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 F012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8—3642(2025)02—0057—10
引言
(一)問題的提出
黨的二十大報告提出“把實施擴大內需戰略同深化供給側結構性改革有機結合起來”(以下簡稱“兩側\"有機結合),“兩側\"有機結合的治理邏輯需要有效的制度安排和政策配置。2024年7月召開的二十屆三中全會提出“完善國家戰略規劃體系和政策統籌協調機制\"“圍繞實施國家發展規劃、重大戰略促進財政、貨幣、產業、價格、就業等政策協同發力,優化各類增量資源配置和存量結構調整”。2024年12月召開的中央經濟工作會議繼續重申“必須統籌好總供給和總需求的關系”“要打好政策‘組合拳。加強財政、貨幣、就業、產業、區域、貿易、環保、監管等政策和改革開放舉措的協調配合,完善部門間有效溝通、協商反饋機制,增強政策合力。把經濟政策和非經濟性政策統一納人宏觀政策取向一致性評估”。這表明“兩側”有機結合框架下的“政策協同\"\"統籌”“一致性\"等已成為新發展階段黨領導經濟工作的政策取向。
然而,現有研究文獻顯示,“兩側\"有機結合框架下的政策協同研究還顯不足,黨的創新理論需要理論界的學術闡釋。實踐中“兩側\"有機結合的政策協同面臨“合成謬誤”①的挑戰,需要我們深入研究。
(二)相關文獻綜述
1.國內相關文獻綜述
本文根據政策演進和學界不斷深入研究的時間線索進行梳理。主要分為三個階段。
(1)以擴大內需戰略為主導(1998—2015年),財政、貨幣政策“雙松\"搭配
為應對亞洲金融危機,20世紀90年代中后期以來我國啟動以財政、貨幣政策“雙松\"(積極財政政策、穩健的貨幣政策)搭配為主導的擴大內需戰略;但有些學者也從供給側角度分析擴大內需問題,例如:魏杰提出刺激需求要與優化供給相結合、通過技術創新創造新需求[1],張五常提出鼓勵內供遠勝于鼓勵內需[2],劉偉從技術創新、制度改善進行了擴大內需的探索[3]。在后危機時代特別是“三期疊加\"階段和新常態下,更多學者如賈康等及“華夏新供給研究院\"提出了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的政策主張[4]。2015年底中央提出著力加強供給側結構性改革,隨后把它作為“十三五\"時期經濟工作的主線。學者們對“兩側\"有機結合及其政策協同問題研究還涉及較少。
(2)以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為主線(2015—2019年),“兩側”關系及相關政策協同
一是供給側結構性改革與需求側總量管理(宏觀調控)關系研究。陳小亮和陳彥斌[5]、金碚[等提出“兩側\"雙管齊下、同時發力、有效協同等觀點;鄭新業、張陽陽和黃陽華研究了供給側結構性改革和宏觀調控政策工具的分工、互補關系及作用[]。二是推進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的政策協同研究。江飛濤等分析了財政、貨幣和產業三大政策工具協調配合推進供給側改革問題[8]。這一時期學者們深人到“兩側\"結合、“兩兩”(需求側的財政和貨幣政策、貨幣政策和宏觀審慎,供給側的產業政策和競爭政策)、“三三\"(貫通“兩側\"的財政、貨幣和產業政策)協同,對更多政策(就業、科技、環保、收入分配、改革等非經濟政策)的協同關注不足。
(3)新格局下(2020年至今),“兩側”協同、多策并舉
