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國擴大內需尤其消費需求的潛力：總量、結構與制度

中圖分類號：F126.1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1-862X（2025）04-0132-008

一、引言

黨的二十大報告提出，“加強財政政策和貨幣政策協調配合，著力擴大內需，增強消費對經濟發展的基礎性作用和投資對優化供給結構的關鍵作用\"[1]。2025年，政府工作報告把\"大力提振消費、提高投資效益，全方位擴大國內需求\"2作為經濟社會發展任務的第一條列示，為此中央政府專門提出要實施提振消費專項行動。如在提升消費能力方面，安排超長期特別國債3000億元支持消費品以舊換新；在增加優質供給、改善消費環境專項措施方面，提出從放寬準入、減少限制、優化監管等方面入手，擴大健康、養老、托幼、家政等多元化服務供給，創新和豐富消費場景，加快數字、綠色、智能等新型消費發展，落實和優化休假制度，釋放文化、旅游、體育等領域的消費潛力。

顯然，這些都是應對當前紛繁復雜、瞬息萬變的國內外經濟形勢，解決當前經濟供需的結構性矛盾、緩解經濟緊縮現象的重要政策取向和具體措施。面對當前美國特朗普政府對全球貿易加征關稅，以及全球經濟復蘇緩慢、外部需求降低等因素的挑戰，中國過去參與的經濟全球化模式正在重塑，以對美西方國家進行出口導向為特征的外向型經濟戰略正在修正，擴大內需勢在必行。但問題是，我國擴大內需究竟有無潛力、有多大的潛力，以及外需部分轉內需或者由內需來消化吸收過去的一部分出口需求，有無現實的可能與可行性。從既有文獻來看，中國經濟學界對擴大內需的討論從2000年之后開始。在此之前，由于我國總體上處于短缺經濟的發展階段，理論與政策研究并不關注這個問題。2001年我國加入WTO之后，由于出口導向型經濟突飛猛進，消化了國內生產的大部分產能（進出口總額除以GDP表示的對外貿易依存度，曾經在2006—2007年達到2/3左右），因此國內供求矛盾并不突出，研究者也再次較少地關注擴大內需這個問題。到了奧巴馬政府時期，由于美國主導的西方國家要求中美兩國實現“生產與消費\"的再平衡，并出臺了一系列\"反傾銷\"措施，擴內需問題才引起國內決策者與研究者的高度重視。2018年中美貿易戰發生后，一些研究者在關注中國商品轉口貿易的同時，開始轉向關注擴大內需的可能性、路徑與政策選擇問題[3-5]，這些研究都正確指出了我國擴大內需的巨大潛力，但往往局限于宏觀經濟總量，缺少結構與制度的分析。

回答上文提出的問題，需要分清兩個層次：一是宏觀上社會總需求增量的潛力有多大，或有沒有需求結構性替代的可能性，即出口需求轉為國內需求或消費是否可行；二是微觀上增加需求或實現這種替代的現實性、可行性。這兩個層次的問題雖然都涉及擴大需求，但其實并不同質。比如，為了達到生產與消費的平衡，宏觀研究上可以假設通過降低投資和儲蓄，達到減少生產供給、增加消費的目的。然而，實現外需轉內需是有條件的，主要是國內居民可支配收入增加、就業穩定和社會保障體系健全。（微觀層面研究的學者卻認為，外需轉內需即使具備了這些條件，實際上也并不可能如宏觀上看起來那么順利。首先，從事出口活動的中國企業，往往是接收跨國企業外包訂單的國際代工企業，它們都處于全球價值鏈上的某個生產環節，具有強大的生產制造能力，但缺乏價值鏈兩端的研發設計和品牌營銷網絡能力，這些能力一般由跨國企業掌控，并不會讓國際代工企業掌握，因此它們并不具備真正玩轉國內市場的能力；其次，很多出口企業生產的產品，都是按照外國人需求個性化定制，不僅要適應發達國家的高檔需求，還要滿足外國人對商品的特殊偏好，如果外需市場丟了，內需市場則不一定對此有需求；再次，長期以來，國內統一大市場建設進度較慢，很多市場處于地方保護與行政分割的扭曲狀態，信用經濟發展不夠充分，經常會發生拖欠供貨商貨款等現象，因此開拓國內市場還可能會遇到過去出口中很少遇到的阻礙；最后，當前國內一些產業的產能處于較為嚴重的過剩狀態，轉向國內市場將面臨更加嚴重的“內卷式”惡性競爭[]。

