得光滑如鏡,村人都喜歡在石塊上歇腳。
大柳樹樹冠巨大,把橋遮了個嚴實,滿橋樹蔭。去河南干活回來,都要在橋上逗留許久,涼快透了再進家。夏夜橋上擠滿人,習習涼風吹拂著,躺在有些燙人的石板上,說笑打鬧夠了,半夜才安靜下來,伴著蛙唱蟬鳴進入夢鄉。漫天星光和皎潔月光灑在橋上,一幅寧馨的鄉村夜曲圖景。
村里土地大部分在村后,我們稱家北;一小部分在村東,挨著濟平干渠,我們叫東洼;狼溪河以南統稱河南。上河南得過橋,我們割草卻不愿繞道,直接在胡同口下河游過去。村北的地和村子間隔著一溜兒坑塘,長滿蘆葦、荷花,煞是迷人。狼溪河南岸的濟平干渠中也是蘆葦遍地。蘆葦抽穗時節如少女亭亭玉立,令人心旌搖蕩。
這些坑塘都是墊房臺挖土形成的。黃河發過幾次大水,人們怕了,蓋房子要先在宅基上墊起個土臺子,誰家房子蓋得晚,就成了村里最高的了。幾年不蓋屋被四鄰圍在坑里,一下雨屋里全是水。沿黃一帶本來農戶收成不錯,有幾個閑錢全用到蓋屋上。“與人不睦,勸人蓋屋”,蓋一次屋就像扒一層皮,頻繁建房的鄉親們苦不堪言。直到20世紀80年代,村里制定了墊房臺標準,大家才不再爭先恐后地墊房臺。分了地,大家各顯神通,日子漸漸有了起色。村后大坑也逐漸被淤平,種上了莊稼和蔬菜。
村里村外都是樹,壩上的楊樹、柳樹、榆樹、桑樹等密密麻麻擠成一團,陽光落下都難。只能看到圓圓的太陽碎片,一地斑駁。農戶在房前屋后種洋槐、梧桐、棗樹、香椿、楝子樹。石榴樹家家有,是鄉間居家標配。春天采椿芽,秋日打紅棗,石榴更不必說,八月十五前摘下一堆讓人合不攏嘴。椿芽、大棗、石榴還可以拿到集上換些零錢花。村東不遠處有一列小山叫黃山,和傳說中隱士黃石公相關,山上有黃石公廟宇。站在山上遙望,村莊就是一團蔥籠,屋角房檐都露不出半片。走到石橋,才能看到或新或舊的房舍。
河里水多魚也多,四季都有魚吃。河水豐盈時五六米深,小孩兒用鉤釣,大人用網打。
來了客人,不用慌忙,到河邊撒幾網,桌上就能多出幾個煎炸的鶯菜。濟平干渠綠水盈盈,上學途經于此,能在葦叢里捉到葦喳子,葦喳子嘴貧,比麻雀叫得還歡。消了水,還能撈幾條魚帶回家。
秋后水枯了,先逮魚后挖藕,從坑池開始。先抽干一個坑,抓完魚,再把相鄰坑里的水導進來。如法炮制,逐個倒騰。坑塘岸上,魚堆得像小山,鯽魚、鯉魚、鰱魚、草魚、鯰魚、黃顙魚…黑魚黑不溜秋,我們叫伙頭,燉著吃和鯰魚一樣香。分好幾籃子魚,大伙兒興高采烈地挎回家解饞。
逮完坑里的魚再抓河里的。狼溪河水也落了,東橋南齊膝深的水中摸魚的人排起長隊。摸魚需要技術,好手得兩個小孩兒在岸上跟著撿。一河人,全弓著背,兩只手插在水里,不停地來回尋摸,腳踩河底泥艱難地跋涉。摸魚有幫手,就空著身子;獨自摸魚要背個條編魚簍;本事最不濟的,嘴含一根下邊打結的柳條,摸了小魚,從腮穿到嘴豎掛起來,叼著小魚繼續摸。嘴里魚串來回晃蕩,很礙事。有時看別人抓大魚,自己摸的全是小魚,也著急。
最好看的逮魚場景是撒網。黃河發大水,回灌狼溪河,河水變得黃綠相間,魚也給嗆上來。民生橋成了擂臺,比撒網功夫,大網、小網全拉出來。一張網一分為二,一手一半,揚手就撒,落河里又遠又大,罩住半拉河。大網眼大,網兜也大,扣住的都是大魚。漲水打的都是大魚,小魚打上來沒人要,再扔回河里。打了黃河大鯉魚,用繩拴了魚鰓,系在樹根上,再放進水里。拿集上賣時,活魚價錢高。本家尚杰叔,打上來一條重十八斤半的鯉魚,紅尾黃鰭,提起來比我個頭還高。
