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清源行腳
晨起推窗,檐角蝸牛正背著薄殼緩緩爬行,殼上螺紋如宣 紙上暈開的水漬。昨夜與友人約了游山,特意包了半封鐵觀音, 又將竹節茶筒裝滿山泉水一一這喝茶的講究,倒像是把半山云 霧提前裝進了行囊。
山門處的苔痕綠得能掐出水來,石階縫里鉆出幾簇蒲公英,黃絨球似的腦袋頂著露珠。賣茶老翁蜷在歪脖子松樹下打盹,粗陶茶碗里漂著茉莉花瓣,倒映著天光云影晃悠悠。他下巴的白須隨鼾聲起伏,像極了廟里土地公的泥塑突然活過來。友人掏出隨身帶的建盞,分去我帶的鐵觀音,沸水沖開時,老翁忽然睜眼道:“后生這茶器,倒比我這粗碗多三分禪意。”我們相視而笑,原是個假寐的真茶客。
轉過九曲石徑,老君巖在晨霧里顯了真容。宋代匠人鑿出的太上老君眉眼含笑,皺紋里積著六百年的塵灰。幾只麻雀在石像頭頂筑巢,銜來的枯枝倒成了天然冠冕。友人指著他腰間的石紋說:“這道褶皺像不像《快雪時晴帖》里的飛白?”細看果然,風雨剝蝕的痕跡里藏著書法的氣韻。山風掠過石像耳際,恍惚傳來句“道法自然”,細聽卻是采藥人的山歌在谷底打著旋兒。
半山腰的千手觀音閣正在修繕,腳手架上的工匠像蜘蛛結網般忙碌。褪色的彩漆撲簌簌落下來,在陽光里舞成金粉。友人望著巖壁藤蔓出神:“你看這薜荔纏繞的態勢,多像黃公望《富春山居圖》里的皴法。”蟬聲忽如驟雨傾盆,震得滿山相思樹簌簌發抖。守香火的阿婆遞來線香:“讀書人說話文約約的,倒比求簽的香客有趣。”她竹籃里的線香沾了晨露,燃起來格外清潤,比城里香鋪的檀香多了三分山野氣。
南臺巖的云霧正順著褲腳往上爬,泉州城在腳下縮成青灰棋盤,開元寺雙塔成了插在糯米糕上的牙簽。三個戴竹笠的采藥人背著籮筐鉆進云里,草鞋印在石階上的濕痕,轉眼被山嵐舔得干凈。這場景讓我想起《茶經》里那些踏露采茶的僧侶,千年過去,指尖沾染的草木清氣依舊相似。友人摸出懷中的鼻煙壺,瑪瑙蓋子上雕著米芾拜石圖:“你聞聞這薄荷腦的涼意,可比得上山間云霧?”
