耍孩兒

釋迦塔不是建出來的，是長出來的，極為自然，不強調什么，只提供眼光、喉嚨，以及發現敵人。

白五背后是一面墻，墻面斑駁，光從高而狹小的窗口擠進來，斜打在身上。白五坐在板凳上，方塊光折疊著他和墻，灰白色里的金黃。白五繼續說：耍孩兒也一樣，長在喉嚨上，高興或不高興，喉嚨就自己往出放，不用人參與。

如流點點頭。就著一方光亮，他看白五的臉，只有五官，沒有表情。這讓他拿不準白五的心思，不好琢磨。

琢磨，是如流的日常。琢磨一片云、一塊瓦、跳下山的泉水、跑進洞的琴音，琢磨形容詞、動詞以及標點符號。

那，說一說釋迦塔吧。如流說。

白五微微仰頭，身體往后傾斜一點，密林里的樹爭太陽般迎著那一方光。

如流對面而坐，也在一條長板凳上，背后是一片樹林，風吹過，樹葉嘩啦啦響，篩下細碎的陽光。光斑在地面上蹦跳，青苔蒼翠，有氣霧在二人之間流動，角度對正，可見到其間的虹彩。

巖石積著水，一滴一滴懸垂，水珠懷抱倒置的樹林，“咚”，落在不明深處。一只松鼠從一株樹躍到另一株，碰到什么，“嚇”一聲。旁邊一株小樹奮力往上挺，也有一聲響，“波”。有小蟲躲在草后擦腿，“蛐蛐，蛐蛐”。藍背紅嘴鳥撲棱棱飛起，“啾”地一聲劃破高空。

白五問：“你見過樹嗎？”

如流整理一下衣裳，手放在雙膝，挺直腰身。

白五離開板凳，站直身體，雙腳與肩開齊，伸展雙臂緩緩朝胸前合攏，五指微張，從虛空中團住一個大圓，虛虛抱住，淺扎一個馬步，膝不過腳尖。雙手上下交錯，把虛空里的圓往密實里團，過程中圓的重量遞增，壓強加大。白五腰往后一弓，肩膀同時用力，把大圓往虛空中奮力一擲。

虎一聲嘯，圓在空中翻轉，開裂。于裂口中，現出一條路來。

路連著山。山叫黃花梁。黃花梁上全是樹，是積攢了千年從未被啟封過的一山大樹，每一株都粗如牛腰。

如流走進黃花梁，滿眼全是落葉松。站 在樹下，如流仰頭望去，樹高插云霄，人只 剩下寸余高。

以手扶樹，樹干溫潤，緊致里的柔和。有話要說，是五百年前，那時樹渾身都是話，對流云、對暮靄、對雨露、對雷霆，都想說，眼里有淚。五百年后，樹蒼翠了眉目，眼神開始老辣，身體收得越發緊實，上仰天空，下往最深處扎，沒有一句話是想說出口的。眼里已經無淚。

但有了情。

如流以手扶樹，與樹連接，腳下生根，變成一株樹。站過一千年，情如樹葉一樣，是長出來的。處密林中，卻覺四周遼遠高闊，多虧雁門關山鑲天邊，才阻了無盡。又覺到自己高到無可丈量，扎在地下的深根也是，深到沒有尺寸。竟然是通天徹地。汁液在身體里汨汨流淌，順軀干往上送，送至最頂端一片葉。也往下走，走到扎在最深底處的須根。上下一次，正好一百年。上下十次后，汗液在流動中逐漸滾燙，身軀里的覺知也愈發敏銳。于是，樹有了成為誰和作為誰的意愿。

白五收起馬步，站直身體，對著是一株樹的如流說：遼清寧二年，應縣城開始修建木塔。

即刻，黃花梁漫山響起伐樹聲，叮咚之聲不絕，粗如牛腰的大樹接連轟然倒下，散發出的松木氣味顆粒分明。連接黃花梁與應縣城的路上，伐倒的大樹被繩索拽著，被農工抬著，一列接著一列往應縣城運送。也有樹順著山泉往下漂，在山澗跌撞、翻滾，在亂石岸邊又被拽起，順著身下滾石一路行運。

