癥候閱讀法下列斐伏爾西方中產階級形象的理論研究

法國馬克思主義哲學家阿爾都塞（Althusser）提出“問題式\"方法研究馬克思思想的總問題。在阿爾都塞看來，問題式決定理論視域。理論的總問題是一種決定思想的特征和本質的問題框架，它既能決定一個哲學家提出什么樣的問題，也能決定哲學家能解決什么樣的問題。阿爾都塞在《讀lt;資本論gt;》中以“勞動價值”的論證過程為例，闡明馬克思指出古典經濟學的兩處空白來說明古典經濟學理論上的盲目2，關鍵在于問題式的視域不同。馬克思能發現古典經濟學看不見的問題，因為他使用了自己的閱讀方法，阿爾都塞稱其為“癥候閱讀法”，它在本質上是一種問題式的閱讀。癥候閱讀法或問題式閱讀要求讀者不能簡單接受淺表的內容，而是要挖掘文本背后深層的、具有決定意義的邏輯，揭露字里行間的矛盾、缺失、空白，發現不同文本隱藏的對話關系，透過作者說出的內容了解作者的理論“沉默”。

本文使用阿爾都塞的癥候閱讀法，研讀亨利·列斐伏爾（HenriLefebvre）《日常生活批判》的《中產階級》一章。列斐伏爾是法國著名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家和日常生活批判理論大師，其《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開宗明義，指出《日常生活批判》完全是圍繞馬克思的異化理論而建立起來的。4他試圖對馬克思的人道主義思想進行闡發來展示他獨具特色的日常生活批判。本文通過研讀《中產階級》一章，探尋文本的深層結構和理論內涵，揭示列斐伏爾對西方中產階級的生活方式、意識形態的批判以及西方中產階級在消費主義和官僚體系中的被動性。

一、西方中產階級的“無創造力”和依附性價值

現代資本主義國家的一個重要特征是無產階級的持續分裂和中產階級的不斷壯大。現代資本主義國家通過福利制度、分配網絡、工會制度等手段在一定程度上加深了工人階級內部的苦難和分化。5這些手段在一定程度上為無產階級提供了庇護，但這只是暫時且具有迷惑性的。新保守主義觀點認為，福利國家在某種程度上助長了人的貪婪和自私，造成福利資源的浪費。很顯然，社會福利制度對階級矛盾起到了緩沖作用。同時，隨著工會行政管理的普遍化，傳統產業工人的影響力和地位逐漸縮小。這些因素綜合起來，導致工人階級在社會變革中的力量被削弱，在政治舞臺上的聲量也越來越小。而工人階級內部在利益訴求、斗爭活動等方面也因此出現分裂，各種不利因素相互疊加，使得這種分裂狀況更加明顯。與此相反，隨著經濟的增長，中產階級的層次和數量都發生了擴張。一方面，過去由醫生、律師等組成的舊中產的地位不斷提升，數量和比例不斷增加；另一方面，新技術革命帶來的專業人員和技術官僚組成的新中產階級群體也在穩定增長。人們甚至要求以中產階級的價值、規范、生活方式、倫理、審美為基礎，建立一種新型的社會。8中產階級身上代表的生活方式和價值觀實際上是資本主義意識形態的變種，他們的崛起并非偶然，而是資本主義國家通過國家干預和再分配實現的結果，列斐伏爾的這一觀點直接挑戰了傳統馬克思主義關于階級極化必然性的論斷。

國家以中產階級為基礎不斷生產中產階級。9要理解列斐伏爾的這句斷言可以從官僚體制這個概念入手。一方面，國家經濟、教育、醫療等各方面的運行需要以中產階級為基礎，中產階級本質上是各種官僚，他們構成了國家運行的社會基礎；另一方面，一個民主健康的國家依靠教育、培訓等合理的社會流動機制不斷生產出新中產階級。中產階級群體的不斷壯大，有力地映射了國家在多個方面取得的顯著社會化成果。很大一部分新中產階級在層次上是大資本支配下的思想觀念的主導力量，中產階級的構成、特性決定了他們是消極的、反對政治的、受到驅使的。0這部分中產階級服務資本家的方式是接替他們去監督剩余價值的生產，他們不生產、不占有剩余價值，而是變革行政管理，如忠誠、能力成為拒絕、壓制工人階級的有效工具。列斐伏爾把中產階級描述成資本主義國家的社會基礎，既是統治階級扶持的緩沖層，又是壓制工人階級的工具，中產階級的誕生帶有濃烈的政治功能的意義。因此，中產階級的出現強化了資本主義國家的社會基礎。