一是新格局下“兩側”協同及邏輯機理研究。劉鶴指出堅持“兩側\"并重,堅持擴大內需這個戰略基點;程恩富、張峰指出要構建完整的內需體系、供給體系和國內需求要更加適配[10];尹伯成認為要“兩側\"配合,堅持供給側改革這條主線,重視打通需求側的“堵點”11]。二是新格局下“兩側\"協同的政策路徑研究。賈康從內循環的視角分析了施策重點:投融資、分配、戶籍改革等[12];陳彥斌構建了宏觀政策“三策合一”(穩定、增長和結構政策)框架[13]10;黃群慧基于經濟現代化視角,提出了構建新發展格局的\"雙協同\"體系[14];李雪松等提出加強政策協調配合注重跨周期調節,避免政策疊加共振[15];中國社會科學院經濟研究所從高質量發展多元動態發展目標內在統一性要求出發,將這些新挑戰新任務歸結到供給、需求和治理三個層面以及政策優先項和著力點[16]。這一時期學者們已深入到“兩側”及相關政策協同等問題研究,貫通“兩側”的政策集成、經濟政策與非經濟政策協同、完善與創新政策工具箱等的深人研究仍顯不足。
2.國外相關文獻綜述
(1)“兩側\"關系與政策主張
20世紀30年代在“大蕭條\"背景下,產生了凱恩斯主義及羅斯福“新政”,有了需求總量管理理論及政策。從20世紀50年代末到70年代末,美國經濟學家薩繆爾森等將凱恩斯主義與新古典經濟學綜合在一起,形成了新古典綜合學派,提出財政貨幣政策松緊搭配及“逆經濟風向\"政策。20世紀70年代中后期在“滯漲\"背景下,供給經濟學派代表人物拉弗、費爾德斯坦等,提出減稅、消減社會福利支出和放松規制等政策,這些政策主張在某種程度上戳到了美國經濟的最大病癥而成為里根政府經濟政策的理論依據,供給學派在經濟學領域也取得了一席之地。從20世紀80年代到自前在新凱恩斯主義居于主流地位階段,供給經濟學和需求側(總量)管理既并存又對立和“綜合”。
(2)政策目標沖突與政策協同
主要有一個沖突、兩個法則。一是“米德沖突”(1951)。固定匯率制下的內外均衡沖突問題:單獨使用支出調整政策或支出轉換政策而同時追求內、外均衡兩種目標,將導致一國內部均衡與外部均衡的沖突。二是“丁伯根法則\"(1969)。為了同時實現多個經濟政策目標,至少必須應用與目標數量相同且相互獨立的政策手段[17]。三是“蒙代爾指派法則\"(1962)。把政策搭配中的每個政策工具指派給它具有絕對或相對效應優勢的政策目標。
綜上,國內外相關成果為本文奠定了研究基礎。國外有關宏觀經濟學與新古典經濟學的綜合、“看得見的手”與“看不見的手”的結合、均衡思想與方法、帕累托標準、政策目標沖突與政策協同等,對我國推進“兩側\"有機結合及政策協同具有學理借鑒價值。國內“兩側\"統合邏輯、施策重點等有較多成果和共識,“兩側”有機結合的“兩兩”協同、“三三\"協同等已有初步成果。但上述研究還有如下不足:一是“兩側\"有機結合的政策框架、儲備政策、工具創新還需深人研究。二是深度探析實現“兩側\"有機結合的更多政策(如就業、科技、環保、收入分配等非經濟政策)協同機制還少見。本文力求在深化上述領域的研究中取得新進展。
一、“兩側\"有機結合的政策協同機制分析
(一)兩側有機結合的理論邏輯
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中有關社會再生產理論和西方宏觀經濟學中國民收入決定理論的“四部門”模型都包含了“兩側\"有機結合的理論邏輯。
1.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的社會再生產理論
社會再生產理論是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的重要組成部分,這一理論解釋了社會再生產過程及其規律;社會再生產過程包括生產、分配、交換、消費等環節,它們相互依存、相互影響。
社會再生產理論與“兩側\"有機結合具有邏輯的一致性,也為分析“兩側”有機結合的邏輯提供了理論依據。社會再生產過程也包含供給和需求兩個基本方面,生產是供給側的核心環節,生產決定消費、分配、交換等經濟活動,是創造物質財富的過程。通過供給側結構性改革,可以優化生產結構,提高生產效率,推動產業升級,從而滿足市場需求,促進經濟增長。交換作為鏈接生產與消費的橋梁,也更靠近供給側,交換的順暢與否直接影響著產品的流通和市場的供需平衡。在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的推動下,交換環節可以得到優化,促進產品更有效地流通到消費者手中。
