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圖分類號:D63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8—7168(2025)04—0050—13
一、社區韌性:概念應用的回溯
國內對韌性概念的解讀方式經歷了兩次轉變。第一次轉變是從模塊化理解轉向系統化理解。模塊化理解將城市韌性視作城市各子系統韌性的集合。系統化理解則將城市看作一個整體,其中各部分之間還需要形成合適的關系。韌性概念得以從城市場域遷移至社區場域,且社區韌性在城市韌性治理中扮演著重要角色。第二次轉變是對韌性概念進行本土化探索,嘗試構建能夠體現本土特色的韌性框架,并用新構建的韌性框架再考察韌性應該建設哪些方面。這兩次轉變以對韌性內在意涵的認識為連接點,反映出深入理解韌性概念在建構韌性理論的過程中起著中心作用。
(一)對韌性概念的模塊化認知
城市是一個復雜系統。一方面,城市面臨著復雜的外部環境,風險來源多元且預測難度高。另一方面,城市內部擁有多個緊密聯系的子系統,其規劃與運行同樣復雜。城市在日常運行中需要兼顧經濟、生態、交通等各個方面,在災害來臨時還要隨時準備應對在各個子系統之間輻射和傳導的連帶風險。因此,城市規劃在靈活應對各種風險與挑戰、保持發展活力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
模塊化理解的特點是考察系統的各個部分是否分別具有韌性。典型做法是在城市各內部子系統后分別加上“韌性”一詞,并分別予以考察。如蔡建明等人將城市韌性劃分為四個方面,即城市生態韌性、城市工程韌性、城市經濟韌性與城市社會韌性,分別對應了城市內部的環境治理、基礎設施、產業體系和社會治理等子系統1。而邵亦文等人則認為這是一種名稱誤解[2]。工程韌性和生態韌性并不單指工程項目或城市生態系統的韌性,相反,兩者擁有各自的具體內涵。所以,模塊化理解無法兼顧韌性理論和城市子系統,會造成意義混淆,導致城市內部各子系統的規劃理念無法統一于某個韌性概念的整體框架之下。一方面,將城市韌性分解為各種“名詞 + 韌性”的做法本身就擴展出了更多套用韌性詞語的概念,加劇了韌性的操作難度。加之以模塊化理解無法保證各子系統的規劃統一于合理的韌性框架下,容易導致韌性建設過程中的“議程割裂”。另一方面,即使各子系統都各自實現了韌性,也不一定表征系統整體具有了良好的韌性。這是由于韌性是系統的整體特性,而不是子系統的獨立特性,它還要求系統的各個要素之間形成恰當的關系。因此,系統化理解應當將韌性思想一致性地融入城市總系統的規劃建設中[3],并且從分別地看待城市各內部子系統,回歸到考察韌性概念的內在意涵本身。
社區韌性需要強化系統化理解。系統化理解使韌性概念從城市進入社區,社區被視為一個有活力的系統。從城市到社區,場域的轉變帶來的是運行邏輯的轉變。第一,城市有較為明確的地理邊界,而社區邊界往往是行政劃分的結果,居民的活動范圍和社會關系網絡很可能會超出這個范圍。第二,社區內部形態復雜多樣,一個社區可能同時包含單位制遺留小區、老舊小區、新建商品房小區和高檔小區等多種不同形態[4]。第三,社區治理主體多元,主要包括居委會、業委會、物業公司、社區社會組織甚至個體志愿者。主體多樣性具有“本地團結\"的潛在優勢,但如果主體間應急響應關系不明晰,那么社區治理資源可能因此而變得分散化,治理效率也會降低。第四,越是接近基層,風險沖擊就越可感知,社區內生沖突帶來的影響就越大。社區治理過程復雜,呼喚社區“智慧\"創新治理方式。因此,將韌性概念從城市遷移到社區,要注意轉變思路、因地制宜,避免水土不服,而這有賴于對其的深入理解。