小孩兒也不閑著,拿根釣竿上橋頂,釣閘板縫里的鯰魚和黃顙魚,有時一上午能釣一滿盆。來年春天水落去,就去清水汪里抓蝦,把河蝦掛上面糊在油鍋里炸,紅紅的,很誘人。大人不待見的沙里趴魚,還有馬鮫魚,用紙包了放鍋底燒熟,好吃得很。那段時間天天吃魚,村里到處彌漫著魚香。
黃河遇上特大洪水,東岸就得被迫破堤放水,河西大平原一馬平川,不能灌。東岸是山區,地勢高,水走不遠。1958年之后,我記得發過三次大水,有一次破堤放水時,只能提前搶一點快熟的白菜、蘿卜,眼睜睜看著半熟的莊稼淹沒在一片汪洋中。村子成了座孤島,如一葉小舟,孩子不知稼穡艱辛,依然兀自快樂著,大人都一臉凝重,如臨大難。盡管有返銷糧吃,可一季白忙活仍是心疼。初冬種麥子,地上是一層厚厚的紅淤泥,腳底綁上木板構地,背根繩子,如纖夫拉船般沉重。
我離開家那年,村里在河南修了果園,過去很少吃上水果的鄉親,家家堆滿碩大的蘋果、桃子,還有鮮美的葡萄。
知道村莊要搬遷的消息時,我正在百公里外的城市工作。村莊夷為平地之前,我專程回去了兩次,無奈而又無助地站在橋頭,看著變成瓦礫的房屋和漸漸模糊的各種印跡。一棵樹斷裂,一間房子轟然被推倒,我的心都要戰栗一次。這是多少人生于斯長于斯的溫暖的家啊。鏟車轟隆作響,和故鄉血肉相連的臍帶被切割,這里曾是我的棲息之所。我親眼看到故鄉的毀滅,內心的傷終生不會痊愈。近些年大量鄉村消亡了,姥姥家那個美麗小山村——龍王峪也沒了。
那些最為快樂的時光無法重來。狼溪河干涸了,不能再從高高的橋上跳水,不能再站在清澈的河里釣魚,不能再乘小船去干渠東岸采藥用的菊花,不能再坐竹筏去南岸跟大人一起采桑葉、桑甚,不能再一路滑冰到東阿老城里趕年集、看戲、買畫本。狼溪河里曾經數不清的魚,還有滿河蘆葦、雜菜、浮萍、水鴨子、映日荷花都再也難覓蹤影。牛眸羊咩,雞鳴狗鬧,鳥雀喳喳,翩翩燕舞,也都見不到了。道路也已不再泥濘,變成了踩不出足跡的水泥路。
童樂成了非物質文化,比如砸瓦、砸干棒,還有跳方格、打元寶、抓小雞等。當今兒童不知何為牧羊、放豬、牧牛、拾柴火、割草。我們親手造的那些珍愛不已的玩具,村莊消亡的一剎那,都被蓋在大土臺子下面,若干年之后,可能會出土成為文物。
村東石橋,因濟平干渠重修也拆掉了。萬幸民生橋還子然一身地屹立在河南岸,僅為遺存不再通行,就近修了架水泥橋。前幾天村里來電話說,民生橋石碑找到了。曾被用來當電磨底座,后在村小學插旗桿用。民生橋石碑無論是托舉電磨,還是為旗桿站臺,都是它最好的結局。沒砸碎壘了廁所、豬圈,或是建房砌進墻里,已實屬萬幸。
村西北地里還有元代扎刺王碑,螭首、龜跌,碑首透雕四條螭龍戲珠,栩栩如生,碑總高八米。據考,元代東阿縣城就在村北一點,為扎刺王封地,現已淤埋于黃河底。據地名資料說,我們這一帶村莊為山西洪洞移民,確鑿與否不得知,現行資料亦沒多少參考價值。
狼溪河底,堆滿白的、黑的、紅的塑料和玻璃垃圾。風吹得薄紙袋嘩嘩啦啦作響,草長得很瘋,一河筒子。村莊出奇地安靜,物不再,人亦非,眼前逐漸模糊起來,大顆大顆的淚在心里洶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