分配更靠近需求側,是連接生產與消費的紐帶,涉及社會資源的再分配。分配與擴大內需之間關系密切。收入分配影響消費需求,合理的收入分配制度可以激發消費潛力,收入分配差距過大會導致消費意愿降低,影響內需的擴大。增加具有消費傾向的群體的收入水平,提高其消費支付能力,能夠擴大國內消費需求。收入分配改革是擴大內需的關鍵,應理順收入分配關系,構建三次分配協調配套的制度體系,提高“兩個”比重,實施結構性減稅等政策,逐步降低中低收入者的稅負,提高其實際可支配收入水平,完善社會保障的兜底機制。
2.國民收入決定理論中的“四部門\"模型
宏觀經濟學中的國民收人決定理論涉及多個模型,其中“四部門\"模型占據核心地位,“四部門\"是指家庭、企業、政府和國外部門。該理論描述了家庭、企業、政府和國外部門之間的經濟活動和貨幣流動,它和總需求-總供給均衡模型具有邏輯的一致性。
家庭部門,提供生產要素(如勞動和資本)以獲取收入,部分收入用于消費,部分用于儲蓄和繳稅;企業部門,使用生產要素生產商品和服務,向家庭、政府和國外部門出售商品和服務,獲取收入;政府部門,通過稅收獲取收入,用于政府購買(如公共服務和基礎設施建設)和轉移支付(如社會保障福利);國外部門,涉及進口和出口活動,影響國內的總需求和總供給。見“四部門\"經濟體系的國民收人流量循環圖(圖1)。

圖1從支出(需求)和收入(供給)兩個角度,通過箭頭表示貨幣流向,展示了各部門之間的經濟聯系和相互影響。“四部門\"模型分析了這些部門之間的相互作用和交易,通過設定消費函數、投資函數、政府支出和進出口等關鍵變量,“四部門\"模型能夠全面反映經濟中的總需求和總供給情況。
在國民收入決定理論的框架下,擴大內需可以增加家庭部門的消費支出和企業部門的投資支出,從而推動國民收人的增長。這一戰略的實施,有助于釋放國內市場的潛力,促進經濟持續健康發展。在國民收人決定理論的視角下,深化供給側結構性改革可以提升企業部門的生產效率和盈利能力,進而增加國民收入中的企業部門收人,并帶動相關產業鏈的發展。
(二)“兩側”有機結合的政策協同框架
供給側結構性改革和擴大內需戰略在經濟發展中扮演著分工與互補的重要角色。兩者相互依存、相互促進,共同構成了推動經濟高質量發展的重要引擎。
供給側結構性改革具有主線地位,擴大內需是戰略基點,在經濟發展中始終存在動態均衡關系[18]。一方面,擴大內需可以為供給側結構性改革提供市場需求和動力,推動供給結構的優化和升級;另一方面,深化供給側結構性改革可以創造新的市場需求,提高供給質量和效率,進而促進內需的擴大和升級。這種動態均衡關系有助于形成需求牽引供給、供給創造需求的更高水平動態平衡,實現國民經濟的良性循環。在實施過程中,應堅持系統觀念,準確把握兩者目標的一致性、問題導向性、相互促進性和協同匹配性,構建政策協同框架(圖2),推動兩者有機結合、相互促進,共同推動國民經濟的高質量發展。

擴大內需政策主要包括投資、消費、收入分配和貿易政策,注重短期調節,主要是總量政策,政策工具主要有財政、貨幣政策的相關工具,如預算、轉移支付、稅率等,經貿政策工具主要有進出口關稅、匯率等,擴大內需政策目標主要著眼于經濟穩定、增長與安全;供給側政策主要包括產業(企業)政策、科技(創新)政策、人口(人才)政策、改革政策等,更多的是結構政策、長期政策,政策工具除了財政、貨幣政策外,還有產業規制、土地、補貼、稅收等,政策目標主要是促進經濟活力與效率,提高全要素生產率。供給側政策通過深化改革、優化結構、提升創新能力等手段,為經濟增長提供持續的動力。供給側政策還需關注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匹配,形成一個與經濟社會發展相匹配的完備系統,以推動經濟向更高層次邁進。需求側政策則更加靈活,旨在平抑經濟波動,緩解短期內的經濟壓力。當經濟面臨周期性下行或突發沖擊時,可以通過調整財政政策、貨幣政策等手段,刺激投資、消費和出口,以保持經濟的平穩運行。例如,目前我國面臨外部環境變化帶來的不利影響加深和內需不足挑戰,中央及時提出“加強超常規逆周期調節”。在實踐中,“兩側\"政策并非孤立存在,而是需要相互配合、形成合力。供給側政策為需求側政策提供了方向和框架,而需求側政策則為供給側政策的實施創造了有利的環境和條件。宏觀經濟治理需要兩側政策有機結合、協同。這一政策框架具有如下特征。