(二)對韌性概念的本土化探索
對韌性概念理解的第二次轉變是將韌性概念與本土的重要概念相結合,嘗試在社會維度上形成本土化韌性理論。本土化理解是運用新建構的韌性概念,重新審視韌性社區要建成哪些方面。例如,學者們嘗試將韌性概念與一些本土特色鮮明的概念相結合,如中國式現代化[5、發展與安全\"雙輪\"驅動[、敏捷治理[、社區治理共同體[8]、簡約治理[9]等。也有學者對話國外韌性概念發展現狀,強調系統的預防性和能動性[10]
在本土化創新階段,系統化理解階段所遺留的若干理論局限仍未得到有效突破,這使得本土化創新在繼承已有局限性的同時還面臨新的挑戰,持續制約著理論體系的完善。因此,如何轉變既有韌性概念的認知框架,成為推動韌性理論縱深發展的關鍵。
首先,既有研究通常基于風險治理者的視角,開展韌性社區建設的實踐路徑研究,但缺乏對風險類型與風險情境的討論。打造社區治理共同體不僅要使基層社區能夠目標一致、配合緊密,有效防范化解外生沖擊,還要形塑一個安全協同的社區系統,來解決社區內部存在的問題,避免因為長期積累的內生問題阻礙外部風險的應對。
其次,從風險治理者視角出發的研究往往意味著從管理者的角度分析問題,而不是從風險承擔者的角度“感受\"韌性建設。烏爾里希·貝克指出,公眾對風險的認識是“二手的非經驗的”,是由政府所謂的科學議程所建構的[11](pp.79-80) 。但隨著現代社會的發展,風險挑戰已經遍布各個安全領域,也越來越與民眾息息相關。因此,民眾對風險的感知方式已經逐漸從建構到親歷,風險擾動帶來的沖擊和影響越來越具象化。所以,對于社區韌性研究而言,不能停留在政府建設層面,要將視野下沉,關注社區和個體層面在風險情境中的感知與行為。
這在國外文獻中也有體現。沙里菲(Shar-ifi)統計了2000—2015年的文獻中共36個用來評估社區韌性的指標工具[12]。其中大部分指標工具的目標受眾(targetaudience)都與政府層面相關,如\"當地政府\"“政府組織\"“規劃者”“政策制定者”,其次是“國際組織\"“非政府組織”等社會層面,再次是“社區領導\"“公眾\"等社區及個體層面。由此可見,社區韌性進人政策議程之后,會成為一種面向政府的“咨詢產品”。政府層面“以人民的名義\"實施的議程很有可能忽視社區層面的實際情況和個體層面的實際需求。
這在本土情境下同樣具有參考價值。第一,在組織上,基層社區行政化使基層社區無法有效發揮自身的自治功能。既有文獻關注到基層社區面臨的\"資源困境\"6],但未能基于此點將社區尺度與個體尺度相聯系,故而缺乏對社區內生性活力的關注。同時,既有研究缺少對于黨建引領在統籌發展和安全中的具體機制的探究。第二,在體制上,既有研究缺乏對政府建設過程中規劃思維的關注。當前國內在推進“韌性安全城市”建設的過程中,政府為了推進韌性議程,通常會選擇發布行政命令、給社區制定量化指標。但這種規劃思維與韌性概念是相悖的。因為韌性進程的啟動建立在風險來臨的情境之中,而政府設置KPI往往是在非風險情境中。而且,指標的確立通常基于已有的經驗,而基于“已知\"設立的固定指標體系可能無法應對“未知\"的擾動變化。韌性建設應當保留社區轉變力的空間。