列斐伏爾認為中產階級不具有創造力，不能建立價值。1因為在他看來，中產階級被動接受資本主義文化產業，并不創造新的價值體系，并且他們的物質積累、職業成功依附于資本主義體系，階級價值是依附性質的，因而無法真正創新。這一觀點并非否認中產階級給社會技術革命帶來的進步，而是點明他們遵循的倫理規范是資本主義理性的體現，如奮斗、效率。但中產階級不具有像無產階級那樣變革宏觀社會制度的魄力，因此，他們的無創造力并非真正的道德、制度突破。

二、西方中產階級深陷消費主義的無意識狀態

列斐伏爾區分了“生活方式”和“生活風格”：中產階級的生活方式包括家用設備、空間和時間的使用，計算機設備、一輛乃至多輛私家車，但顯現出其生活風格缺少審美或倫理的定向。12前者是一種常見的理想生活，并非自主選擇，是廣告塑造的結果，是被資本和國家管理的“模式”。而中產階級的風格是對資產階級的拙劣模仿。日常生活靠近高級資產階級的那部分群體生產高級的日常生活方式，他們無限靠近資產階級的華麗的娛樂場所、豪宅、游艇的生活，這些時間和空間、工作和閑暇的分配，具體的家用電器、私家車的數量，物質、精神的客觀存在，展現了不同的生活方式。中產階級熱衷于體驗生活，遵從自己認同的審美，拒絕千篇一律，他們對生活品質的要求直接推動、引領現代社會多姿多彩、風格迥異的生活。但中產階級對生活方式的追求，是一種對資產階級消費、審美的模仿游戲，客觀上維護了資本主義消費意識形態的權威性。

中產階級誤認為自己是消費意識形態的引領者，實際比無產階級、資產階級更加沉迷于消費主義，深陷消費無意識狀態。由此列斐伏爾提出“消費被控制的官僚社會”13概念，在他看來，20世紀資本主義社會不斷創造消費符號的“次體系\"全面操控日常生活，導致了消費異化。當消費成為日常生活的重要內容，消費體制則無可避免地塑造人們的審美取向、價值觀、認同方式。中產階級群體中的精英往往引領消費模式，以獨特的審美賦予商品符號價值和象征意義，來標榜自己的社會地位和身份認同，他們是消費社會符號拜物教最忠實的生產者和傳播者。列斐伏爾認為他們以為自己有了正確的判斷，實際上知之甚少，鼠目寸光。4列斐伏爾以簡短的消費、審美內容批判這個空有其表的群體，認為他們是新資本主義社會的消費瘋狂的最大推動者之一。他們過于關注表面的身份標簽和消費方式，缺乏對自身階級地位的清晰認識，各種符號掩蓋了其在社會生產關系中的真實地位，所謂多樣化風格的創造并不是自主的文化實踐，而是資本擴張的產物。

三、西方中產階級日常生活的節奏化成為常態

中產階級的優勢在于他們作為社會精英，常試圖以自身擁有的權力和知識，建立、教導別人日常生活的規范、行事。列斐伏爾把這種指導日常生活的行徑稱為用憂郁的科學代替鮮活的生活經歷，按照模式、方式、樣式管理日常生活。15日常生活本應充滿生機，不是一成不變，但中產階級熱衷于選擇按照優勢、指令管理生活，將日常生活模式化。

列斐伏爾指出，日常生活出現種種模式和問題表明現代社會的節奏化發展。節奏總是和音樂、舞蹈、體操等聯系到一起，節奏作為音符之間一小段時間的長度，最初意味著一種尺度、一種衡量標準[1]，代表著變化與重復、同一和差異、對比和連續等議題。7以節奏的視角去理解日常生活，日常生活就是一種重復性的組織、多節奏的展示。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自然主導的循環時間主宰人類的生活，人尚且無法控制自然，社會按照每時、每刻、每日、每周、每月、每年嚴格的規劃輪回運行[18]，循環時間的特點就是重復性、無始無終，宇宙是循環時間的主宰。進入工業時代，追求高效率的、抽象的、可計量的鐘表時間切割了日常生活，使其同質化、碎片化，線性時間潛移默化成了日常生活的時間。身體作為節奏的承載，資本主義生產周期的機械重復強加于晝夜節律，原本屬于工作的節奏，現在不斷侵蝕人的閑暇活動、私人和家庭生活，我們的睡眠、饑餓和口渴、排泄等生物節律越來越受到社會環境和工作生活的制約[19日常生活既是一個永恒輪回的即重復與循環時間的過程，也是線性的不斷發展的時間與過程，是兩種特征迥異的時間形態的混合物。20日常生活是多重節奏的交織，但資本主義對工作領域追求高效的線性時間的調控演變成一種節奏化的官僚體系，不斷侵蝕閑暇活動、私人和家庭生活原本的節奏，原本雞零狗碎、但充滿新鮮的消費、交往、節日的時間享受被使用價值和交換價值反復衡量，導致美國學者朱麗葉·斯戈（JulietB.Schor）揭示的時間荒現象直接擊潰了日常生活的魅力，可見現代社會已經節奏失衡。

