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阜城中孔子故里（下）

孔廟的建筑秩序

經過兩千余年的傳承，孔廟成為東方秩序的集中體現。通過建筑將孔子地位推到至高無上的境界，是儒家思想的物態體現。

進了城門，就是孔廟的數進院落，每一進都方方正正。站在城門后方，隔著鐵欄桿能看到數重牌坊和院門，構成孔廟中軸線，讓人仿佛聽到了建筑醞藉的宏偉樂章，歷史深處的鐘磐聲一陣陣傳來。

一道道院落走進去，不自覺就蹈上了十二年前那次游歷的足跡。這次是二三百人叩訪，分為四組，各組跟著各自導游，佩戴耳機聽導游集中講解，卻仍舊是走馬觀花。縱使十二年前的獨游，也沒法細細瀏覽，何況那是大雪紛飛的日子。

第一進院落的中心空地，聳立著醒目的“金聲玉振”牌坊，三門四柱，柱身粗壯，柱頂有瑞獸端坐，呈眺望狀。金聲玉振，說的就是大成殿的鐘磬之聲，代表著禮樂教化。隨著孔廟在各州縣的設置并敲響，王朝疆土在開拓中都能得到儒家思想的浸潤，無遠弗屆。金聲玉振，也比喻孔子思想讓人振聾發聵。

第二進院落的正門為欞星門，前方為泮池。欞星即天上的文曲星，司掌人間功名。讀書人都希望穿過欞星門，由此入泮。泮池為半月形池沼，寓意學無止境；學子們跨過泮橋，才能獲取更多知識，踏上功名之路。

第二進院落正中為“太和元氣”牌坊。對應“金聲玉振”，太和元氣則形容儒家學問的厚重，在混沌初開即與這塊土地相輔相成，清新剛健。后方又一進牌坊為“至圣廟”三個篆刻大字，喻孔子在東方文化界的地位至高無上。由此已進入孔廟中心區，人們必須變得恭謹莊重。兩個牌坊之間連著的橫道，分別通達東西院墻前的牌坊，東坊為“德侔天地”，西坊為“道冠古今”，贊頌孔子的品德和學問與天地平齊，萬古攸同。

此后，再經過圣時門院落，跨過璧水橋。璧水對應泮池，一圓一半，是天子和諸侯的區別。璧水為圓形，代表學問的最高境界，學術在此變得圓融。璧水上的建筑稱作辟雍，是國家最高教育機構，建筑多為單體殿堂，造型體現天圓地方理念，四水環繞，有大道或者橋梁通達四方。

進入弘道門，里面古柏參天，讓人感覺無比凝重。園中的柏樹和檜樹非常古老，多達一兩千年。有一棵檜樹據傳就是孔子手植，只是原樹已死，枯枝抽出新苗，如今又成為古樹，蒼樸遒勁，就像學問的綿延。

再經過大中門，意為中庸之大成者。此園豎有明代數塊御碑。中為同文門，往里進是奎文閣，得從兩邊側門再進入一個園，園中為清代十三碑亭。與明碑一樣，清碑刻錄亦為皇帝圣旨，是孔廟受到明清歷代最高統治者眷顧的鐵證。

再往北就是大成門，為主殿之門，從這里開始分為東西中三路，西路為啟圣門，供奉孔子的父親；東路為承圣門，為孔府早期住宅，在此建廟供奉著孔子上五代先人，孔府家廟亦設于此。中路進入大成門，此為孔廟核心區。前方是講學的杏壇，兩側是東西二廡，這些都是所有孔廟的標配，在此規制越來越高，形同建筑巔峰的序曲。因為前方就是孔廟的祭祀主殿，也是曲阜城的最高建筑，即大成殿，是供奉孔子神像的大殿。在唐代，大成殿被稱作“文宣王殿”；宋代徽宗皇帝借用《孟子》一文“孔子之謂集大成”，詔令孔廟主殿改稱大成殿。此大成殿為九開間重檐歇山式建筑，屬紫禁城外民間規格最高的建筑。大成殿與旁邊的建筑屋檐相互交錯，是謂“勾心斗角”。殿前廊檐下樹立的十根雕龍石柱，亦為紫禁城外的唯一，雕刻動感十足，似乎讓人在鐘磬聲外聽到了嗖嗖爬行的聲音。