如流正是順水而下，經受山泉徹骨的這一株。他的樹冠與根須全被去掉，只剩身段，被拉拽，被輿抬，一路前行，突覺眼前耳邊一開，那么多房屋魚鱗一般鋪展，街道和商鋪，巷道與炊煙，人和牛羊。他看到，所有都是活的，生動，鮮明，飽蘸，不可名狀的深厚情意，一時明白，黃花梁有多少樹，應縣城里就有多少人，都是千年積攢。樹站夠一千年可以成為人，人輪回夠一千年也可能成為一株樹。

都是活的。

如流是一株在黃花梁站了一千年的樹，如今見到了房屋、街道、巷道與炊煙，就見到了自己想要成為誰和作為誰的使命。

他被運送到建塔的工地上，這里有黃花梁運來的全部成材樹木。這里集著千百工匠。

白五說，砍倒黃花梁，建起應縣塔。

砍、削、鑿、挖、鋸，刨、，如流不是一株樹，是從黃花梁下來的所有樹，正被雕琢、塑造。現在他知道了，站一千年，是為了建一座塔。

白五再次微扎馬步，膝不過腳尖，雙臂持平，兩掌微張接住虛空里的球。白五兩手上下交錯，原本緊實的球體逐漸松弛、稀薄。如流于球體中走出，成為如流。

走出來的如流面相發生變化，清癯不少，是被削減或砍伐之后的模樣。他是一個詩人，每一天都在對語和句進行取舍和巧奪，最懂削減與砍伐。

白五說，建木塔是為了供奉佛祖釋迦牟尼，故而木塔也叫釋迦塔。

用來建造釋迦塔的木料被木匠做成構件，一件一件擺開，恰可鋪滿應縣城。

一手持，一手拿斧，如流此時，是千百個木匠中的一個，正按照構想刨著手中的木材。他曾是黃花梁站立過一千年的樹，深知手中的木材蘊含著怎樣的內情和意愿。按照木材自身具備的特質與天賦，他與其他木匠一起，把木材雕成榫卯，去咬合；磨成大梁，去承重；琢成柱，去托舉；勾連成飛檐，去收邊。也有一根刺扎進如流的手指，也有一塊木屑飛進如流的眼里，這些都是如流作為木匠該有的遭遇，且越是面目粗糙，他與木匠的相似程度越高。

木匠如流從中捕獲創造的隱秘快樂，環顧四周，他是那么多木匠中的一個，正為自己對木材的全情刨而成就感十足。木材在木匠手中不再是簡單的直段，有了曲和柔。彈力就此產生，木材有了行走和變形的能力，有大風來時，可靈活地延伸、騰挪、規避。剛性在柔性基礎上反而比之前翻倍，這是整個結構體系緊密結合的結果，木材在相互拉扯與彼此勾連下拉力內收。

建成塔的是所有樹，塔建成后所有樹成為一株樹。

到此時木材不再是木色，是炭化后的深棕，冬天下午之暖陽色，有故事般的沉甸甸。木材也不是木材本身了，木匠如流把它們拆分、重合，打磨、增刪，再加上材料本身蘊涵的情意，成詩歌，成篇章。

釋迦塔建成，九層八角，高67.31米，佛祖釋迦牟尼穩坐塔中。如流仰頭望去，釋迦塔立在遼遠的天與闊大的地中央，像長出來的一樣。人在其下，如粟米在滄海。釋迦塔本身不是淚，但看到的人，都垂下淚，沒有一個能在例外。塔是樹做成的，佛也是。樹的情，就是塔和佛的情。