1.政策的長期化
一是跨周期調節與逆周期調節相結合,改變以應對經濟周期波動為基礎的宏觀政策取向,實施以穩增長和推動高質量發展為可持續政策的宏觀經濟治理;二是長期性政策取向,將擴大內需和深化供給側結構性改革上升為長期性政策,注重政策的持續性和穩定性。
2.政策的綜合性
一是需求管理與供給管理相結合。在擴大內需的同時,注重優化供給結構,提高供給質量,使需求結構升級與供給結構優化相互促進。
二是總量政策與結構政策相結合。在保持經濟總量穩定增長的同時,注重結構調整和優化,促進經濟高質量發展。
三是長期政策和短期政策結合。既要關注經濟的長期發展趨勢和結構性調整,又要靈活應對短期內的經濟波動和突發沖擊,以實現經濟的持續穩定和健康發展。
四是促進發展與防控風險相結合。在推動經濟發展的同時,注重防控金融風險和其他潛在風險,確保經濟平穩健康發展。
五是調控政策與改革政策相結合。通過深化改革來推動宏觀調控政策的實施,提高政策的有效性和針對性。
3.政策的創新性
一是創新宏觀調控思路。從中國發展實踐和政策需要出發,堅持符合國情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發展道路和宏觀調控實踐。創新和完善相關政策工具箱。
二是創新宏觀調控方式。運用大數據、云計算等現代信息技術手段,提高宏觀調控的精準性和時效性。
三是創新宏觀調控方法。注重政策協調配合,形成政策合力,提高宏觀調控的整體效果。
可見,擴大內需戰略與深化供給側結構性改革有機結合的政策框架是一個涉及宏觀調控、結構調整和改革創新等多個方面的綜合性政策體系。通過實施這一政策框架,可以有效應對我國經濟面臨的挑戰,推動經濟高質量發展。
二、20世紀90年代中后期以來我國宏觀政策協同演進分析
堅持兩側有機結合、協同發力是科學、系統把握宏觀經濟治理規律的體現。宏觀經濟治理是一個復雜、動態的過程,涉及多個方面和因素,而經濟總量平衡和結構平衡是天平,我國宏觀調控和治理的實踐堅持了這個基本邏輯。本文從20世紀90年代中后期以來中國宏觀經濟治理(調控)實踐的演進來進行分析與總結。
1.以擴大內需戰略為主導(1998—2015年):兩大政策“雙松\"搭配
從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暴發到2015年中央提出供給側結構性改革這一時期,中國宏觀經濟治理(調控)總的來說是以擴大內需戰略為主導,相關政策主要是財政政策和貨幣政策的“兩兩”雙松搭配。自我國經濟發展進入新常態后,轉向以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為主線,相關政策隨之調整。
(1)應對亞洲金融危機(1998—2002年)。1997年暴發的亞洲金融危機使中國經濟面臨供大于求的矛盾進一步加劇,國企虧損面擴大,成為財政包袱。為此,1998年中央提出實施擴大內需戰略,開始實施積極的財政和穩健的貨幣政策。分為兩個階段:1998年上半年以貨幣政策為主,財政政策為輔;下半年則雙管齊下,取消國有商業銀行貸款限額控制,實行新的信貸資金管理體制,并降低存貸款利率和準備金率。啟動積極的財政政策,發行建設國債,擴張投資,重點投資基礎設施項目。在貨幣政策方面,堅持在國際市場上人民幣不貶值,穩匯率;采取擴張性貨幣政策刺激需求,如降低法定存款準備金率、降低金融機構存貸利率、擴大公開市場操作等,調節貨幣供求,保持貨幣供應量適度增長;加大外匯管理,健全外匯市場。宏觀調控產生了一定的效果,經濟增速下滑趨勢得到扭轉。隨著2001年中國加入WTO,外貿在經濟增長中的貢獻與日俱增,市場經濟體制初步建立階段。擴大內需戰略對外抵御了亞洲金融危機的沖擊,對內有效遏制了通貨緊縮和經濟下行趨勢,社會需求回升,經濟回暖,結構調整取得進展,我國經濟進入快速增長通道[19]