大殿正中供奉著孔子神像，端莊威嚴，又慈眉善目。旁邊分列顏子、曾子、子思、孟子等“四配”神龕。再旁邊是“十二哲”塑像，都是孔子的得意弟子。讓人意想不到的是，相隔千余年的朱熹亦混跡其中。或者因為朱熹注校《四書五經》的貢獻，或者因為他與明代皇室同宗，格外受到推崇！在東西二廡，則供奉著中國歷代大儒大賢，共158位。孔子生前大多時候帶著一幫弟子走在顛沛流漓的路上，他們死的死，散的散；如今，師徒們的神位又在這里聚首，同時聚首的有他歷代最著名的“粉絲”。民國以來，東西二廡改造成展廳，“粉絲”們的神位又變得七零八散。而這種搭配方式，再被復制到一座座地方孔廟，二廡改祀各地鄉賢。本人熟知的崖州孔廟，破天荒奉祀了兩位女人，即冼夫人和黃道婆，她們在崖州歷史上起過重要作用。

孔廟歷代都有祭祀儀式。唐宋以來，逐漸形成一整套專用祭禮。啟圣殿供奉孔父叔梁紇，怕他孤獨，又將“四配”和“十二哲”以及歷代大儒之父也一一請進來。這些人生活在不同時代，不同地方，從無交集，父以子貴，得以在這神廟聚首，這就是東方式光宗耀祖的思想，是東方孝道文化和蔭庇制度的集中體現。大成殿后方，是孔子的寢殿。最北院落還有圣跡殿，記述孔子平生業績；還有神庖神廚，是祭祀宰牲之地。這就是曲阜孔廟的大致格局，各地孔廟不可能有如此多院落和配套建筑，只能擇重擷取，大多有萬仞宮墻、禮門義路、欞星門、泮池泮橋、大成門、東西二廡、杏壇、大成殿、崇圣祠等等。

孔子周游列國一度十分落魄，身后卻名滿天下，成為曲阜城大明星，尊為“萬世師表”，成為中國“師界之祖”。在崇尚權力的東方，他被后代帝王賜封的最高榮譽是“文宣王”。孔廟對標的是皇家建筑規格，大成殿為九開間重檐歇山黃色琉璃頂。而世間孔廟數量之多，任何帝王皆望塵莫及，孔子生前絕對想不到自己會千秋萬代被供進神壇。《禮記》載：“凡始立學者，必釋奠于先圣先師”。各地開設第一學府，必在其核心位置設孔廟，突顯孔子地位的神圣。

如今，天下孔廟仍然存留兩千余座，分布世界各地，以東亞最密集，在無聲地傳播儒家哲學思想，至今綿延不絕。

孔府匆忙一瞥

大成殿之東有一道門可直接進入東路，參觀早期孔宅，這里尚有魯壁遺址。秦始皇焚書坑儒，燒盡民間藏書。孔子后代將大量書籍藏于夾壁，躲過火燎之災；到漢代的劉姓魯王擴建自家宅院，拆除孔宅墻壁，在夾層中發現了這些古籍。這無疑是二千年前的“藏書大發現”，大量古經得以傳世，興起了“經書”大考據。

孔子辭官后，身份就成了布衣，沒法享受一應待遇。他于魯哀公十六年（前479年）逝世，只留下草屋三間。此時他已經聲名日隆，魯哀公第二年為他治廟，就以這三間草屋陳列孔子的衣冠、輿駕、琴書等遺物，布置成最早的孔廟。

孔子的后裔在各地開枝散葉，留守曲阜的嫡系依廟建宅，不斷擴張，這就是沿續了兩千多年的孔府。孔府非宮殿，不帶有神性，建筑自然沒那么氣派，以白墻青瓦為主，相對接地氣。但是孔子地位在那里擺著，孔府仍舊成了官辦建筑，擁有衙署。

現存孔府建筑群為洪武十年（1377年）始建，弘治十六年（1503年）重修，占地240畝，九進院落，分左中右三路，共有廳、堂、樓、房463間。有孔廟存在，孔府光環多被掩蓋，似成衍生品。人們參觀孔府大多從大成殿東側進入，感受不到建筑的秩序。我兩次進入都是走馬觀花，根本記不起有哪些園囿和廳堂，拼湊不起建筑的序列。其實，孔府的建筑秩序也非常明顯，整體分三個區。北區為后花園，前兩區為宅樣建筑，也是“前署后寢”布局。前區為辦公接待區，沿中軸線自南向北為差不多四進院落，有大門、二門，內設三堂六廳，活脫脫一個王室衙署，管理三孔事務。后區為內宅，是族人日常棲息和讀書用功之地，自南向北亦為四進院落，主要有前上房、前堂樓、后堂樓等等，按族內成員的長幼尊卑分配各自的生活起居區。