因此，研究擴大內需尤其是消費需求的潛力，必須先區分宏觀與微觀兩個不同層面的異質性問題，而本文主要探討宏觀層面，從總量、結構與制度三個維度分析擴大消費的潛力及措施。其創新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從總量分析的角度，把我國擴大內需尤其消費需求的潛力分成四個不同的層次與類型，每個層次與類型對應了不同的宏觀經濟影響因素與解決辦法；二是對我國擴大內需尤其消費需求的障礙進行結構與制度分析，為運用產業政策、加大市場取向改革力度等措施解決結構性矛盾找到基本方向。

二、我國擴大內需尤其消費需求的潛力：總量分析

一是居民收入占國民收人分配的比例有巨大的提升空間。由于消費是收入的函數（消費是收入決定的而不是刺激出來的），因此這個比例長期相對較低的國情，決定了我國通過調整收入分配比例與結構增加消費占總需求的比例，具有巨大的擴張潛力。國內收入分配研究方面的權威學者李實等人指出，2020年以來，我國居民收入占比為 62% ，而大部分發達國家的占比多在 65% 以上，美國最高，達 81% ；在初次分配中，我國企業部門收入占 27% ，美國這一比例只有 14% ，大部分發達國家都在 20% 以下；即便是通過再分配后，我國企業部門的收入占比也只下降到 23% ，美國這一比值為 12% ，巴西為13% 。[7值得注意的是，在初次分配中，我國金融企業的收入份額最高，這說明我國資本市場的要素扭曲現象較為嚴重?？傊?，無論是初次分配還是再分配，與其他國家相比，我國居民收入份額偏低，而企業收入份額偏高，說明在勞資分配關系中，我國勞動者處于較弱勢的地位。由此，擴大內需特別是消費需求的一個重要思路，就是在微觀的初次分配上強化勞動者主體地位，提高勞動收人占資本收人的比率。國際經驗證明，經濟體如果要轉型為消費驅動，那么中產階層必須跨越 50% 的門檻，達到 65% 左右，甚至更高。（只有通過以提高勞動者收入水平、福利水平、生活和消費水平為中心的改革倒逼，才可能構建市場規模不斷壯大、全國統一大市場縱深推進、內循環主導外循環加速形成的新發展格局。