弘一法師舍利塔前的野菊開得正鬧,黃蝴蝶繞著“悲欣交集”的碑文打轉。掃落葉的老僧遞來半塊麥芽糖,甜味里摻著松針的澀。塔角銅鈴被山風推著晃,叮當聲碎在石白積雨里,倒像是續寫法師斷食日記中那句“晨飲淡鹽水一碗”。忽見石縫里鉆出簇地衣,青灰帶紫的葉瓣宛如微縮的遠山一一原來這山中有山,芥子須彌的禪機竟在苔痕間顯了形。
日頭西斜時,賣茶老翁的粗陶碗已見了底,茶簍里卻多出串過路學生系的許愿簽。歸途經過放生池,紅鯉在暮色里游成流動的朱砂,池底沉著香客的銅錢,綠銹爬滿“平安”“如意”的字樣。友人突然駐足:“你看這池面漣漪,像不像趙孟顓《鵲華秋色圖》里的水紋?”山腳炊煙升起時,整座清源山忽然暗下來,仿佛哪位仙人將蘸飽墨的羊毫在山脊上重重抹了一筆。
夜雨敲窗時,鐵觀音的余香還在齒間縈繞。硯臺里的宿墨泛著幽光,恍惚見老君巖的苔衣又厚了半寸,采藥人的草鞋印開出地丁花。清源山的妙處,大約在于它既容得下道家祖師的石像生苔,也由著佛塔前的野菊瘋長,連麻雀都懂得在古碑上留下爪痕一一天地不仁的曠達里,原藏著這般慈悲。
晨起再看檐角蝸牛,殼上水漬已干,螺紋卻像極了山間旋舞的落葉。忽悟這游山恰似讀帖,王羲之的《蘭亭序》里有流觴曲水,顏真卿的《祭侄稿》中見血淚縱橫,而清源山這本天然法帖,字跡是云霧寫的,印章是苔花落的,連裝裱的綾絹都是朝霞裁就。千年前李翱問道藥山禪師,得“云在青天水在瓶”七字,若他與蘇東坡同游此山,怕是要聯句“茶煙透石骨,泉韻洗詩魂”了。
前日與友人再訪清源山,賣茶老翁的攤位空余歪脖松。樹皮上新系著褪色的紅布條,山風掠過時,倒像是他白須還在飄動。粗陶碗里積了雨水,浮著幾瓣早凋的桃花,友人嘆道:“這碗春色,倒比往日的茉莉茶更堪回味。”我們以竹枝代筆,在濕地上摹寫《瘞鶴銘》,水痕轉眼被山蟻銜去筑巢一一原來山川從不吝嗇收藏人間筆墨。
近日讀《泉州府志》,見載清源山古稱“泉山”,因山間石竇涌泉得名。忽想起那日舍利塔前的地衣,原是泉水在石紋里寫的隱秘詩行。六百年的茶垢沁入陶碗,三百載風雨蝕刻的石紋,十丈紅塵外的一盞青燈,都在這些水寫的文字里默默相認。所謂“青山元不動,白云自去來”,倒不如說白云是青山呼吸的痕跡,而游山的人,不過是飄過山脊的又一縷輕霧。
昨夜夢回山徑,見李叔同一襲衲衣獨行。問他可還認得斷食時的清源山,法師笑而不答,袖中落出片楓葉,葉脈里蜿蜒著晉江的水紋。醒來聽見雨打芭蕉,恍惚又是山間云霧爬上窗。摸黑尋得半塊麥芽糖含在嘴里,甜味竟比白日里多出三分清苦一一原來山水的魂魄,總要就著夜色才能咂摸透徹。
今晨特地帶了新的鐵觀音上山。松鼠蹲在老地方,尾巴掃落幾粒松子與我作交換。這山中的物候人情,自有一套不用銅錢結算的規矩。就像茶翁的陳皮香總在第三碗才顯真味,采藥人的山歌定要轉過三道彎才肯亮嗓子,而老君巖的微笑,須得夕陽斜照時才能從石紋里滲出暖意。
下得山來,竹節茶筒空了大半,卻裝著一袖云氣、兩耳蟬鳴、三枚被松鼠嫌棄的松果。開元寺的晚鐘正撞散暮色,鐘聲漫過晉江水,驚起白鷺翅尖掠過的漣漪里,晃動著
整座清源山的倒影。