(2)應對國際金融危機(2008—2012年)。2008年美國次貸危機引發國際金融危機,我國也受到極大沖擊。中國政府迅速將宏觀調控的首要任務調整為保持經濟平穩較快發展,并實施了積極的財政政策和適度寬松的貨幣政策。在投資計劃方面,出臺了兩年新增4萬億元的投資計劃,主要用于保障性安居工程、農村民生工程、基礎設施等方面建設和災后恢復重建。在產業調整方面,大范圍實施了重點產業調整振興規劃,涉及汽車、鋼鐵、船舶等多個產業。這些舉措有效提振了市場信心,促進了經濟的平穩較快增長。通過投資計劃中的民生工程建設改善了人民的生活條件。實施了適度寬松的貨幣政策。2008年9月多次下調金融機構存貸款基準利率,下調存款準備金率,取消對商業銀行信貸約束,并引導商業銀行擴大貸款總量,加大對中小企業信貸支持,等等。中國的應對措施不僅確保了國內經濟的穩定,也為維護國際金融穩定和促進世界經濟發展作出了重要貢獻。但2012年之后,擴內需的刺激政策效應遞減、副作用上升,政策后遺癥加大,經濟增速從高點震蕩下滑,我國經濟發展開始進入新常態。這客觀上要求我國宏觀經濟治理由需求側拉動向供給側驅動范式轉變,中央適時啟動了供給側結構性改革。
2.堅持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為主線(2015—2020年):打出“五大政策支柱\"組合拳
隨著中國經濟發展進人新常態,供給側結構性改革成為經濟發展的主線和宏觀調控的新亮點。中央更加注重頂層設計,突出宏觀經濟治理的戰略導向。注重從供給側發力,通過結構性改革,解決供給側結構與需求不適配問題,推動需求側管理與供給側改革有效協同。
供給側結構性改革是基于解決供給側結構性問題而啟動的改革,這些問題在產品、產業方面表現為產品和生產體系的結構扭曲,在要素層面表現為要素資源錯配和效率低下,深層原因在體制機制層面,并帶來了“四降一升\"③問題。據此,2013年黨中央作出我國經濟發展進入新常態的判斷,2015年11月10日,在中央財經領導小組第十一次會議上習近平總書記首次提出“供給側結構性改革”并開始啟動這項工作。2015—2020年連續六年,中央經濟工作會議都強調了必須堅持以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為主線不動搖,2017年黨的十九大報告在“貫徹新發展理念,建設現代化經濟體系\"的戰略部署中,把“深化供給側結構性改革”作為首要舉措。本文根據中央經濟工作會議有關精神梳理了這一過程,發現從2015年底至2020年底,我國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經歷了啟動、深化到遞進拓展的三個發展階段(表1),打出了“五大政策支柱\"組合拳。

可見,在初期啟動時,供給側結構性改革重點抓了“三去一降一補\"的五大任務,實施五大政策支柱;在推進中確立了“鞏固、增強、提升、暢通\"的八字方針,并以此深化供給側改革;在雙循環新發展格局下又進行了與時俱進的深化拓展,扭住供給側結構性改革這條主線,同時注重需求側管理和改革,打通堵點,補齊短板,貫通生產、分配、流通、消費各環節。而在政策支持方面打出了五大政策支柱的“組合拳”:宏觀政策要穩,產業政策要準,微觀政策要活,改革政策要實,社會政策要托底。其中,財政、貨幣、產業政策屬于經濟政策,改革、社會政策屬于非經濟政策,盡管文件中沒有提及經濟政策和非經濟政策的概念,實際上增加了非經濟政策,體現了兩側有機結合和政策協同。
3.新發展格局下兩側有機結合(2020至今):政策多元協同
在“兩個大局\"的背景下,中央提出了構建新發展格局的戰略構想和兩側有機結合的戰略框架。