二是在消費總額中，商品消費具有較大的擴展空間，服務消費則具有更廣闊的發展潛力。根據國家統計局數據，2023年中國居民人均消費支出為26，796元人民幣，按2023年平均匯率7.05計算約3，801美元，2024年折算略有增長。3另據世界銀行、美國商務部經濟分析局等機構的數據推算，2022—2024年美國人均居民最終消費支出（2015年不變價美元）約為 4.4～4.6 萬美元，兩者相差10多倍。（4雖然數據需要用購買力平價做一些調整，不能簡單比較，但起碼說明中國無論是商品消費還是服務消費，都具有廣闊的增長潛力。從趨勢來看，隨著人均收入的不斷上升，商品這種實物消費的規模雖然日趨龐大，但增長速度卻是逐漸放緩的，比重也會趨于降低。過去幾十年間，我國社會消費品零售總額持續增長，但近年來其增速呈現明顯的下滑趨勢。在2010—2012年間，社會消費品零售總額同比增速保持在 14.3%～18.3% 左右，到2020年，受疫情等多種因素影響，增速大幅下降至 3.9% 左右，盡管2021—2022年有所回升，但一直維持在較低的增長區間。經過多年的快速發展，我國一些商品市場逐漸趨于飽和狀態，尤其是大型、特大型城市更是如此。如家電市場，目前我國城鎮居民家庭的冰箱、彩電、洗衣機等傳統家電的普及率已經超過 95% ，農村居民家庭的家電普及率也在不斷提高，接近 90% ；在汽車市場方面，2023年我國汽車保有量為3.36億輛，千人汽車保有量近240輛，盡管與發達國家相比仍有差距，但增長速度逐漸趨緩，部分城市還面臨著交通擁堵、停車難等問題，進一步限制了汽車消費的增長空間；再如房地產市場，其調整對商品消費也產生了較大的抑制作用，過去是因為房價過快上漲導致對消費的擠出效應，現在是房地產市場的低迷導致居民購房意愿下降，房地產市場價格的大幅度下跌，使居民財富效應減弱，對居民的消費信心和消費能力產生負面影響[8，與之相關的家電、家具、裝修材料等商品的消費也隨之減少。因此，中國未來消費增長的空間主要在服務消費領域。服務消費是消費者為滿足自身需求而購買和使用各種服務的消費行為，包括餐飲、住宿、交通出行、文化娛樂、教育、醫療保健、金融服務等，具有無形性、不可分離性、異質性和不可儲存性等特征。從中美兩國服務消費比重來看，2023年中國服務消費占GDP比重不到 20% ，美國同年服務消費占比達 45.8% ，后者成為美國經濟最重要的組成部分；從消費結構來看，2023年中國服務消費占整體消費比重達 45.2% ，美國同年服務消費占整體消費比重高達 67.5% ，后者服務消費在消費結構中占據絕對的主導地位。

三是在服務產出的使用中，生產性服務業的中間需求或中間使用是未來經濟增長的發動機，具有巨大的增長空間?，F代生產性服務業是為企業服務并進入企業成本的服務業，是密集地含有人力資本、知識資本、技術資本，且具有高度成長性的產業，能把這些資本引入商品生產的飛輪。人工智能、大數據、互聯網、云計算等戰略新興產業包含其中，以及那些可以為經濟運行降低交易成本的部門，如服務于企業的金融、保險以及科研服務、設計服務、物流、營銷網絡品牌等，也是它的重要組成部分。因此，它被稱為實體產業“聰明的腦袋”“堅強的心臟”“起飛的翅膀”。當今世界發達國家的一個普遍現象是：不僅服務業在GDP中的占比超過 70% ，而且支撐服務業發展的主導力量一生產性服務業，其占整個服務業的比例也超過了 70% 。因此，這些國家的生產性服務業增加值約占其GDP的 50% 左右。如2024年美國服務業增加值約23.88萬億美元，占GDP比重約 81.8% ，生產性服務業增加值占GDP比重高達 56% 以上。反觀我國，2012年我國服務業增加值占GDP的比重首次超過第二產業，2015年這一比重首次超過 50% （達 51.7% ），2024這一比重約 56.8% 。根據國家統計局數據，2022年我國六大門類生產性服務業增加值占GDP比重約為31.5% ，占服務業比重為 59.1% ，因此中國當前生產性服務業增加值占GDP的比重為 30% 多一些?？梢娤噍^于美國等發達經濟體而言，我國生產性服務業規模較小、比重較低，與其相比，中國生產性服務業有 20% 以上的潛在需求空間?，F代生產性服務業供給不足是制約我國產業升級、取得較大附加值的主要障礙，也是出現某些產業技術環節被“卡脖子”、更多普通的制造業同質性強、競爭內耗的根本原因。解決這個問題需要從供給端發力，通過大力調整供給結構，把產業發展政策的重心和著力點放在“制造型服務”領域來實現。

