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J63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7357(2025)13-0072-03
《霸王卸甲》作為琵琶武曲的經典作品,不同流派的演奏譜蘊含著不同的審美特點與技法特色。在當代琵琶藝術傳承中,體現浦東派傳統音樂精髓的林石城演奏譜和凝聚現代琵琶技法創新體現的劉德海演奏譜頗具代表性。二者作為表現同一故事情節的樂曲,既體現出了一定的相似性,又在藝術呈現維度上形成了較為鮮明的對比。
一、樂曲演奏譜的演變
關于琵琶譜《霸王卸甲》最早的出處,一種認為最早出現記載是在1762年的琵琶譜抄本《一素子琵琶譜》中,而另一種認為最早出現于華秋蘋《琵琶譜》中,再之后的《鞠士林琵琶譜》、李芳園的《南北派十三套大曲琵琶新譜》王露的《玉鶴軒琵琶譜》、沈浩初的《養正軒琵琶譜》等均載有此曲[。
此曲目前常用于教學與演奏的以浦東派傳譜、平湖派傳譜、汪派傳譜及劉德海演奏譜為多。浦東派《霸王卸甲》為沈浩初傳譜、林石城整理;平湖派《霸王卸甲》為朱荇青、楊少彝傳譜、任鴻翔整理;汪派《霸王卸甲》為汪昱庭傳譜,有兩種演奏版本一衛仲樂演奏譜與李廷松演奏譜;劉德海演奏譜則是由作曲家根據汪派傳譜改編創作于1982年。
二、兩首樂曲相同之處
(一)旋律發展手法
兩首樂曲中都有大篇幅變奏手法的運用,變奏的主題旋律無較大差異,在每次新的變奏中都伴有指法、節奏、力度、速度的改變,逐漸將樂曲推向高潮。

(二)情感表達內容
兩首樂曲同為展現楚王項羽與漢王劉邦激戰的場景,也對戰爭過程中項羽與虞姬分別場面進行深入刻畫,但對“楚歌”這一段落情感表達的側重點有所差異。
林版《卸甲》中并無描寫“別姬”的段落,因此四面楚歌和霸王別姬的兩種情緒在“楚歌”段中同時體現,通過音色與音效上的強烈對比,展現了人物內心的掙扎,將項羽四面楚歌、失去虞姬的悲痛情緒表現得更加凄愁凌厲,情緒也在每句最高音處達到頂點;同時運用反復手法,通過同一樂句一弱一強的鮮明對比,刻畫出項羽被圍困時陷于四面楚歌的絕望與不得已訣別虞姬的悲切和痛苦;而連綿不絕的長輪奏出凄苦的曲調,與前后段形成強烈對比,塑造出一個有血有肉的英雄形象[3]。
劉版“楚歌”部分對“四面楚歌”這一場景進行了單獨描寫,它保留了汪派《卸甲》中最具特色的“楚歌”段落的主要旋律和音樂性格,左手添加少許“推拉”音進行潤色,通過簡單質樸、直抒胸臆的音樂來打動人心。作曲家對汪派樂譜中的原有旋律進行了節拍和時值上的改變,并對旋律進行了加花處理一一運用相對沉靜的慢速、極慢速的輪指進行表現,更加突顯了將士們在楚歌中思鄉愁緒的蔓延;此段旋律在行進時運用了“魚搖尾”的手法,并通過改變音符的時值進行變奏,模仿從遠處傳來縹緲的楚歌,給人以凄美、哀傷之感。
(三)演奏風格特點
林石城和劉德海的演奏風格特點存在相同之處。劉德海曾于1954年拜林石城為師,跟隨林石城進行過系統的學習,這可能是他們在演奏風格特點方面存在相同之處的最主要原因。
林石城在演奏中十分注重右手彈點變化而帶來的音色變化以及聲音力度的變化,這兩點也可以從林版《卸甲》的演奏譜的譜面標記中得到體現。劉德海同樣也十分注重樂曲音色的展現,他的作品中發掘和運用了很多左右手的演奏技法就體現出他對樂曲音色的追求。
三、兩首樂曲的差異
(一)創作背景差異