2020年10月29日,中共中央十九屆五中全會通過《中共中央關于制定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十四個五年規劃和二〇三五年遠景目標的建議》,提出要加快構建以中國國內大循環為主體、國內國際雙循環相互促進的新發展格局,旨在更好地適應我國經濟發展階段的變化,推動經濟高質量發展,并增強經濟的韌性和活力。為此,就要堅持“兩側”有機結合,實現兩側政策統籌。在完善宏觀經濟治理方面,提出“健全以國家發展規劃為戰略導向,以財政政策和貨幣政策為主要手段,就業、產業、投資、消費、環保、區域等政策緊密配合,目標優化、分工合理、高效協同的宏觀經濟治理體系。”“搞好跨周期政策設計,提高逆周期調節能力。\"2022年黨的二十大報告,繼續強調“兩側”有機結合,提出:“健全宏觀經濟治理體系,發揮國家發展規劃的戰略導向作用,加強財政政策和貨幣政策協調配合”。
從2020年至2024年召開的中央經濟工作會議精神可以看出兩側有機結合框架下政策的調整和協同遞進過程(表2)。
通過表2可以看出,2023年12月召開的中央經濟工作會議首次提出了政策多元協同(“財政、貨幣、就業、產業、區域、科技、環保等政策協調配合\"),首次提出了“把非經濟性政策納入宏觀政策取向一致性評估”;2024年7月召開的二十屆三中全會提出:“圍繞實施國家發展規劃、重大戰略促進財政、貨幣、產業、價格、就業等政策協同發力,優化各類增量資源配置和存量結構調整”。

2024年12月召開的中央經濟工作會議在政策協同方面又增加了貿易、監管政策,豐富了政策一致性的內容,黨對經濟工作的領導堅持了一切從實際出發、實事求是的思想路線。
綜上,我國宏觀治理、政策設計的思想正在向短期和中長期、逆周期和跨周期、總量質量和結構并重演進,追求多元目標協同、平衡更多關系、更多政策工具分工協同、綜合施策。在當前我國面臨內需不足的形勢下,宏觀政策主動作為,實施更加積極的財政政策和適度寬松的貨幣政策,加大宏觀逆周期調節的力度。同時,注重財政、貨幣、就業、產業、區域、貿易、環保、監管等政策和改革開放舉措的協調配合,增強宏觀政策取向的一致性。
三、“兩側\"有機結合框架下政策協同的實現路徑
(一)改革和完善宏觀經濟治理體系
宏觀經濟治理體系是實現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客觀要求,也是構建高水平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重要組成部分。改革和完善宏觀經濟治理體系,旨在更好地遵循經濟發展規律,推動經濟量質齊升。它內涵豐富、目標多元、工具多樣,不僅涵蓋宏觀經濟政策體系,還涉及地方政府經濟治理和區域協調發展戰略機制,以及從根本上改善宏觀政策效果的改革舉措。
近年來,國內外宏觀經濟環境顯著變化,宏觀經濟運行的相關邏輯已經發生改變。傳統宏觀調控方式的有效性出現了一定下降,需要不斷完善創新并突破原有范疇局限,進一步升級到宏觀經濟治理的新高度。同時,我國經濟面臨的內外部環境復雜多變,包括全球經濟增速放緩、地緣政治沖突頻發、貿易環境嚴峻等外部挑戰,以及經濟結構轉型、周期性矛盾和結構性矛盾相互交織、人口老齡化等內部因素。面臨前所未有的發展環境和挑戰,對我國宏觀經濟治理體系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為此,改革和完善宏觀經濟治理體系,應把握三個方向。一是加強科學的宏觀調控和有效的政府治理,要實施更加積極有為的宏觀政策,充實完善政策工具箱,提高宏觀調控的前瞻性、針對性、有效性。二是統籌兼顧多重目標,面對更為多元、復雜的經濟沖擊,宏觀經濟治理需要兼顧多重目標,統籌各項政策,以顯著提升宏觀政策的效率。三是激發“政策加力”和“改革發力\"的協同效應,政策安排必須統籌當前和長遠,兼顧政策激勵和執行效能。要將短期內實施一攬子加力增量政策與中長期推進全面深化改革有機結合起來,激發兩者的協同效應,為實現經濟可持續、高質量發展提供更為堅實的制度保證。