有情，故而起了風。

風吹釋迦塔，釋迦塔為八角圓柱形，雙套筒結構，如一支豎著的巨型笛子。風一吹，塔就成了喉嚨，自己往出放歌，起始一個字唉。

如流說：唉？

白五回答：唉。

如流說，耍孩兒的起始句，也是一個唉。

白五回答，是。

如流說，那，說一說耍孩兒吧。

書齋以淺灰為主色，雅潔、極簡。書桌是一塊木板，風雨錘煉過的顏色，上面一本舊詩集，頁紙發黃，氣味陳舊。古陶花瓶上有個殘破的豁，插一枝蕭索枯敗的干梅枝，一個芽點正卡在豁口上，倒像是黯然與枯寂經受住考驗一般。白五面墻而站，把后背給了如流。如流垂手站立，他黑色衣服上的大地色暗紋，在光影下浮現，不完美，但與書齋產生關系，對照出空寂與哀美。

白五長久地不說話。如流長久地垂手而站。書齋的那方高而狹小的窗口，為深藍色夜幕上綴著璀璨星星。白五與如流同時，把眼放在那里。

天上有星，地上有塔，對面站著個白五，如流滿心喜悅，他馬上就能把光拿到手里了。

白五說：那，就先從日本人的炮彈說起。

白五話音剛落，一架飛機就從空中駛過——“呼”。如流左耳振一振。

日本人的炮彈連續三天都在傍晚打到我們應縣城，每天三枚，

紅光與濃煙，遮蔽應縣城的天。遭受炮彈，應縣城一片驚慌。哭、叫、罵，水桶翻滾、鏟子掉地、房屋坐倒、土墻坍塌、牛羊亂竄，釋迦塔受驚翻飛出來的麻燕，一把撒在空中，久久地惶惶。

紅光與濃煙逐漸落下，又有人死在炮彈下。“天殺的一—”一個女人沖天哭嚎。太陽應聲落下，天地閉合。白五說：大刀劈下前刀刃反射出霞光。如流按照這句話在自己腦子里搜語句，搜的結果是不可替換，沒有任何一句比這一句更準確。

這一夜，應縣城不發一聲。

麻燕歸巢。北風止息。百草樹木凝滯。雁門山黑紫。

一只貓在釋迦塔第五層逡巡，悄無聲息，轉臉間眼里射出幽綠。

雪從后半夜來，紛紛揚揚，鋪天蓋地。

第二天，天地開幕，應縣城覆在大雪之下，只剩下黑白兩色。白五說。

如流就此置身雪白曠野，四下望出，萬里無物。風過雁門關，卷起雪粒，雪粒壓制著風，貼地飛行。如流的黑色衣服被風張起，膨脹如球，獵獵有聲。

對面而站的白五，風也掀他的衣裳，每一片都飄飄飛舞。白五仁立風中，青衣長衫，與雪相融，極其素淡，明滅閃爍，若有若無。

風止住。如流的衣服緩慢落下，再看白五，他正一點點撫平衣角，隨后把板凳上的積雪用手掃下。

白五說，一夜大雪，天地開幕的這一天，應縣城如沉在水底一般明凈。早晨商鋪沒有開門，集市也沒有人走動。在炮彈下死去親人家的門口，高掛著辦喪的倒頭白麻紙，在凌空里一晃，又一晃。街道上的雪完整，應縣城在初升的太陽下浮動、撞擊、決意。

這一天，應縣城的人都不開口說話，做自己該做的，劈柴、擔水、飲驢、掃雪、起山藥蛋、撇白菜幫子。雪地一直是完整的。糙米在石白中脫殼，舂米人抬起頭，往遠處看去。掛在屋檐下的一棒玉米跌落，母親把它撿起掛回原位，扭過臉，向遠處看去。掃雪人在屋前掃出一條小道，羊腸子樣，掃雪人直起腰，眺向遠處。男人上了樹，把自己卡在樹杈間，放出眼睛往遠處瞭。戴熱孝的女孩一大早就上了釋迦塔頂層，手托欄桿，望著遠方。

遼遠處，雪地里，冒出一個黑點。接著，又是一個。又是一個。來了。來了。他們來了。

最先走來的是上觀巷的蔡疙瘩。你看，白五用手往遠處一指，說他來了。如流也看到了。雪地里，影影綽綽走來一伙人，挑擔的，趕車的，背著行李卷的。走近了，看到當中一人，眉眼濃重，是唱黑的蔡疙瘩。一伙人看到白五，打個哨，穿過如流，奔向白五。