林版《卸甲》收錄于浦東派的《養正軒琵琶譜》,是由沈浩初、林石城等琵琶大師師承相傳。曲中大量運用了浦東派的特色技法,在樂曲處理和音樂情緒表達方面有其獨特的風格。較之其他演奏譜,此譜的特點是:在樂譜中,除了標明右手演奏技法外,還詳細標有右手在琴弦上的彈點變化。這并非只在林版《卸甲》中獨有,而是在林石城幾乎所有的演奏譜中都有出現,這也體現了他對音色要求之嚴格、對音樂處理之細膩5]。
劉版《卸甲》由劉德海創編于1982年,此曲以1956年出版的汪派李廷松演奏譜為依據,由作曲家根據自身對樂曲的理解進行改編創作而成。樂曲主要的改變在于篇幅的調整和指法的變化,同時創新運用了一些琵琶特色技法,使結構精練集中、音樂富有層次,在保持樂曲鏗鏘有力的特點的同時,又從人物情感的深層角度出發,展現了主人公的內心世界。
兩份演奏譜的形成,與兩位大師的生活經歷密切相關。林石城于1941年被浦東派第五代宗師沈浩初收為入室弟子,成為浦東派第六代正宗嫡派傳人,演奏樂曲時更多地傳承、保留了浦東派傳統的演奏譜和演奏方法。而劉德海是中國20世紀50年代末期成長起來的演奏家,于1954年拜林石城為師,1957年考入中央音樂學院,在鞏固浦東派演奏技法的基礎上,又向其他流派的大師請教和學習;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國家鼓勵對音樂進行新的創作,這一時期的作曲家探索性地吸收了現代音樂創作的經驗,在題材和內容上進行了相應的創新拓展,創作了一批主題鮮明、旋律優美的民族器樂作品,因此劉版中所出現的結構與技法的創新與時代環境息息相關
(二)全曲結構差異
兩首樂曲最直觀的區別體現在全曲段落劃分上。林版《卸甲》全曲使用文字小標題對樂曲進行段落劃分,共分為“營鼓”“升帳”“點將”“整隊”“排陣”“出陣”“接戰”“垓下”“楚歌”“鼓角甲聲”“眾軍歸里”11個部分,將楚漢兩軍在垓下決戰時楚軍的軍情動態依次敘演、一目了然。劉版《卸甲》的曲體結構由“引子”“戰前準備與戰場廝殺”“楚歌”“尾聲”4個部分組成,在保留汪派傳譜基本結構的同時去掉了小標題的段落劃分,并刪除了其中一部分段落及尾聲,發展了“楚歌”“別姬”段,使樂曲整體結構更加緊湊。
除卻在全曲結構劃分上的差異,在情節表現方面,林版《卸甲》還比劉版多出了一個從漢軍角度對戰爭結局進行描寫的“眾軍歸里”段落,表現漢軍大勝而歸的場景[7]
(三)演奏技法差異
林版《卸甲》第一段“營鼓”中的第一個音運用的技法為“轟”,是浦東派特有的演奏技法;隨后用“滿輪”加上“拂”的指法由慢漸快模仿軍營內戰鼓的鼓聲(如譜例1所示),共出現兩次。在隨后的“掃輪”中,樂譜音符上方“上”“下”的標記,注明了右手在琴弦上彈點的變化,通過彈點的上下變化、配合力度標記的強弱變化,突出音色上的對比,也反映出林石城演奏譜的特點。

第五段“排陣”中運用了浦東派特有的“掃撇”技法,形象地描繪了將士們列隊走向營門時的場景。第六段“出陣”中右手運用有力而穩定的“大摭分”的指法,描繪了軍營里兵卒集隊奔赴戰場時的步伐之聲。
第九段“楚歌”中左手技法“吟”“挽”“扳”的運用,凸顯出浦東派追求細膩音樂表達的特點,“推拉”隨樂句走向、情緒起伏,進行速度與力度上的調控,配合右手琴弦上的彈點變化,營造出悲痛的心境。