改革和完善宏觀經濟治理體系是一項系統工程,需要綜合考慮國內外經濟環境的變化、挑戰以及我國經濟發展的實際情況。通過加強科學的宏觀調控、有效的政府治理、統籌兼顧多重目標、激發政策與改革的協同效應以及深化體制改革等措施,我們可以更好地適應經濟發展環境變化,推動經濟持續健康發展。
(二)推進宏觀治理政策框架轉型
在我國發展市場經濟的過程中,黨中央不斷創新宏觀治理思路和方式,形成了“穩定政策十增長政策\"框架。在新時代擴大內需戰略同深化供給側有機結合的框架下,要滿足“穩中求進、以進促穩”要求,需要促進需求側的財政政策、貨幣政策和供給側的產業政策、區域政策、企業政策、科技政策、環保政策等的統籌、貫通和協同。為此,要推進宏觀治理政策框架的轉型,從“穩定政策 + 增長政策”的治理框架向“穩定政策 + 增長政策 + 結構政策\"轉型[13]21,最終形成“穩定政策 + 增長政策 + 結構政策 + 利益政策\"治理框架。
目前,在發展中國特色的宏觀調控實踐中,我國已初步形成三層宏觀治理框架,以國家中長期發展戰略規劃為引導,以財政、貨幣政策為支柱,以產業、就業、環保、科技等具體政策為必要工具[20],這種政策框架已不能有效融合穩定、增長、結構優化和利益調整等多重目標。為此,要推進政策框架轉型,構建“穩定政策 + 增長政策 + 結構政策\"并向著“穩定政策 + 增長政策 + 結構政策 + 利益政策”新政策框架過渡,實現穩定、增長、結構優化和利益調整的目標。
穩定政策主要目標是短期經濟穩定和金融穩定,增長政策目標是長期經濟增長,結構政策主要目標是結構優化升級,利益政策目標是實現社會和諧。政策框架的轉型是實現宏觀政策取向一致性的前提。政策轉型內容具體包括四個方面:政策出發點要從短期政策轉向短期與長期政策有機結合;政策目標要從數量型增長政策轉向量質并重型增長政策,既要有量的合理增長,又要有質的有效提升;政策內容要從總量政策轉向總量與結構有機結合的政策;政策重心要從促進增長轉向穩定、增長、結構優化、利益調整并重。
(三)完善政策工具箱
完善政策工具箱旨在通過優化和擴展政策工具的組合,以更有效地應對各種經濟社會挑戰。
明確政策工具箱的目標和原則,政策工具箱應緊密圍繞國家發展戰略和經濟社會發展目標進行構建,確保政策工具能夠精準對接實際需求。堅持穩中求進、以進促穩的工作總基調,守正創新、先立后破,系統集成、協同配合,確保政策工具的科學性、有效性和可持續性。
豐富政策工具箱的內容。穩定政策和增長政策相對應的政策工具在理論層面和政策實踐層面已經較為成熟,理論層面的依據是凱恩斯主義以及新凱恩斯主義,相應的政策工具主要是財政政策和貨幣政策,二者具有相互配合的基礎,雙緊、雙松、財政政策緊貨幣政策松、財政政策松和貨幣政策緊,這是兩大政策協調配合的四種類型。一般地,在經濟過熱時執行“雙緊\"政策,在經濟不景氣、應對危機時采取“雙松\"政策。我國政府曾在兩次應對危機時實施了以運作這兩種政策工具為主的擴大內需戰略,成功地應對了1998—2002年的亞洲金融危機和2008—2011年的國際金融危機。
相反,有關結構主義的政策工具箱有待完善[13]22。回顧中央重要會議有關經濟工作的精神和文件,可以看出結構主義政策的出場背景,也存在有待完善的邏輯。
推進供給側結構性改革,中央提出了“三去一降一補\"的五大任務和“五大政策支柱”,就包含了結構性政策和結構性改革政策。而“結構政策\"的概念是在2021年12月6日召開的中共中央政治局會議上才首次明確提出的,注重更多地使用財政補貼、稅收減免、社會保障性政策、再分配政策等政策工具實現調結構的目的。為此,今后需要逐步建立起結構政策的工具箱,包括財政政策、貨幣政策的結構性政策以及產業、區域、科技、創新、改革、收入分配等政策,從而打造包含穩定政策、增長政策、結構政策、利益政策的宏觀政策完整“工具箱”,既有政策手段,又有后續儲備政策。
(四)克服政策\"合成謬誤”