四是消費基礎設施的建設、完善與鞏固，對提升消費能力和消費意愿具有巨大的促進作用。由此途徑增加消費，具有很大的彈性。消費基礎設施是為支持消費提供的硬件條件與設施，如消費的場所、場景等。經過四十多年的改革開放與發展，在助力生產制造的基礎設施建設方面，我國已經取得了世界矚目的成績，這也是中國能夠成為世界工廠或世界制造車間的內在支撐條件。同時，我們應客觀承認，在助力消費尤其是服務消費的基礎設施方面，我國尤其在城鄉一體化領域還有相當程度的改善空間：（1）優化城鄉商業設施布局、擴大消費服務覆蓋面的空間。我國城鄉發展差距大，農村地區“購物難\"“服務少\"等問題非常明顯。縮小城鄉在消費方面的差距，除了增加農民收入外，還需要重點加強縣城和鄉鎮商業網點規劃，推進購物中心、農貿市場、便利店等商業基礎設施建設。在城市社區，則可以布局“一刻鐘便民生活圈”，集成餐飲、零售、家政、養老、醫療等服務，提升居民生活便利和消費體驗。當前各種新型消費場景的建設對促進消費也有很大作用，支持商圈改造升級，如智慧商圈、夜間經濟集聚區等，建設文旅消費集聚區、免稅店、跨境電商體驗店等，均可以滿足多樣化的消費需求。（2）完善交通物流基礎設施與網絡化、提升消費流通效率的空間。農村公路與冷鏈物流設施如冷庫、冷藏車建設需求極大，這些工程建設可以降低生鮮等商品損耗率，保障供應鏈暢通。而在城市地鐵、高鐵站等交通節點配套商業綜合體、共享儲物柜等，則可以提升消費便利性，如“交通 + 商業 + 服務”一體化樞紐建設。利用大數據、物聯網技術優化倉儲配送路徑，推動智慧物流發展，降低物流成本，提升“最后一公里\"配送效率。 （3）建設與強化新型數字基礎設施、賦能線上消費與新型消費的空間。加快5G、千兆光網等新型基礎設施覆蓋，提升城鄉網絡普及率和穩定性，為直播電商、遠程消費、元宇宙消費等新業態提供技術支撐，推廣移動支付、數字人民幣試點，優化跨境支付結算服務，以保障支付安全便捷。整合消費數據資源，可為企業精準營銷、政府政策制定提供支持，同時應加強數據隱私保護。

三、我國擴大內需尤其消費需求的潛力：結構分析

當前我國消費潛力難以發揮出來的困局，除了反映出收入分配格局方面的限制、政策協調與制度創新的短板外，還深刻反映出經濟運行處于較為嚴重的結構性失衡狀態，即升級的消費結構與既有產業供給結構之間的嚴重不匹配。這種不匹配問題如果不通過深化供給側結構性改革，或者把這個改革與擴大內需戰略有機結合起來去解決，那么結構性失衡的矛盾會愈演愈烈，并最終導致巨大的經濟風險。

結構性失衡的矛盾具體是指：一方面，我國生產能力和實際供給長期集中于制造業，企業一般產品的產能巨大、供給能力趨于無限，如目前我國制造業增加值已經占到全球制造業 30% 以上的份額，國內不可能完全消化而只能奮力開拓國際市場；另一方面，我國居民的最終需求，尤其是占人口約 30% 最有消費能力的中等收入群體的需求，在實現消費升級后大都集中在服務業（這也是服務占比不斷提升的內在動力）。一般制造業供給過剩與現代服務業投資不足和產出瓶頸現象并存，表現出“總需求向服務業集中而總供給向制造業傾斜\"的結構性失衡的矛盾。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如今我國一些制造業行業的產能過剩，是因為對服務業長期投入不足導致的配置扭曲。