暮色四合時,清源山收起所有聲響,只余鐘聲與流水在晉江的倒影里低語。游人的足跡終將被苔痕掩埋,茶翁的陶碗亦會盛滿新的云霧,而山石上的皺紋仍在默默生長,如光陰本身,無始無終。
或許人與山的相遇,本就是一場溫柔的借貸:我們借它的云霧滌蕩塵心,借它的石紋參悟永恒,而山卻從不索還。它只是靜立千年,看世人以茶香為契、以步履為筆,在它的褶皺里寫下轉瞬即逝的注腳一一而后將一切收歸寂靜,如同收攏一片落葉,一滴露水,或是一句未被風帶走的嘆息。
最終,我們帶走的空明滿袖,不過是青山呼吸時偶然凝結的晨霧;而留下的,卻是以整個生命為墨,在天地間題寫的、一行微不足道卻鄭重其事的落款。
二、絲線里的記憶
偶遇
自我記事起,離家五百步的石板坡頂上便住著小婉一家。穿過那條栽滿玉蘭樹的窄巷,總能望見她家朱漆門楣下垂著的布幌子一一靛青底子上繡著一對木偶,旦角的云肩缺了半角,金線早已被風雨剝蝕。小婉的阿母是城里出了名的“傀儡旦“,發間永遠別著一只黃楊木雕的蘭花簪,簪頭嵌的螺鈿在陽光下泛著青鱗般的幽光,據說那是她用修補木偶剩下的邊角料打磨而成的。
七歲那年初夏,小婉偷偷帶我鉆過戲班的竹籬笆。她阿母正為新雕的杜麗娘試妝,木偶的檀木手指捏著一片水粉餅,動作比活人上妝還要精細三分。“這尊偶的眼珠子會轉呢!“小婉突然出聲,驚得她阿母手一顫,眉筆在偶人額間拖出一道黛青的弧線,倒成了天然的花鈿。從那以后,每逢夜戲,我就能窩在樟木戲箱旁,看那些木偶在汽燈下漸次蘇醒。
首演夜演的是《哪吒鬧海》,我和小婉蹲在幔帳的縫隙里,看她阿母的手指在絲線間翻飛。小婉悄悄教我認戲箱里的乾坤:武生的翎子要插在竹筒里防折,旦角的珠釵得裹著棉紙收進螺錢盒,最老的鐘馗偶腹腔中空,竟藏著前代線師寫下的黃符紙。
一陣亂風刮過,三太子的火尖槍本該刺向龍王,卻纏住了水晶宮布景的貝殼串。臺下傳來窸窣的議論聲,卻見她阿母小指一勾一挑,槍尖順勢挑起貝殼,在空中旋出一道弧光,倒成了即興添的“流星趕月“招式。散場后,她一邊解著木偶的鎧甲,一邊笑道:“線戲如人生,亂了的局要化成新戲路才有趣。“
懸絲錄
三伏天里,戲班歇在科山下,青石階上晾著成把的絲線,遠看像神仙遺落的銀須。阿月家就在山腳,天井里有一口青陶缸,既泡著去暑的酸梅湯,也浸著修補木偶的魚膠。小婉的阿母修補木偶時,總讓我們捧著盛魚膠的粗陶碗。膠水在烈日下泛著琥珀色的光,她用舊毛筆蘸著涂抹斷肢的接口,木屑混著桐油的香氣,引來幾只綠頭蠅繞著線軸打轉。
“線分三魂七魄,天靈線主神識,命門線掌氣韻。“三伏天的午后,她阿母教我們認提線。天靈線系著檀木腦后的銀鉤,命門線穿過梧桐木腰間的玉扣,最妙的要數那對三寸長的眉線,細如春蠶吐的初絲。小婉說,那眉線是月宮玉兔掉落的寒毛所化。“當年師父考校弟子,就看誰能用眉線讓木偶落下淚來。“她說著牽動指尖,案頭的杜麗娘偶便垂眸蹙額,下頜懸著一滴朱砂淚,宛如真人的哀愁。
中元普渡演《目連救母》時,我得了在后臺遞道具的差事。鬼王吐火那幕,阿月的阿母讓我握緊裝硝石粉的竹筒。“數到三就吹氣。“她話音未落,我的氣息已撞上她揚出的磷粉,霎時綻出一朵青蓮色的焰花。臺下孩童的驚呼聲中,她順勢操縱鬼王連翻三個筋斗,火團竟在絲線上滾成一串燈籠。后來發現我的額發被燎卷了,她剪下木偶的瓔珞穗子,給我編進辮梢:“這是辟火的東海蛟紗線哩。“
