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這樣一群人,他們逆光行走,用視力不足0.3的雙眼,去洞察世界和生活。他們用自己的經歷告訴世界:白化病人可以很好地長大,可以獨立地面對生活。他們始終相信,每個逆光而行的靈魂,都值得被月光溫柔環抱。
6月的陽光炙烤著大地,當人們穿著短袖享受日光時,有一群人卻行走在陰影之中,他們就是白化病患者。
由于視網膜發育異常,多數患者視力僅相當于常人的10%~30%。他們的頭發和皮膚都比一般人淺,天生與色素“無緣”,源自基因突變導致的酪氨酸酶功能缺陷或缺失。因為沒有“天然防曬霜”黑色素的庇護,他們的皮膚對紫外線的敏感度是常人的100倍。即使是春日的微風裹挾著陽光,都可能在數分鐘內灼出紅斑,經年累月的暴露更使皮膚癌風險飆升至普通人群的50倍。只有在有月亮的夜晚,他們才會感到自由自在,所以被稱作“月亮的孩子”。
2025年6月13日是第11個國際白化病宣傳日。醫學研究顯示,全球每1.7萬人中約有1例患者。這群“月亮的孩子”長期蟄伏于黑暗之中,長期在生理與心理的雙重陰影中徘徊。而“80后”關祿正帶領一群志愿者,努力讓“月亮的孩子”真正走進屬于自己的“陽光地帶”。
被偏愛的棉花糖
關祿出生于1980年,也是一名白化病患者。他對白化病最初的記憶,是三四歲時出門玩兒被大人反復叮囑要做好防曬。夏日的晨光漫過窗欞時,媽媽總會打開衣柜,為關祿挑選長袖長褲,柜門的“吱呀”聲與媽媽的嘮叨聲此起彼伏。爸爸則坐在木凳上,點一根蠟燭,將精心挑選的墨鏡腿烤軟,而后用力掰折,這樣更貼合關祿的小臉。若還是不合適,爸爸就用橡皮筋將鏡腿綁得更緊一些。
或許是父母的包容照料,或許是性格使然,關祿從未感覺到被歧視。他從不因自己的不同而膽怯,當別人問他“你為什么長得這么白,還長了白頭發”時,他總是大方地回答:“因為我生下來就是這樣。”關祿記得最深刻的外號是“棉花糖”—因為他一頭白發,又是自來卷兒,他覺得這個外號既貼切又親昵。
自信開朗的關祿,童年幾乎沒有陰霾,反而收獲許多“優待”:他總被老師安排坐在離黑板最近的第一排;上世紀80年代的學校沒有大食堂,需要學生抬飯,老師從不讓他參與;當他看不清黑板時,同學們總會主動遞來筆記。唯一一次受傷,是小學畢業夏令營,孩子們一起撒歡兒,關祿就忘記了媽媽的叮囑,光膀子玩耍,結果被陽光灼傷,后背上布滿黃豆大的水泡。
關祿視力不足0.1,但對計算機興趣濃厚。從小學參加計算機興趣小組,到后來自學編程,這份熱愛從未改變。大學時,他選擇計算機專業,借助輔助工具完成學業,取得本科文憑。畢業后,關祿跟隨表哥在西安電腦城創業,卻發現創業生活遠比想象中平淡,賺錢不多且枯燥。此時,一家初創公益組織招募計算機人才,關祿經表姐推薦入職,幫助智障兒童。這里既能施展技術,又能幫扶弱勢群體,關祿感到前所未有的充實,也遇到了同為志愿者的妻子。那時的關祿愛情事業雙豐收,他覺得自己與普通人無異,甚至更幸運。
30個人的擁抱
關祿正春風得意時,一場職場紛爭將他排擠出公益機構。2007年的冬天格外冷,西安的寒風直往脖子里灌。丟工作對關祿而言,不僅是失去經濟來源,更是失去助人的價值感。他摸了摸窗戶上的冰花,又摸了摸自己比冰花還白的皮膚,一個念頭扎進腦海:是時候為和自己一樣的人做點兒什么了。
