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對皇權的后遺癥

漢武帝朝形成的權力結構，將帝國太平時期的絕對權力集中于皇帝一人的身上。這使在朝中，不僅沒有任何人和皇帝地位平等，而且沒有任何人處于可以和皇帝制度性地分享權力的位置。在當時的西漢，皇帝成了真正的獨一無二，即和其他人都決然不同的人。

這產生的作用，實際上是將皇帝和整個外在的世界疏離隔絕了。所以，皇帝沒有同儕，當然也沒有平等的朋友，甚至還沒有了家人。同時，一切人際關系都被編入權力的結構中，沒有任何例外。而在這套集中的權力結構里，所有人都和皇帝隔著無法越過的絕對距離。

之后，在很長一段時間中，這樣的權力結構就成了中國皇權制度的規范性原型。即權力與財富從地方向中央集中，又在中央向皇帝一人集中。這產生的后遺癥，第一是地方缺錢、缺人才，一旦遇到變化，比如天然的災難或人為的動亂等，地方往往就無法及時處理，只能等待中央；且往往在等待中錯失了解決問題的機會，反而使問題的解決變得更困難。第二是在中央，皇帝選才的眼光，就變得格外重要，而且他的選才過程，又埋下了近乎無法解決的矛盾。

因為皇帝可以越過其他制度上的任何規定或限制等，將進入中朝的權力，即真正關鍵的統治權力交給任何人。也就是說，不管這個人原先在外朝的組織里地位多低，皇帝都可以給他加官。而在他的官職上多加一個“中”字后，這個人就進入了中朝，直接服務于皇帝，也就一下子超過了外朝的所有高官，丞相也不例外。皇帝的任用選擇，不受任何制度的約束，因而皇帝如果用對了人，那么事情就對了；如果用錯了人，那么事情就糟了。

而在中朝、外朝的劃分下，通常皇帝優先看上的，都是懂得如何服侍最高權力者的。只有他們才能經常和皇帝相處，而不觸犯禁忌或不惹皇帝不快。但這種懂得如何察言觀色的，如何應對皇帝脾氣的人，通常也就不可能懷抱公心，即不可能習慣于從公共原則或宏觀的角度實行政務等。

如果皇帝選了十個人，其中有一兩個不完全唯命是從，甚至還會批評或頂撞皇帝，那么在中國的皇朝歷史上，這就成了美談佳話。比如，漢文帝身邊有爰盎，唐太宗身邊有魏征等。讓我們試著維持一點比例原則觀念想想：即使如此，在這樣的皇帝身邊，到底還是有至少百分之八十的人，是絕對不會反對、違逆他的；而且，一個皇帝和不反對、不違逆他的臣子的相處時間，絕對超過他和那些會給他忠言勸誡的臣子的相處時間。

漢武帝雖然創造了這樣的一套政治架構，掌握了這么大的權力，但他無法阻止源自家人——他一度最寵愛的衛子夫，以及他自己立的太子——的悲劇。這有一部分與漢武帝自身的性格有關，然而不容忽略的，還有一部分其實是由這樣的權力安排所決定的。漢武帝不過就是最早的一個案例而已，這讓我們看到了權力集中給皇帝所帶來的孤獨。

而且，后世的每一個皇帝都要面對這個問題。他從兒子當中選立一個太子，這就意味著他讓這個兒子跨出了一大步，成為全國最接近皇帝權力的人。做皇帝的，當然不會挑自己不喜歡的兒子做太子，然而他喜愛的兒子一旦被立為太子，就立即變成了對他的絕對權力的最大的，乃至唯一的威脅。

因為太子不是單獨的一個人。誰當上太子，也就基本意味著他是未來的皇帝，他必然會吸引一群人聚集在自己的身邊，為將來的位子和影響力打基礎。因而，皇帝就會想辦法管控太子身邊的人，比如，為他選擇太子太傅等。太子太傅不單純是太子的老師，更重要的是，他是皇帝信得過的人，是被派去篩選太子所受的教育以及所接觸的人的人。同樣地，皇帝選的太子有可能變化，皇帝選的太子太傅如何保證一定是站在皇帝這邊的呢？

此外，皇帝擁有的權力越大、越絕對，他能夠信任的人，相對就越少。從漢武帝朝開始，皇帝就被塑造成一個近乎不現實的角色，他的身上聚集了超過個人所能承載的權力。要運用和行使這些權力，他必然需要幫手。可是，這套制度在執行的過程中就是以排除有效的權力分享者或協助者等，將權力集中于皇帝一人的身上為目的的。

于是，悲劇性的吊詭產生了：基本上有能力又有資格幫助皇帝的，都被視為皇帝獨占權力的威脅，而被排除在外；只有能力較差的，或身份有問題的人，才能夠安全地進入皇帝的私人權力圈里。

后來產生的外戚問題、宦官問題，追根究底，還是跟這種根本的權力集中結構密切關聯的。因為如此打造出來的皇權制度，有許多嚴重的局限，這結構性地決定了有些混亂、爭斗、敗德等現象會在這個體系中反復爆發。

（摘自《講給大家的中國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