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影搖紅處

夜雨如絲，我撐著一柄藍格子傘，踩著水洼里的碎月，回到闊別已久的小學校園。路燈下，雨絲搖曳如金線，在積水的倒影里，整座教學樓仿佛沉入了一片星海。忽然，三樓轉角處的一窗燈火吸引了我的目光一一這么晚了，會是誰呢？

踏上漆黑的樓梯，微弱的亮光指引我前行，咳嗽聲從門縫里漏出來，像秋葉擦過窗根。我屏住呼吸湊近門縫，只見一縷銀發垂落在教案本上，隨著書寫的節奏輕輕擺動，桌前保溫杯騰起的熱氣在鏡片上聚成白梅，又隨著翻頁聲窸窸窣窣地凋落。是您？小劉老師！我心中一陣驚呼。燈光下，您端坐如古瓷瓶，盛滿寂靜的歲月，唯有間或一兩聲微咳和紅筆劃過紙面的沙沙聲證明著時間的流動。我的思緒飄向遠方。

那是一個令人難忘的秋天，窗外，橙黃、朱紅的落葉如蝴蝶般飄落。您站在講臺上，陽光透過枝丫，在您身上投下金幣般的光斑?！敖形倚⒗蠋熅秃?。\"您與我們之間的師生情誼就此展開。

無論何時，辦公室里總有您的身影，仿佛您時時準備著迎接學生們的到來。記得有一次，我揣著一本奧數書去辦公室找您，當時您在喝藥，時不時咳嗽兩聲。我在門口猶豫不決，您看到了我，笑容滿面地揮手示意我進去。

您說話帶著鼻音，手中的紅筆卻不停地在白紙上變出一個個會跳舞的公式。風從窗縫鉆進來，您的長發隨之飄舞，宛如一條黑色

的綢緞搖電生姿。

不知又過了幾個春秋，您與我們之間的情誼愈加濃厚，同時也對我們更加嚴厲。雖然知道您是對我們好，但我們心里總有點兒不服氣，總要犯點兒小錯誤，也不知道您為我們操了多少心。

有一次上體育課，我調皮搗蛋，故意走在臺階的邊緣，砰的一聲重重摔下來。您聞訊趕來，看到我受傷，二話不說便扛著我去了醫務室。事后，您嚴厲地批評了我，可我滿不在乎。

再后來，又是一節體育課上，我們班的一個男生和別班同學打了起來。您第一時間趕到現場并做了調查，得知錯在對方后，拉起男生就趕到對方班上，要求犯錯者先道歉，隨后又叫男生道歉。經過您的調解，這場矛盾就地解除。

那一回，您的智慧，您嬌小的身軀里潛藏的那份能量和威嚴，深深震撼了我。此后，您一雙眼晴就黏在了我們身上，生怕又鬧出什么幺蛾子來。陽光下，我經常看到您就這么靜靜地站著，眼睛因光線而微瞇，嘴角則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那時的您被陽光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芒。

時光飛逝，轉眼接近畢業考試的日子。那段時間，您銀白色的鏡框下總是藏著一雙帶著黑眼圈的大眼睛，我猜您晚上肯定在加班加點地給我們備課。

終于，一次課間，您累倒在講臺上，出去后很久沒回來。班上那幾個小刺頭似乎也變了，變得安分許多，大家都希望看到您的身影再次出現在教室門口。

考前最后一節課，我們正自習，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窗外。

“小劉老師！\"不知道是誰喊了一嗓子，大家的視線頓時齊刷刷地望向那扇門，一秒、二秒、三秒門開了，我們有的驚呼，有的鼓掌。您的頭發怎么白了？教室一瞬間又安靜下來。

您將班里所有人望了又望，之后轉身在黑板上寫下“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這兩句詩。您寫得歪斜卻不失力道，誰都沒有像往日一樣起身去擦黑板?？紙錾希莾删湓娀厥幵诖蠹夷X海中，我們個個奮筆疾書，不想辜負您的厚望。

突然，眼前一黑，思緒也被拉回了現實一一停電了！小劉老師怎么辦？這時，一縷微弱的光在這片黑暗中亮了起來，是一根蠟燭！

燭火在玻璃罩里搖曳，將書頁上的文字融成流動的金箔，將您的側臉凝成永恒的琥珀。您的睫毛在眼瞼處投下細密的陰影，瞳孔深處跳動著兩簇永不熄滅的火焰，身后細長的影子此刻變得無比高大、神圣。

忽然，我覺得您就是手邊這根蠟燭，犧牲了自己，卻給他人帶來了光。“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

我的心酸澀起來，眼前蠟燭的光芒逐漸變得朦朧，它似將時間定格，又仿佛續寫著未完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