某夜暴雨突至,我們幫著搶救淋濕的木偶。小婉抱著鐘馗偶的獬豸冠,我拎著旦角的繡鞋,她阿母在燈下烘烤浸水的絲線。水汽蒸騰里,那些朱紅靛藍的戲服泛出朦朧的光暈,仿佛滿屋的木偶都活了過來,在雨聲中輕聲唱起前世今生。
斷線聽涼
重陽節前,縣城里來了個新戲班,木偶的眼晴鑲著玻璃珠子,能映出臺下看客的臉。小婉家的舊木箱被擠到廟會的角落,臺前只剩搖著蒲扇的阿公阿嬤。我常見她阿母蹲在榕樹根邊修偶,斷線收進纏紅綢的錫盒,盒蓋上刻著“絲路萬千“四個小楷。
中秋演《嫦娥奔月》時,玉兔偶的搗藥杵線突然崩斷。白瓷杵滾落戲臺,被野狗當作骨頭叼走。小婉的阿母卻不慌,指尖輕挑桂樹枝頭的金箔葉,木偶便轉腕作拈花狀,倒比原定的搗藥更添仙氣。后來她在玉兔掌心雕了一朵桂花,說是補全了廣寒宮缺的那縷香。
“每斷一根線,就給偶人存一段記憶。“她撫摸著修補過的西楚霸王偶,那偶人左手虎口處纏著紫線,是某年廟會演《別姬》時,被臺下爆竹驚犬掙斷的。“去年重演這出,虞姬自刎時他竟自己轉了半圈背過身去——許是存著舊傷的魂靈不愿再看呢。“
歸線
拆遷告示貼到門口那年,阿月家要搬去新城。最后一次演出在冬至夜,她阿母特意把戲臺搭在我們跳過房子的青石板巷。《陳三五娘》演到“私奔“那折,黃五娘偶的轎簾線卡住了。我正要去調布景,卻見阿月鉆進幔帳,踞腳替她阿母勾住亂線。月光漏進母女倆的指縫,絲線在她們手腕上纏成發光的繭。
臨別那日,阿月塞給我一個纏滿彩線的桐木匣。掀開一看,是尊掌心大的小沙彌偶,提線上系著褪色的端午五彩繩。“阿母說這尊偶的眼線是你幫著點的,“她指指沙彌眼角淡青的暈染,“那年你打噴嚏手抖,倒畫出菩薩低眉的模樣了。“
線斷魂未斷
今春路過改建的民俗館,玻璃柜里陳列著提線木偶,電子屏循環播放著數字化修復的《哪吒鬧海》。導覽員介紹某尊三圣母木偶時,我瞥見劍鋒處淡得幾乎看不見的朱砂痕一一像某個春日午后,從藻井漏下的光里,曾經停駐過一只顫巍巍的紅蜻蜒。
恍惚間,我又看見了那年的春陽,從藻井漏下來,正巧落在小婉阿母執筆的指尖,筆尖的朱砂便成了銜著光的紅蜻蜓。“這是新雕的荔鏡記五娘,“她阿母手腕懸著不動,聲音輕得像怕驚走梁上的燕子,“你們莫碰妝臺邊的舊偶,那些關節松了,跌了要哭三天呢。“
暮色漫過民俗館的琉璃瓦時,三圣母木偶劍尖的朱砂痕淡成了一顆胭脂痣。我忽然明白,那些絲線真正的去向一
小婉阿母當年修補斷偶的魚膠,早已化作我掌紋里蜿蜒的河;中元夜鬼王火尖槍上滾落的焰,原是鬢角初生的第一縷霜;就連玉兔偶掌心那朵木雕桂花,也在某個清晨成了喉間哽著的、咽不下吐不出的陳年香。
原來人生如懸絲戲,線斷不是終章。你看那榕樹下的老翁收著空戲箱,褶皺里抖落的何止塵埃?分明是二十年前那場暴雨里,滿屋木偶唱過的生旦凈末丑,正在灰燼中長出新的喉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