除了后花園不太講究對稱，前二區的中軸線非常明確。如今，中國傳統民宅基本為封閉式或者半封閉式的圍合，多具備正屋耳房廂房倒座和院落齊備，尊卑明顯，肯定也有過孔府的示范效應。孔子一直以周公禮儀傳人自居，他編輯整理了中國第一部編年體史書《春秋》，對《詩經》《尚書》亦花費精力勘誤校正，表現出一個后學對待文化遺產的虔誠。不像后來的很多當權者動輒燒書燒房，大量文化遺產在我們的國土銷聲匿跡。若中華大地多幾位“孔子”，我們的文化累積會厚重許多。“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或許就是對他所做貢獻的最好禮贊！

孔子后裔享受了兩千多年恩蔭，成就中國第一家族。漢高祖十二年（前195年），孔子八世孫孔騰受封奉祀君，得以世襲。北宋仁宗至和二年，奉祀君升格為衍圣公，后世沿襲，官位由最初的八品一度升為一品，班列文官之首，擁有其他家族不可企及的特權，由嫡長世代繼承。直到民國二十四年（1935年），衍圣公被取消，仍舊以奉祀官稱呼。因而，孔氏家族絕對稱得上東方黃金家族，脈絡清晰，孔府也被稱作衍圣公府，除了皇宮或皇家別苑，再無建筑堪比，真正笑傲王侯。

孔子博物館與簫韶雅樂

從孔府出來，時間迅迫，而我們還有一個參觀點，那就是孔子博物館。到達博物館時，還只是下午四點多鐘。但是華北的初冬夜晚來得早，大家還得爭取時間。說是孔子博物館，館藏卻應制而生，多形式化堆砌，或為雕像，或為圖說。各時期的衣物陳列多是倉促制成，更像唱大戲的道具。設置孔子博物館確實很有必要，因為孔子思想成了東方精神支柱，具有崇高的國際影響力。但是更多已藏品分散在“三孔”的各陳列館，還需要更多的協調。其實，該館完全可以將曲阜城歷史融進來，建成一個地方博物館。因為這座城市的歷史源遠流長，文化積淀深厚，可以打造出一個非常有內涵的博物館。

在博物館演藝廳，我們有幸欣賞到一場簫韶雅樂。演員們身著春秋風格服飾，絳紅布料分布著星星點點的白圓。古典鐘磬和其它傳統樂器被激活，黃鐘大呂敲響，音樂花朵綻放，帶著幽幽暗香穿越時空隧道如春風一般拂來。優雅的歌姬，唱起了《詩經》的經典篇章，舞者曼妙輕盈。“《簫韶》九成，鳳凰來儀”。簫韶古樂為舜帝之樂，激越昂揚。一場雅樂聽下來，感到更多的是溫婉、清越、融合，但是很好地詮釋了春秋音樂意境，讓人沉潛。我若身處孔子那個音樂匱乏的年代，或許也會“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或許也會“三月不識肉味”。這些修辭已經融進了兩三千年的中國文化長河，成了陳詞濫調。

再聚集到大巴前，天地已漆黑，卻在某個精神領域搖曳著光亮。十二年前那次走訪，還多了一個人在孔林的穿越。孔林為孔氏墓園，原以為帝王墓園稱“陵”，大貴族墓園稱“林”。后來發現，北方普通百姓的墓園同樣稱“林”。“孔林”位于泗水之上，孔子及其嫡傳后裔大多長眠于此，包括明末清初撰寫傳奇劇本《桃花扇》的孔尚任。林木掩映間，一個個墳塋低調而有尊嚴。一個家族的魂魄在這里匯齊，跨越兩千六百余年，在中國可謂絕無僅有。

齊魯大地上古時期為東夷族地界，卻與華夏族有著千絲萬縷聯系。十二年前，我在郊野雪地中走近少昊墓，似乎穿越了將近五千年。少昊為黃帝之子，號稱東夷部落人文始祖；凝視著石碑和栗色花崗巖牌坊上的紅色髹漆文字，人文氣息噴薄而出。東夷人跟華夏人一樣，是當今漢族的主要族源，兩個族群在上古常發生碰撞和交融。到了夏王朝，后羿、寒浞等東夷部落首領都對夏政權形成過極大沖擊。商朝王室似乎擁有更多東夷血統。西周以后，黃河下游以及山東半島再無東夷，已基本融入華夏。齊魯大地，擁有西周兩個最重要的開國政治人物姜尚和周公的封國；東夷后裔小國，連同其他姬姓小國，漸漸都成了齊魯的附庸。

大巴車依舊在齊魯大地上穿越，夜色中雖然看不到窗外風景，卻對這塊土地的人文縱深有了更多窺探。一代代先民呼吸一方空氣生活于斯，死后溶于土地，后輩接著開墾耕耘，生長出莊稼和思想的花朵。有了兩千多年的文明浸潤，我們沒有理由不對這片土地產生崇敬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