眾所周知，在過去以趕超戰略為特征的經濟運行體系中，普遍的供給短缺與賣方市場是經濟運行的常態。這個時期經濟發展的主要矛盾是增加投資、加快形成生產能力以及促進供給增加，供給的能力與規模就是經濟增長的“短邊”，決定經濟增長能夠達到的上限。但是進人高質量發展階段，供給方的“有或無\"已經不是發展中的主要矛盾，“好壞”“需不需要”才是矛盾的主要方面，是決定經濟增長可能性的上限所在。因此，我國經濟的結構性失衡現象，說到底是需求體系已經進入高質量發展的軌道。人民在滿足了對物質文化生活的基本需要的基礎上，要求享有更加完善的社會保障體系、更加高效的社會治理體系、更加可靠的社會安全體系等；要求享有明媚的陽光、新鮮的空氣、清潔的水源、健康的食品、綠色的植被等；期盼更加有尊嚴、有品位、有樂趣的生活，充分體驗美好的精神生活等。但是，我們的供給體系仍然沒有擺脫趕超經濟體系中的物質短缺與賣方市場特征，思維、戰略與政策上不能及時把資源轉向生產或提供人民需要的更高層次的產品與服務。些制造業行業長期出現產能過剩的情況，也與我國地方政府主導經濟增長的模式有關。在向地方政府放權讓利的分散化改革過程中，由生產地征收的增值稅制度和對地方政府考核過于注重GDP、財政收入增長的目標，再加上軟預算約束下缺乏由資本市場驅動的自我清潔機制，導致產能擴張中的結構矛盾不斷累積并加重。另外，我國在實施出口導向型經濟全球化的戰略過程中，產能過?，F象往往又是西方國家的需求刺激出來的。我國出口的比較優勢主要集中于一般性的制造業，在經濟上升時期，外國尤其是來自發達國家的強大需求消化了我國部分過剩的產能；而在經濟處于低谷時期，刺激出來的產能在國內無法順利得到消化，這就進一步加劇了過?，F象。如2016年之后的供給側結構性改革，通過“三去一降一補\"壓制了很大一部分低端產能，但是三年疫情期間來自國外的強大需求，又把中國壓縮過的產能通過巨大的需求訂單刺激出來了。不過，這種產能又遇到了當今地緣政治、特朗普政府關稅政策的暴力壓制。無疑，這些問題是當前中國在內需無法同步擴大的前提下，陷人訂單不足、開工不足、就業不足困境的主要原因。

一般化地擴大內需，能不能真正解決制造業產能嚴重過剩問題？答案是理論上可行，但實踐中會遇到許多限制因素。除了在引言中描述的微觀因素外，還有某些需求結構變化上的制約。一般來看，宏觀上擴內需會直接增加中低收人人群對物質消費的需求，但同時也會導致中等收入以上的居民需求結構進一步升級，刺激他們把收入進一步用于服務消費。由此，一般化地擴內需的政策，并不可能真正化解制造業的結構性產能過剩，但是對低收入人群重點進行補助的擴大內需政策，確實有助于消化一部分產能。也就是說，供給集中于制造業、需求集中在服務業的結構性矛盾，不可能完全通過普遍化地增加收入來解決，而必須通過供給側結構性改革與收人分配的結構性調整綜合解決。

第一，大力發展現代服務業尤其是現代生產性服務業，是為了更好地實現供給側結構性改革所提出的“矯正要素配置扭曲”目標，達到升級的消費結構與產業供給結構之間的均衡與匹配。一方面，我們要高度重視需求側管理，要持續地增加收入、改善收入分配結構，重點提高低收入者的消費能力；另一方面，也要努力推動供給側結構的動態變化，爭取給居民提供更多更好、價廉質優的服務產品，滿足居民對日益增長的高品質商品與服務的需求。也就是說，要運用產業政策調整產業供給結構，除了要把部分發展資源、要素和政策重心轉向消費性服務外，也要大力發展未來占國民經濟比例最高的生產性服務業即制造型服務等新業態。只有這樣，才可以既調整制造業結構并減輕制造業產能過剩的矛盾，又能夠提升產業發展的智能化、知識化和技術化水平，加快發展新質生產力，進而適應新時代的要求，解決社會發展的基本矛盾，在實現產業升級的同時，讓民眾真正享受到經濟增長后的獲得感和幸福感。