如流被穿過，如風穿過竹林，竹葉晃動，竹竿搖擺。如流鼓鼓太陽穴，鬢邊發絲隨之起伏。

哦，這是西崔莊唱旦的薄海俊。白五說，你應該認識。如流看去，果然又是一伙人踏雪而來。挑擔、趕車，風塵仆仆。其中的薄連俊眉目清秀，長身細腰，在老遠處就跳下騾車，朝著白五打躬施禮。

這一次，如流被穿過時，甚至聞到騾子走長路后出汗的氣味。

這是城西鋪的慶連云，藝名海卉旦；這是五里寨的旦角焦太武；這位，馬蘭莊須生李寶國；這是小石口文官旦曹喜仁；岑嘴花臉吳仁剛。白五給如流一一介紹。

每一個都不是一個，是一個戲班子，從四面八方來，帶一臉塞北風霜，帶一身跋涉塵土。每一個戲班穿過如流，都給如流的臉和身體多加一層風霜與風塵，就好像，每一個戲班走過的路他都走過，每一個戲班迎過的風他都迎過。

大柳樹的司鼓楊善舉，北曹山的琴師陳思成，在來的路上。白五說。

耍孩兒戲班在應州，不，應該是在雁北甚至整個黃河后套一代，是村村有、寨寨有，用漫山遍野來形容不為過。如流恍然明白，問：這一天，耍孩兒戲班，都要匯集應縣城？

不，是匯集應縣城釋迦塔下。白五說。

耍孩兒就是在釋迦塔下生成的，每一個唱耍孩兒的人都不是學會的，是一開口就成了的，能成的，全上過釋迦塔。釋迦塔明5層暗4層，共計9層，總高67.31米，往上一站，眼睛一縱，一千里就出去了，再收回來時，眼睛已經變成眼光。風必定在這時來，吹響釋迦塔也吹響人。人會與釋迦塔一起放歌：唉。

如流鋪開紙，握筆用腕，寫上一個“唉”字，最后一筆剛收，他就知道，他受傷了。

唉字是從如流的喉嚨進入的，一進入，如流的心腸就為之一深。這一深，他每句話之前都用“唉”字起始。

唉。如流發出一聲，用嗓子把聲音擠扁再發出。“唉”字發出，他知道，天底下再沒有比這個更有情意的字了。

如流攜帶著“唉”，順著桑干河的河道走，與桑干河的干涸與豐沛交替、悲歡與離合相間，走一路有一路的腔調，過一水有一水的韻致。桑干河就是這樣進入“唉”字，綿長而水潤。也順著雁門關走，與雁門關的孤雁與衰草匯合，與雁門關歷朝戰死的將士魂魄交融，“唉”字里有雁門關的底色，天然里的蒼涼與悲愴。

釋迦塔建成一千年，“唉”字就有一千年，越千年，經萬里，直至“唉”成耍孩兒。“唉”一聲，補了天地不足、補了萬物有傷。

“嗚——”

如流掩面大哭，釋迦塔是理由，耍孩兒是理由，雁門關和桑干河是理由，落在應縣城的炮彈也是。此一刻他覺出自己多余，又覺出自己無奈。“唉”一字沒有占據他，只是安靜地注視了他，它那么具體，他從中接收到力量。