關祿在網絡尋覓,只找到一個規模不大的白化病人交流群。這是他首次接觸這么多“同類”,群友們的故事如同一記記重錘,狠狠敲擊著他的心臟:有人為了融入人群,將頭發染成黑色偽裝成普通人;有人為了避免異樣眼光,謊稱自己是外國人;而更多的人深陷“病恥感”的泥沼,被折磨得遍體鱗傷……關祿這才明白,這個群體最需要的,從來不是廉價的憐憫,而是接納自我的勇氣。
當時,國內并沒有幫助白化病人的公益組織,關祿決定創辦一個。他的想法像一記驚雷,炸出了病友群內潛水的眾人,大家熱火朝天地討論著、憧憬著。很快,這個公益組織的名字定了下來—“月亮孩子之家”。關祿設計、開通了“月亮孩子之家”網站。
關祿原以為創辦公益組織最大的阻礙是資金短缺,卻未曾料到,真正的阻力竟來自病友本人。2008年年初,資金、技術到位后,他興沖沖宣布舉辦第一次見面會,爭取到30個包食宿、路費的名額,“這次見面會一定能打響月亮孩子之家的名聲”。
可當時熱鬧的病友群突然沉寂,無人回應邀約。關祿想不通,為何線上積極,線下見面卻無人問津。2008年春,他買了電話卡,在公用電話亭逐個給病友打電話。
“你不要再給我打電話了,這么多年,我自己都不敢照鏡子。如果你讓我同時面對29名白化病人,我會崩潰的。”“你要是敢宣傳白化病,不管你在哪里宣傳,我都拿著刀去給你攪局!本來我染黑頭發戴上墨鏡和正常人一模一樣,你這一宣傳,大家都知道我有病了!”“本來大家都覺得我是外國人,你這幺蛾子一出,大家都知道這個病了,我看你腦子有病。”
……
公用電話亭里,關祿幾次拿起電話筒又放下。帶著病恥感,偽裝成正常人,提心吊膽過一生,真的是他們想要的嗎?關祿腦海中浮現出一個大大的“不”字。后來,他終于邀請了30位病友,舉辦了中國第一屆白化病人士及家屬交流培訓活動。
關祿至今仍然清晰地記得那天的情景。30個白化病人相擁而泣—這是他們人生中第一次在陽光下,坦然地面對彼此,抱團取暖。此后,有人主動承擔起網站設計工作,有人積極牽線聯絡罕見病組織,有人精心策劃宣傳活動……“月亮孩子之家”如同滾雪球般不斷壯大,從最初簡陋的線上群組,逐漸發展成為擁有專業團隊的公益機構。從2008年起,“月亮孩子之家”開啟奔跑模式,在全國10余地宣傳、編撰、發放手冊和舉辦論壇、與罕見病組織共同發起行動……2011年12月,因為有一定規模,“月亮孩子之家”通過民政部門登記注冊,成為正式的公益組織。
然而,關祿即便已經摸索出了與疾病共處的生存法則,但他比誰都清楚,這需要付出怎樣的代價。“我能照顧好自己,但我能保證孩子一生都不被歧視、不被病痛折磨嗎?”直到在一次宣傳活動上,“月亮孩子之家”邀請中國科學院的遺傳學教授,為大家做了免費的基因檢測,關祿檢測出自己的白化病不會遺傳給后代。于是,他和妻子開始備孕,2012年,他們有了自己的孩子。“月亮孩子之家”也步入正軌,陸續舉辦全國患者大會、親子夏令營、網絡視頻秀等,還獲批“中央財政支持項目”,為全國患者提供生活及醫療救助。
體驗生命的不同
可人生從來不是一帆風順的。2015年,一向溫婉的妻子突然開始頻繁與關祿吵架,但一直忙于公益事業的他并沒有放在心上。最終,妻子與他結束了11年的婚姻。那天,關祿捧著親子鑒定報告看了好幾遍,在離婚協議上簽了字。他買了大批心理學書籍自救。調整心態后,他一頭扎進工作,讓自己忙碌起來以走出痛苦。關祿在做好“月亮孩子之家”的同時,還與人合伙創辦了幾家公益組織,特別是在朋友的團隊中,能夠將自己多年來從事公益組織的經驗和知識,運用在孵化和咨詢工作中,更好地實現了自己的價值并為他帶來了一些收益。