第二，在當前新的國際政治經濟背景下，塑造以內需推動外需的新型經濟全球化格局，既是實施高水平開放戰略的重要選擇，也是解決供給集中于制造業、需求集中在服務業的結構性矛盾的主要途徑與辦法。過去我國走的是全球產品內分工、嵌人發達國家跨國公司主導的全球價值鏈進行出口導向的道路，這條道路激勵了我國制造業產能的持續擴大，成為實力雄厚的世界制造中心。但現在看來，這條發展道路也有缺陷：一是它注重利用西方國家的市場，對自己國家日益成長的市場和超大規模市場潛力利用不足，且容易對國外市場產生依賴，一旦出現地緣政治沖突，國內產能就會因訂單不足而出現冗余；二是由于嵌入的是發達國家跨國公司主導的全球價值鏈低端的生產制造環節，因此資源要素過度集聚于生產加工制造環節，導致對國內服務業尤其是生產性服務業發展的忽視。在當今買方市場的世界格局下，市場才是一個國家參與全球競爭最稀缺的資源、最有效的工具和手段。為了加快形成以內需主導外需的雙循環發展格局，亟需我們把培育與壯大國內統一大市場的任務擺到政策優先位置，這是新發展格局形成的基礎條件與關鍵支撐。只有具有強大的國內市場，才可以讓市場需求更好地引領優化供給，讓供給更好地服務擴大需求，由此糾正供需結構的系統性錯配，才可能以統一大市場的巨大能量集聚全球資源、推動中國與全球經濟增長、激勵技術創新、優化國內分工、促進有效競爭。

第三，要進一步加大市場取向的改革力度，增強市場機制調節的功能，破除服務業的供給壟斷格局，促進資源要素更快流人邊際投資效益更高的消費服務業與生產性服務業。服務業供給之所以在短期之內難以擴大，其供給結構之所以短期內難以得到根本改善，根源在于我國過去對一些重要的服務部門開放不足，有些行業存在較為嚴重的行政壟斷和進入障礙。如對一些行業的不合理限制和無形障礙，導致民營與外資企業對現代生產性服務業進入不足，同時又使得對某些進入壁壘較低的傳統服務業進入過度。這種進入不足與進入過度并存，表現為傳統服務業企業的低利潤甚至大量虧損倒閉與進入壁壘高的壟斷性的現代服務業企業獲取暴利現象并存。進人過度的是那些與城市和農村剩余勞動力就業有關的低技能勞動密集型行業，在城市高房價、高工資等費用的壓迫下，進入過度的傳統服務業企業很難生存；而進入不足的是那些技術資本密集的現代服務業，或者是那些普遍與政府管制和行政壟斷密切聯系的行業。解決這一結構性矛盾的唯一辦法，是利用市場化手段打破壟斷、平等民營與外資企業的進入條件，同時加強對傳統服務業的人員培訓，幫助傳統服務業企業控制外部成本的不合理上升。

四、我國擴大內需尤其消費需求的潛力：制度分析

上述對擴大內需尤其消費需求潛力的總量和結構分析，總體上局限于問題的現象層面。從制度經濟學的視角來看，中國擴大內需尤其消費需求的真正障礙，在于制度創新滯后導致的制度供給不足與制度性交易成本過高，這才是擴內需障礙的底層邏輯。從正面看，制度創新對擴大內需尤其消費需求的作用，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好的制度會激勵生產性努力增加，產出更多的財富可供分配；二是好的制度能夠對既定的財富實現公平與效率兼顧的分配，反過來進一步激勵生產性努力擴大，抑制不利于財富創造的分配性努力。擴大內需提升消費，根本途徑是要實現做大財富蛋糕的制度創新，而在一個時期既定的財富生產能力框架下，分配蛋糕的制度創新更具有現實意義。我國當前在有關激勵生產與公平分配的制度創新方面，主要存在以下幾個問題，極大地制約了擴大內需與提升消費的政策效果。

第一，產權制度扭曲導致分配關系扭曲，從而制約收人與內需擴大。與國際上絕大多數國家相比，我國初次分配中企業占比高、特別是金融企業的收入份額高的現實狀態，說明我國的產權制度安排存在一定程度的扭曲，資本的強勢地位意味著廣大勞動者在收入分配中處于弱勢地位。產權制度某些方面的扭曲，更多表現在產權結構的不完整和制度分割上，如現有的城鄉二元土地制度設計，導致農村土地產權權能殘缺，農民無法通過土地資本化獲得財產性收人。農村集體建設用地使用權缺乏市場化流轉機制，土地增值收益分配不合理，也制約了農村消費能力的提升。此外，國有企業與民營企業在資源配置中存在“所有制歧視”，民營企業面臨更高的融資成本和市場準入門檻，也抑制了作為內需重要組成部分的投資活力。