第十段“鼓角甲聲”的速度極快,與“楚歌”段形成強烈對比,表現了楚軍在戰敗前最后的反抗。旋律在每拍四個音中的第一個音上做重音處理,模仿戰馬快速奔跑的聲音;左手對應右手進行有節奏的推拉弦、絞弦、挽弦,配以不同幅度的吟揉,更加形象地展現了楚漢兩軍在戰場上廝殺、追趕的激烈氛圍。此段中豐富的技術技巧的銜接和旋律上變奏與再現形式的運用,使得音樂在情緒表達和技法運用上都達到全曲的巔峰[8]。
劉版《卸甲》的引子部分采用“下出輪”作為開頭,形象地模仿出戰士們走動時身上盔甲碰撞的聲音。緊接著一長段雙弦輪模仿了戰鼓的聲音,旋律與節奏由松漸緊、由弱漸強,仿佛是軍營中的鼓點越來越快、鼓聲越來越響,催促著將士們奔赴沙場,預示著楚漢大戰即將到來。
全曲入板后,用明亮而堅定的掃弦標志著霸王的亮相。隨后的五次旋律變奏中,以四分音符為框架,用通過彈、挑、分、掃、拂、輪的演奏技法的組合變換、增加左手的打音、右手掃弦的數量、音符的密度,以及加快樂曲速度等手法來表現戰爭越發激烈的場面。
“楚歌”部分,右手運用長輪技法,演奏時每個音符的輪指都以大指的挑開始,不經意地給音符加上重音,在長輪中突出音符的進行,并運用輪指速度的快慢和強弱的對比變化,奏出悲涼凄美、斷斷續續從遠處傳來的楚歌,也體現出項羽內心的悲涼無助和與虞姬生死分別的痛苦掙扎。其中,“極慢輪”技法的創造性使用,更加生動形象地展現了霸王失去虞姬后泣不成聲、英雄末路的悲戚形象。
尾聲部分運用了爆發性、大力度的掃輪,并伴隨二弦的煞音,模仿戰場上兵刃相撞之聲;隨后出現的“相角揉弦”技法,發出特殊、刺耳的音響效果,體現出戰場潰敗的慘烈場面。接著,調松一弦、用“彈指”技法,發出堅毅、如同洪鐘般的聲音,模仿項羽戰敗后沉重的步伐;在185小節,左手在二弦上按音、右手雙輪一、二弦,使一弦發出沙音模仿烏江水流的音響效果,并伴有二弦縹緲、低沉的旋律進行,體現了項羽后有追兵、渡江卻又無顏見江東父老的悲愴、絕望之情[]。最后以一記輕掃不和諧的泛音,預示楚霸王項羽生命的終結,用極弱的力度展現了霸王孤立無望的悲劇,如譜例2所示。
四、結束語
本文通過對林石城與劉德海演奏譜的對此研究,體現出二者在20世紀琵琶藝術發展中呈現的藝術特點。其共性體現為:均以核心音調變奏作為音樂敘事主線,通過主

題音型的變奏與發展,展現了傳統武曲“以聲摹情”的音樂特征;在情感表達層面,兩版皆通過一系列特色技法模擬金戈之鳴、營造悲愴氛圍,最終表現出英雄的悲劇性內核,以及在演奏風格上的相似與傳承。
二者的差異則折射出流派傳統與個人創新的辯證關系:在結構敘事層面,林版保留了標題敘事,通過具象化的小標題強化歷史場景再現的功能;劉版則將樂曲分為四大部分,通過速度的層遞與力度對比凸顯戲劇張力。在技法運用層面,林版中浦東派特色技法的運用,體現出流派特有的細膩音色與剛勁氣質;劉版則以汪派技法為基礎,融入了創新性的琵琶技法,展現出琵琶音響更多的可能性。
林石城與劉德海演奏譜的異同反映了20世紀琵琶藝術的發展既蘊含著流派傳統音樂的本體特征,又有創新性思維所展現出的藝術魅力,二者相交融,使古老的琵琶樂曲在傳承的基礎上,煥發出新的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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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趙靜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