但命運似乎總愛跟關祿開玩笑,2022年,關祿與朋友一同創辦的公益項目孵化機構嚴重虧損,他一人面對爛攤子。
關祿接連遭遇了事業和感情的背叛,成宿成宿地睡不著覺,一閉眼就是不堪回首的過往。眼睛也因情緒問題患上了青光眼。他開始向專業人士求助,醫生評估他為中度焦慮加輕度抑郁,并且需要藥物干預治療。然而,那些被“月亮孩子之家”改變的生命,讓他確認了自己的價值,成了他絕境中的微光。
病友王超(化名)曾是一名叛逆少年,2007年在病友群里分享自己進派出所、打架的照片,字里行間藏著厭世的情緒。關祿找到他后,每次都邀請他參加活動。起初,王超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但關祿不厭其煩地跟他聊天,給他介紹年齡相近、愛好相同的病友,讓他有了同伴。在“月亮孩子之家”的影響下,王超漸漸對生活重燃希望。成年后,他找了一份工作,還將自己騎行進藏的照片發在了群里,激勵其他病友積極生活。
西安小姑娘萱萱(化名)因無法接納自己與別人不同,輟學在家。關祿雖然在小時候沒有受到過歧視,但他深知被孤立的滋味。他勸說萱萱的父母不要強迫女兒上學。后來,經關祿引薦,萱萱加入陜西省殘聯,成為一位盲人射擊運動員,最終拿到銀牌,拯救了自卑的自己。
而“月亮孩子之家”更為珍貴的,是為無數個“月亮媽媽”提供了育兒交流的機會和平臺。
墨媽至今還記得自己懷孕生產那天的情景。在半知覺的痛感里,一個年輕護士好奇地問她:“你孩子的頭發是白色的,是混血兒還是家里有遺傳呀?”為了查找照顧白化病寶寶的方法,墨媽加入了“月亮孩子之家”,認識了很多“月亮媽媽”。起初,墨媽一外出就把寶寶裹得嚴嚴實實。可看著孩子可愛的笑臉,她改變了想法。第二天,墨媽鼓足勇氣和鄰居聊天,大家都夸墨墨可愛、皮膚白嫩,沒人提頭發的事。墨墨1歲4個月開始說話,2歲就會背《三字經》、唱兒歌、背古詩。墨媽這才明白,“月亮寶寶”首先是“寶寶”,除了外表,他們與其他孩子無異。她把感悟分享給其他“月亮媽媽”。
朗朗媽是來自成都的“月亮媽媽”。她26歲在高校任教、28歲開設計公司,成就斐然。然而,白化病寶寶的出生,將她拽入黑暗,她甚至有過帶孩子輕生的念頭。加入“月亮孩子之家”后,她慢慢調整心態。母子倆在路上常聽到不好的議論,朗朗媽會溫柔安撫兒子。次數多了,朗朗不再膽怯,還會反過來安慰媽媽:“媽媽,我不在乎,你也不要在乎。”朗朗媽覺得,自己如今的勇氣更多來自兒子。
這些大小朋友的經歷都被關祿用心地記錄著。同時,他也在“月亮孩子之家”開啟了新的人生旅程。2018年,同樣有著一頭白發的小美走進關祿的生命。2021年,他們攜手并肩,誰也沒有染發,辦了一場“銀發”婚禮,那是他們對命運最溫柔也是最堅定的反抗。
2023年8月,由“月亮孩子之家”主辦的“2023全國白化病大會”在西安成功舉辦。關祿通過持續16年的公益行動,幫助超過3000個白化病患者家庭獲得了支持:有的家庭得到了醫學上的幫助,有的家庭從心底更加接納白化病人,有的家庭則找到了更適合白化病人的生活方式。
2025年,上天賜給關祿夫婦一個重量級的禮物—新生命。關祿抱著寶寶的那一刻,眼前突然閃過很多孩童的笑臉,也包括年幼的自己。他希望寶寶可以和自己、和“月亮孩子之家”里無數個孩子一樣,擁有一個強大的內心,學會擁抱生命中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