第二，社會保障制度的非均衡性，抑制了消費需求擴大。社會保障水平的高低與消費意愿和能力的強弱緊密相關。國際經驗證明，在這個不確定時代，只有提升社會保障這個“安全墊”，居民才可能放心消費，否則就會用儲蓄換取安全保障。盡管2024年我國基本養老保險參保人數達10.73億人，但社保體系仍存在分割與碎片化問題。一方面，體制內外的退休待遇差距較大，收入較高者消費的邊際傾向較低，而最有消費欲望的低收入人群缺少消費能力；另一方面，各類靈活就業人員、農民工等群體參保率較低，且社保轉移接續機制不完善，導致全社會預防性儲蓄居高不下。2024年，我國基尼系數仍達0.47，收入分配差距通過社保二次分配未能有效縮小，進一步抑制了消費潛力釋放。

第三，戶籍制度存在的隱性壁壘，阻礙擴大消費進程。長期存在的戶籍制度將公共服務與戶籍掛鉤的做法，是制度創新滯后阻礙擴大內需的經典案例。這種殘留的舊的計劃體制機制，使2.9億進城務工者難以均等化地享受城市的教育、醫療等資源。這種制度性歧視與分割，造成城鄉勞動力流動的困難與成本的增加，阻礙了城鎮化進程中消費結構的升級。當前，我國戶籍制度改革滯后，形成了城市發展自我強化的鎖定效應，這種舊的發展路徑成為制約內需擴張的長期慣性力量。研究表明，2020年我國流動人口消費引致的增加值超過8.3萬億元，占GDP總量的 8.2% 5中等收入流動人口消費對經濟增長的貢獻最大，其消費拉動的增加值約占 60% ；流動人口消費創造的增加值 60% 以上體現在與食品、居住消費活動相關的部門。[0]因此，加快流動人口市民化是擴大流動人口消費助力經濟增長的有效途徑。

第四，金融制度的結構性失衡，抑制擴大內需的努力。我國實施的間接融資主導的金融體系，直接導致了缺少抵押資產擔保的企業尤其是科技創新型中小企業融資難、融資貴問題。資本市場發育不良與制度的不健全，導致對真正的創新型企業支持不足，各種風險投資退出機制不健全，抑制了技術創新與產業升級對內需的拉動作用。此外，因金融制度創新不足導致的優質資產供給不足，使收入增加后的居民資產配置過度集中于房地產，直接導致房地產泡沫的快速形成與破裂，從而極大地“擠出\"和抑制了居民消費能力。

以制度創新促進制度供給、降低制度性交易成本并引導擴大內需，需要在以下三個方面進行改革。

第一，根據擴大內需的要求和現實國情，妥善選擇制度變遷的路徑。打破路徑依賴才能建立新的激勵機制，否則會一直陷入舊的循環軌道。這方面的根本途徑與措施，就是要堅持市場取向的改革，建設規則一致、政策統一、行動協同的全國統一大市場。如在土地制度改革的突破性方向選擇上，須建立城鄉統一的建設用地市場，賦予農民完整的土地產權。建議在總結各地改革經驗的基礎上，進一步擴大土地市場建設的試點范圍，允許農村集體經營性建設用地直接人市，并將增值收益的較大比例用于農民社會保障，這將使農民財產性收入得到大幅度增長。再如對社會保障體系的路徑重構方面，應構建全國統一的“基礎保障 + 個人賬戶 + 職業年金”多層次社保體系。目前我國個人養老金制度已全面推開，可通過稅收優惠和企業配套繳費等辦法激勵居民參與，進一步提高覆蓋率。同時，要加快養老保險全國統籌，建立社保待遇、物價與工資聯動調整機制，使居民消費傾向得以提升。在戶籍制度改革方面，可以推行全國統一的“居住證積分制”與公共服務掛鉤，逐步消除戶籍附加權益。如全面取消房地產限購，在此基礎上擴大對外來人口的教育、醫療資源供給。通過降低勞動力遷移成本，不僅可以推動城鎮化率提高，而且可以大幅度釋放消費潛力。此外，金融制度創新的實施重點在于發展普惠金融與綠色金融，應建立“政策性銀行 + 商業銀行 + 風險投資\"的多元融資體系。可進一步將科技創新企業納入金融創新的支持范圍，通過知識產權質押融資、投貸聯動等模式降低企業融資成本。