列斐伏爾認為中產階級作為社會中的絕對精英，是消極的、被驅使的、不統一的分化群體，他們的長處是擁有活力、忠誠的管理，嚴格地按模式管理剩余價值的生產，甚至生產出規范來管理日常生活。他們是節奏化官僚體系的真正實踐者，追求對時間的極致運用，熱衷于用效率評價他人。模式化、標準化、工業化、效率化內容入侵閑暇、私人生活，當所有人都在追求一個成功的、既定的模式，節奏化社會已然成型。

四、西方中產階級將階級差異弱化為品位差異

列斐伏爾把中產階級描述成一個空有其表的群體。中產階級的概念將描述生活資料的“中產”與描述生產資料所有制的\"階級\"相結合[21]，直接模糊了社會階級的本質和差異。列斐伏爾認為中產階級以小說形式引領文化革命，虛構了通過吸納各種工人而最終消除階級的幻想。22這個群體主導、塑造著現代主義的觀念模式，通過文化敘事來掩蓋階級矛盾，階級差異被轉化為品位差異，還試圖取代階級、階層概念，最終制造一種階級消亡的共識。列斐伏爾在這里并沒有過多論述，但他認為中產階級在意識形態上試圖模糊或弱化階級之間的界限和差異。

在列斐伏爾的理論中，這種現象可以被視為一種對社會關系的遮蔽或顛倒。中產階級更強調個體的地位和成就，而非階級的歸屬，他們熱衷于塑造生活方式、文化享受，擺脫階級束縛，追求高階社會地位的認同，反而深陷資本主義社會統治的范疇。列斐伏爾說中產階級消除階級的幻想正在成為美國的意識形態，還會擴散到歐洲。23]中產階級成為資本主義世界“去階級化\"的話語者。在經濟上，中產階級通過收入分層、收入差距模糊階級問題；在文化上，中產階級將階級固化轉化成個人奮斗失敗、生活方式的選擇等，以此消解大眾的反抗意識。資本主義國家的意識形態讓很多人相信自己是中產，從而自愿維護這樣一種體制，這從側面反映了中產階級的存在和壯大及其不斷對抗馬克思主義思潮的實際狀況。

五、西方中產階級形象理論研究評析

問題式方法不僅是對讀者視野范圍的要求，還是一種批判性的閱讀方式、生產性的思維方法。列斐伏爾的意識形態、理論框架就出現在文本的空白、矛盾、斷裂處。文章中，列斐伏爾做了一個悄然、隱蔽的轉變，將開篇階級極化、國家消亡的問題轉化為日常生活異化問題的理論操作，轉而思考、論證中產階級的生活方式、審美引領。這種論述內容的斷裂、轉變暴露了他沒有明說的理論前提，即資本主義國家以中產階級為意識形態的載體，實現社會控制，傳統階級分析框架已經難以把握新的統治形態。因此，傳統馬克思主義的階級斗爭必須轉為微觀身體政治的革命實踐。更值得思考的是，列斐伏爾把階級問題轉化為對生活方式的批判，既反映了他對資本主義社會現實的敏銳察覺，又反映了他無意識地陷入了資本主義最成功的意識形態控制，用生活方式政治來遮蔽生產資料所有權的問題，其問題式的移位就是資本主義作用的癥候。列斐伏爾無意識的論證方式正如阿爾都塞所言的問題式效應，理論家看得見的對象，已經被他提問的方式所規定。

六、結語

《日常生活批判》中的《中產階級》一章，是具體且完整的日常生活批判的嫻熟運用。依據列斐伏爾的觀點，西方中產階級存在本質的矛盾性，他們既是統治階級扶持的緩沖層，也是壓制工人階級的工具；他們熱衷于體驗生活方式，但難以創造生活風格；他們是節奏化官僚體系的實踐者，卻難以擺脫時間荒的束縛；他們在生活中對工人階級的物質依賴，在思潮中又不斷消除階級的幻想。西方中產階級的誕生和發展是資本主義國家干預和再分配的結果，他們的物質積累、職業成功依附于資本主義體系，階級價值具有依附性，因而被塑造成“去階級化”的話語者。但列斐伏爾的分析過度強調了西方中產階級的消極性，忽略了其在文化、科技和社會變革中的創造性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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