白五對面而站，雙手反剪，看著如流。

如流哭得有多徹，白五就多清晰。白五的背后，是矗立千年的釋迦塔，和釋迦塔上千年來變幻的云圖。

一個人怎么就算哭了？動用心和腸和人 身，如一個嬰孩為饑餓、一個少年為疼痛那 樣哭，一點不受牽制，就算。這樣哭過，是 釋迦牟尼佛來過。

等如流止住哭，白五撩衣襟坐下，他背后的釋迦塔下，耍孩兒戲班子從四面八方往這里匯聚。耍孩兒戲班子在這一天，彼此并未相約，卻從四面八方同時回到釋迦塔下。

如流說，我是個詩人。

白五說，現在呢？

如流想了想，說現在，我是個唱耍孩兒的。

白五說，這一天，聚在釋迦塔下的不只是戲班，還有應縣城的萬千百姓，還有應縣城永不消散的過往。

蘇梅笛聲自空中傳來，正是耍孩兒調韻。炮彈過后，應縣城再不發聲。沒想到再次發聲，始于耍孩兒戲里的蘇梅笛。追隨著蘇梅笛聲，應縣城街頭涌出人來。蘇梅笛聲在雪上行，雪能下的地方蘇梅笛聲都能到，到了的地方，就有人，人尋著笛聲聚攏而來。

塔下集來萬千人。

釋迦塔下，人多不亂，耍孩兒戲班各圈地勢，各自勾畫臉譜，各自穿戴戲服，各自響鑼開鼓，《獅子洞》《白馬關》《扇墳》《七人賢》演過無數遍的戲再次上演，百看不厭。這么多戲同時開演，如流一時不知該專注地看誰，誰都能把他給鑿開，看誰都是把另外一個給遺憾了。他索性閉住眼，用耳朵去摸，去分撥。以“唉”字起始，如流聽到曲，又從曲中聽到曲折的情，情愈是曲，曲愈高妙。他聽到戲，戲文即詩文，覺知詩文里沒有一個是戲文，竟然全是人活在世上的真相，全是現實里人與人的關系、人的組合方式、人的所有經驗。

這是另一個時空。如流一下醒悟，他看到的，是應縣城積攢千年的過往。

再一睜眼，如流站在戲臺中央，滿頭珠翠，一身素服，左手端燈，右手持扇，兩腿并攏，腳脯點地，正是一個耍孩兒旦角。戲臺上的如流水靈靈一雙眼，俏生生一個肩，走“挖步”贏得臺下如雷掌聲。得到鼓勵，如流更加前挪后移，左右旋轉。

從旋轉中看出去，戲臺是旋轉的，臺下觀眾是旋轉的，天空和地面也旋轉。如流不由自主加快旋轉速度，冥冥中一只手在撥著他轉。速度產生離心力，之前寫過的詩和用過的句子從身體里甩飛出來，浮在空中。臺下掌聲愈烈，如流旋轉愈快，全速甩出去的也越多。

一口甜膩的血打腹腔涌上來，經過喉頭，“哇”地一聲噴射出去。

臺下觀眾“嘩”一聲。

唉一一白五從空中落下，站在戲臺中央，開口一個唉字自嘩一聲中起，用喉嚨后部擠扁發出，只一步就站在嘩聲之上。白五唱道：

唉，

叫一聲婆母娘，靠前聽，咱的家墻外邊殺了人。

叫一聲婆母娘呀， 婆母娘靠前聽呀， 咱的家墻， 家墻外邊殺了人呀， 殺了人呀婆母娘呀。

白五已是戲中人，正高抬腿、慢落腳，曲肘、歪頭碎步走，贏得掌聲雷動。

白五救場，如流得到參照物，自身位置和速度由此有了參考系，戲臺驀地靜止，穩穩定住。那些被甩出去的詩詞字句這才有了實際的施力物體和相應的反作用力，浮在空中，靜候如流一個一個去檢閱、剔除、留用、斟酌，為之惶恐、顛倒和驕傲過的，到此時都該有個決斷了。

唉。這一聲“唉”起于雁門關下，那里有一隊人馬停下腳步。辨認去，是昭君出塞的車隊。出了雁門關就是塞外，回望長安，已經是破碎在水池里的月，崩塌下來的高山雪，倒是應縣城的塔，成了一把點在暗夜里的火炬，熠熠有光。哭是哭不出淚的，美人如昭君，也不過把嗓子擠扁，發出“唉”一聲。