實現高質量發展的目標,是在多重約束條件下尋求最優解的過程,要在穩定、增長、結構調整、利益調整中尋求平衡。其中,相關政策眾多,一個政策有一個目標,N個政策會有N個目標,要實現 1+1gt;2 的效應,就要克服政策“合成謬誤”。為此,要注重多個政策的協調配合、同向發力,以形成最大合力。
具體來說,財政政策和貨幣政策作為宏觀經濟政策的兩大抓手,需要特別注重它們之間及其內部的協調。這包括統籌好兩類政策的總量匹配、結構平衡和節奏契合,提高二者在調控力度、時機等方面的協調程度,以及保持調控節奏和基調的一致性。貨幣政策要有效配合財政負債規模合理增長及政策性開發性金融工具有效實施,而財政政策則要通過合理的國債發行來優化短期利率向中長期利率的傳導效率。
同時,就業、產業、區域、科技和環保等政策也需要與財政和貨幣政策緊密配合。例如,通過財政資金的引導和支持,可以促進產業結構的優化和升級,推動區域經濟的協調發展,以及加強科技創新和環保投入。而就業政策的實施,則有助于穩定市場預期,提高居民收入,進而促進消費和經濟的持續增長。
為了實現這些政策的協調配合,需要加強政策統籌和評估工作。國家發展改革委等政府部門已經建立了政策文件評估機制,對新出臺的政策進行宏觀政策取向一致性評估,以確保各項政策與宏觀經濟穩定和市場預期穩定相一致。此外,還需要完善部門間有效溝通、協商反饋機制,提高政策整體效能。
財政、貨幣、就業、產業、區域、貿易、環保、監管等政策的協調配合是推動經濟高質量發展的關鍵所在。通過加強政策統籌和評估工作,完善溝通協商機制,可以確保各項政策同向發力、形成合力,為經濟的持續健康發展提供有力支撐。
結語
本文主要研究對象為擴大內需戰略同供給側結構性改革有機結合的政策協同機制和路徑,包括“兩側\"有機結合的邏輯、政策體系協同機制和實現路徑。文章堅持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立場,吸收現代經濟學的理念、方法,嘗試構建“兩側\"有機結合及政策有效配置的分析框架;以理論、歷史和現實視野研究中央“兩側\"結合的政策配置、工具創新,為中央強化宏觀經濟治理政策設計、拓寬政策空間提供參考。通過分析“兩側\"有機結合的邏輯框架,為黨和國家解決實踐中的治理沖突、政策“打架”,打好宏觀治理政策組合拳提供思考的視角和運作思路。本文的創新點有兩點,一是選題和研究視角創新。試圖研究“兩側”有機結合的多元政策協同機制和路徑,從政策協同的角度、基于高質量發展的主題,研究“兩側\"有機結合的政策協同機制,探尋“兩側”有機結合的政策路徑。二是觀點創新。基于經濟實現穩定、增長、結構優化、利益和諧統一的目標,提出改革和完善宏觀經濟治理體系、推進宏觀治理政策框架轉型、完善政策工具箱等觀點,有一定新意。
注釋:
① 經濟學中的“合成謬誤”指的是對于局部來說正確的決策,對總體來說未必正確。如果每個部門僅從自身角度出發制定和執行政策,不考慮政策的整體性效果和全局性影響,最終每個部門看似“理性”的行為相互疊加反而導致集體“非理性”的后果[21]。
② 增長速度換檔期,是由經濟發展的客觀規律所決定的;結構調整陣痛期,是加快經濟發展方式轉變的主動選擇;前期刺激政策消化期,是化解多年來積累的深層次矛盾的必經階段。
③ 經濟增速下降、工業品價格下降、實體企業營利性下 降、財政收入增幅下降、經濟風險發生概率上升問題。
④ 黨的十九大報告作出的基本判斷和高度概括:“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了新時代,這是我國發展新的歷史方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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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馬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