第二，改革與優化消費制度環境、破除制約消費的制度障礙，釋放消費市場活力。我國消費基礎設施的硬環境雖然得到了極大的優化，但是支持消費的基礎設施軟環境還有很大的改革與優化空間：一是以進一步的市場化取向改革降低制度性交易成本。放寬市場準入仍然大有可為，尤其在服務業與服務消費上，要減少消費領域行政許可事項，如服務業審批、新業態監管等，落實非禁即人，鼓勵社會資本參與養老、教育、醫療等服務供給。財稅政策也有優化實施的必要性，如對中小微企業、個體工商戶實施減稅降費，降低增值稅、消費稅等流通環節稅費，減輕企業負擔。把對生產者補貼逐漸改為對消費者補貼，抑制產能盲目擴張的同時起到引導消費、擴大市場的作用。二是健全消費領域法律法規，強化監管與維權。完善消費權益保護法律體系，修訂《中華人民共和國消費者權益保護法》《中華人民共和國電子商務法》等，明確如直播電商、共享經濟等新業態的責任邊界，加強個人信息保護、預付卡監管、虛假宣傳處罰等；構建智慧監管體系，利用大數據、區塊鏈技術實現商品溯源、服務質量監測，建立跨部門聯合監管機制，如市場監管、網信、公安等協同執法；優化消費維權機制，簡化投訴舉報流程，建立消費糾紛快速調解通道，探索集體訴訟制度，提高侵權違法成本等。（

第三，對制約內需尤其是消費需求擴大的非正式制度因素，要與政策調整一起進行協同化改革。擴大消費需求在很多時候其實是一個社會文化觀念的根本性改變問題。利用體制機制改革與政策調整的機會，對消費的社會文化觀念進行適當的引導。通過稅收杠桿調節消費行為，對奢侈品征收一定比例的消費稅，對節能產品則給予增值稅即征即退的優惠。舉辦各種老年大學引導老年人正常合理消費。推廣利用“消費券 + 數字支付\"模式，帶動消費杠桿率的提升。健全社會信用體系，增強消費信心。建立企業和個人消費信用檔案，完善失信聯合懲戒機制，營造放心消費環境；建立預付卡資金托管、備案制度，規范預付式消費管理，防范商家跑路風險。培育和建立有效的社會信任路徑，如建立全國統一的信用信息共享平臺，整合工商、稅務、司法等數據，構建企業信用評價體系，實現企業信用信息公示系統與金融機構數據對接，對信用評級A級以上的企業給予貸款利率下浮的優惠，進而對外需轉內需的企業銷售起到信號指引作用。

注釋：

（1）這也是現在一些輿論認為的\"內需不能替代外需”的基礎邏輯。確實，在沒有真正解決可支配收入增加、就業穩定和社會保障體系健全這三個問題之前，外需轉內需缺少可以實現的潛力。

（2）參見2025年5月10日大灣區評論發布的鄭永年發言修改稿\"提振消費和擴大內需的核心是發展”，https：//www.dutenews.com/n/ctmedia/647867。

（3）全文基本的統計數據均來源于國家統計局網站，不再一一注明，https：//www.stats.gov.cn。

（4）國外數據來源于世界銀行網站，https：//data.world-bank.org/indicator/NE.CON.PRVT.CD。

（5）特朗普政府敢于向全球各國加征暴力關稅的事實進一步說明，美國龐大的國內市場才是其真正的戰略資源與手段。

（6）參見國務院印發的《擴大內需戰略規劃綱要（2022—2035年）》，https：//www.gov.cn/zhengce/2022-12/14/content_5732067.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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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夏夢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