“唉”，又是一聲起來。如流轉頭看去，清咸豐五年的逃荒路上，走來幾個菜色面孔的人。這一年雁北大旱，為一口飯，逃荒的人要走口外。赤腳量山河，饑餓的人仰天一聲“唉”。“唉”這一聲，斷了鴻雁腸。

“唉”，這一聲起在耳邊。如流一個激靈跳起來，他看到，三天來死在炮彈下的人在同一天下葬。應縣城里一支龐大的送葬隊，倒頭紙，引魂幡，白孝衣，大把紙錢鋪陳了應縣城。

炮彈夾在漫天紙錢中砸下，正中如流，“轟”。

如流直挺挺向后仰倒，濺起黃土。他死了。

死后的如流身體冰涼，與他相關的或牽扯的，都在他死的這一刻與他決裂。死讓他有了新身份：一個生在應縣城、長在應縣城、一輩子沒離開過應縣城的種地人。他濃重眉毛下一雙有力的大眼，皮膚是土地色，皴裂和褶皺是主要特征。他被炮彈炸死前剛梟糧回來，懷里揣著案糧得來的錢，和用小部分錢換來的花生、豬肝、布料、撥浪鼓，花生是給爹下高粱酒，豬肝給娘解饞，布料是媳婦百般囑咐過的，撥浪鼓，是給最小女兒的。

飛機盤旋在應縣城上空，拉粑粑一樣拉下炮彈，他在慌亂里把爹娘媳婦和孩子們藏進地窖，又在慌亂里從地窖里出來。原本，他是想搶出來一些糧食給爹娘媳婦和孩子們，但他的房子被炮彈擊中，正冒著黑煙。他一生的積蓄，冒了黑煙。

悲憤打如流腳后跟起，直沖腦袋頂。他仰頭看去，拉粑粑的飛機在他頭頂呼嘯而過。

炮彈在如流頭上炸開后，如流看到，老牛，鍋碗，哭過笑過的，看過的書和走過的路，和別人打過的架結過的仇，娶妻生子和春種秋收，都離他去了。他不悲憤了，慌亂更無從說起，心下澄明如下過一夜雪的應縣城。他死了，藏在懷中還沒來得及拿出的花生、豬肝、布料和撥浪鼓被炸出來，散落一地，給他做了注腳。

井底一般的黑暗中，死人如流聽到有人在哭，那是他的爹娘媳婦和兒女。死人如流欣慰一笑，他的皴裂和褶皺得到撫慰，沒了遺憾。

唉，耍孩兒從亙古里來，往亙古里去，此一時是耍孩兒路過的一時。這一時，

桑干河起了浪，釋迦塔后升起太陽，太陽照在雪上，雪映應縣城，應縣城成了金城，金光萬丈，不可戰勝。這一時，耍孩兒在繼續，戲臺上下、釋迦塔、黑白了的人間、大雪下的雁門關、王昭君、釋迦牟尼、通往歐洲的駝隊、翻飛的麻燕、萬千應縣城人、走西口的逃荒人，天、風、黃土地、祖先、奶奶懷里的小孫兒、巨大的斗拱、炮彈下死去的人、如流、白五，應縣城千年來積攢的過往，送葬的隊伍，同聲共唱一個耍孩兒：

唉，

叫一聲婆母娘，靠前聽，咱的家墻外邊殺了人。

叫一聲婆母娘呀， 婆母娘靠前聽呀， 咱的家墻， 家墻外邊殺了人呀， 殺了人呀婆母娘呀。

耍孩兒在空中翻滾，上了云霄，從云霄中撒雪般落下，落在如流那些浮在空中等候發落的詩詞和字句上。詩詞和字句沾了耍孩兒的粉塵，沒有了對錯和優劣，逐一回歸到如流的身體里。如流在耍孩兒中復生。

如流合上書。合上書的瞬間，白五轉身去了。白五轉身走了，如流也白了須發，成為垂垂老人。他的臉沒了表情，只有面目，與每一個應縣城的人一樣，呈高粱色。他再也不琢磨每一個字和詞了。字詞句長在他身上，不需要他參與，自己往出寫。

“太陽照在雪上。”這是如流寫下的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