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從哪里攢了這么大的勁

最初認識，是在2023年底由安徽省作家協會組織的改稿會上，她提交的是一篇小說，叫《桃花塢》。小說內容我記不太清了，不像通俗的類型小說。在會上，我沒怎么談論小說本身，只是抓住小說的題自批評了半天，憑著偏見，就認定這樣的故事和我心目中那些喜歡的文本不是一個套路。既然先入為主，又怎么能好好談論小說呢？對小說里的那些人物關系設置，對那些母愛與瘋癲、救之類的拼貼也看不大順眼，甚至對她幾近古靈精怪的敘述，也戴上了有色眼鏡。改稿會上，我提了一些模棱兩可的修改意見，結果直接遭到了她的當場反駁。她講了小說為什么要那樣敘述，還有那些象征和隱喻的作用。她不是隨便想起來怎么寫就怎么寫，而是有她的敘述目的。我沒想到她是一個對待作品如此認真的人。過了些天，她把作品又發了過來，說是重新修改了一遍，但我好像也沒看到多少修改的痕跡。唯一改掉的是名字一—劉十九。

重讀《桃花塢》，我發現在她干凈利落的敘述之中，有我之前沒有注意到的一些細節，比如對女性境遇的關照，對暴力的無聲控訴，甚至包括這個地名的設置，也帶著她的創作觀念和對待筆下人物的鄭重態度。她的小說要比我先前認為的更為精巧。

后來，她發給我幾篇她正在寫的小說。小說風格和我先前讀過的又大不一樣，人物不知怎么就有了超能力，動不動就穿越時空，看得我眼花繚亂。平日，我陷在現實里，腦子也拘謹，寫東西不過是日常瑣碎。我沒想到她會揢開現有的一切，重新開墾一片世界。是的，她開始寫科幻。那些現實里的齟齬，她懶得搭理。對社會的批判，她不是沒有，只是不想糾纏于這些人事，把活著的環境重新書寫一遍。她編造了一個異托邦，一個全新的修羅場，展示她的立場和態度。但劉十九好像沒有把自己真的局限在某個特定的領域。她沒有那些所謂的條條框框，腦子里冒出一個念頭，但凡感興趣，提筆就寫。就像這一篇《晚春》，又回到了現實題材。

小說開篇就呈現出令人室息的荒謬感。“她穿過大半個城市來我家，只為送一條明明在電話里就能說清楚的消息：正剛走了。”不動聲色的講述，是在為一場即將開始的悲憤控訴蓄積能量。做母親的難道不知道女兒過往的遭遇嗎？興許清楚，但在時間的沖洗下，母親可能早就失掉了是非分明的棱角。她囿于鄉土社會的潛規則，為了所謂的面子，為了自己好做人，無視女兒的感受，強迫她去演這場戲。母親的不尊重自然讓晚春憤怒不已，最直接的反應就是與母親翻臉。當然不可能大吵，這么多年下來，罅隙與厭惡疊加累積，早就沒了再溝通的興致。接下來，看起來漫不經心的句子，似乎也有了復雜的況味：“她從不在我家換鞋，剛拖過的地磚上被踩出灰撲撲的鞋印。”

母親哪里懂得什么邊界和尊重？她的蠻橫決定了這對母女幾近恐怖的相處模式。對晚春而言，痛苦的不單是因為母親蠻不講理，反正這么多年，母女關系處成這樣，也早可以用習慣來掩蓋，更可怕的是母親與生俱來的認知缺陷。她決絕地讓晚春返鄉，擺明了就是要把女兒從好不容易營造好的庇護所里推出去，粗暴地撕開她的傷疤。晚春這么多年苦心經營，甚至因為這段難堪的過往，連婚姻解體都在所不惜，如今僅僅因為仇人的死亡，就得讓她去寬恕，去理解，那么她所有的決絕和不甘心，或者說，她所有的掙扎，努力半生尋找的出路，又有什么意義？

過去決絕地出走，自然是想把傷痛和屈辱掩埋他鄉。而今重返故鄉，不說是重溫噩夢，感覺也像是要和六歲的自己繼續撕扯。劉十九的筆觸近似寒鐵，冷，而且硬，細碎日常被她描述得觸目驚心。清水鎮對晚春來說，是廢墟和地獄，一磚一木都浸透著苦澀汁液，鋪滿青苔的石板路上有未結痂的傷口，更有一條堵死的路。

可以說姚正剛的葬禮就是作者精心設置的一面鏡子，拉二胡的書店老板老魏、賣內衣的童年摯友娟子、在孝布里藏匿紅色內衣的復仇者，這些尋常的角色設置陡然變形，都在對過往的經歷重新審判。對葬禮現場不遺余力的描繪，不全是解剖傳統的宗法社會，也是為了考驗她活到這般年紀，到底“敢不敢抬頭看看他”。也是讀到這里，再想想開頭，晚春對自己的重新命名，似乎也可以看成自我解體與重造的持續抗爭。命名就是立場。或者再夸張一點兒比喻，一場不甘心的返鄉之旅，給予了晚春，也就是現在的新姿，正視自我、獲得新生的成年禮。

當然，小說里的敘述要來得更含蓄，結尾晚春和老魏、娟子的那場扒墳未遂，也似乎帶出了幾近明快的笑聲。想想吧，鎮上的文化人老魏居然提議要去掘墳，只不過是為了讓晚春泄憤。好在一切都在月光下和解了，小說至此完成了關于寬恕與救的全部努力。這個時候，再回想起小說中的另一個細節，晚春回到清水鎮，和童年好友娟子擁抱，娟子說的話“你從哪里攢了這么大的勁”，似乎又多了一層悲欣交集的況味。劉十九通過書寫具體的感受，將潰敗的生活重新組織成形。

《晚春》值得談論的地方很多，比如那些殺伐果斷的句子、講究的語言、鋪陳有度的敘述，細細分析，都可以寫成一篇長文。但那樣談論小說，有陷入文本內部修辭迷宮的嫌疑。我還是愿意站在道德的層面，講講《晚春》的現實寓意，或者說女性面臨的普遍困境。我曾看過2023年發布的《中國兒童防性侵十年觀察（2013—2023）—“女童保護”民間視角》，感覺關心關注未成年人生活狀況、教育情況和監護情況，仍有很長的路要走。站在這個意義上來說，小說《晚春》不單單梳理了某個個體的童年陰影和創傷，更有對復雜社會的深刻洞察。興許，當我們能坦然直面性的教育、愛的教育、死亡的教育，學會尊重和理解他人，我們作為人會更完整，我們的靈魂會更豐沛，我們的生命會更為充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