最后,既有研究或將韌性與本土概念相結合,缺乏與國外韌性概念發展的對話,或基于演進韌性來理解本土韌性實踐而對國外韌性概念批判不足。第一,西方依賴新自由主義韌性措施。例如,社區慈善組織通過設立新冠基金來激活社區韌性[13],社會企業幫助提供本地問題的解決方案[14],弱勢地區引人以可持續發展目標為重點的社會經濟創新[15]等。新自由主義韌性措施本質是資金依賴型的,這導致文獻只能研究韌性被成功激活的案例,而不會展示應對失敗的案例,因為它無法根除社會經濟的不平等。第二,西方韌性概念將社區視為自組織的系統,忽視跨尺度和更多層次的互動。例如,社區韌性倡議(CRIs)通常認為政府機構不可靠且不支持[16],盡管其自身也面臨著資金和合作網絡難題。第三,演進韌性本身存在一些問題,因此有必要指出其問題與缺陷,并結合國內的治理實踐深人研究。
二、演進韌性:系統論視域下的韌性概念發展
對“韌性”一詞的理解存在兩種方式[17]。一是“相同控制說”,強調社區在經歷外部擾動后,能夠對其結構和功能保持相同的控制及水平[18]。這一觀點與\"彈性\"概念具有內在關聯,即系統在偏離初始均衡狀態后,能夠通過自我調節機制恢復至原平衡點。二是“適應學習說”,也是目前在研究中被普遍采用的理解方式。這一理解認為,“韌性”不意味著系統恢復到經受擾動前的原有均衡狀態,而是根據擾動的實際情況進行演化,保有自組織甚至結構重組的可能性。“韌性\"概念看重個體或系統在面對壓力或沖擊時,具有自組織和重組的能力,實現學習和成長。具體而言,社區有意愿和能力調整系統資源分配,或是形成新的制度安排與治理形式。這與社區適應力和變革力有著緊密的關聯。
(一)從工程韌性、生態韌性到演進韌性
霍林(Holling)最早將“韌性\"概念引入生態學領域,并區分了工程韌性和生態韌性[19]。前者假定系統只存在一種穩定狀態,系統應對擾動的目標是恢復原狀、保持穩定性。后者假定系統具有多重穩態,擾動可能使系統從原有均衡狀態轉化到新的均衡狀態。邵亦文等人將兩者分別概括為“bounce back\"和“bounce forth\"[2]。工程韌性是系統受到擾動后恢復到原初均衡狀態的能力,這對應了“彈性\"理解。但生態韌性并不完全對應“韌性\"理解,因為它忽視了系統自組織和學習的能力,而這由演進韌性所補齊。
演進韌性的本質是霍林和岡德森(Gunder-son)提出的“擾沌(panarchy)”框架[2o」,其核心是“適應性循環”模型。該模型將復雜適應性系統的生命周期解構為四個動態演進階段:在r階段,系統進行增長和開發,利用多種元素提升韌性等級;在k階段,系統的結構和功能逐漸被“固定”下來,系統剛性逐漸增加;在 Ω 階段,由于擾動的沖擊,系統既有秩序因無法正常抵御沖擊而突然崩潰;在 α 階段,系統重新組裝以適應新環境,系統剛性逐漸降低[21]。系統剛性可以被理解為系統現狀到新的均衡狀態之間的距離。
不同于工程和生態韌性,演進韌性下的系統不是在追求穩定性,而是內在地接受不確定性。干擾是發展的一部分[22],系統要做的不是避免風險,而是主動接受風險的沖擊,并隨時準備化解系統剛性增加的問題。演進韌性關注到系統在崩潰危機之下學習并在應災過程中重組的能力,這補足了生態韌性所忽視的方面。
(二)對演進韌性的批評
1.響應多樣性可能導致系統剛性
關于社會一生態系統(SES)的研究指出,多層面的響應多樣性、功能冗余及功能多樣性,對提升系統韌性和適應能力具有重要作用[23]。在城市系統的治理中,同樣需要多樣性與靈活性來降低系統剛性。響應多樣性是“韌性”概念的支撐性假設,即最好通過增加治理中的組織、文化和制度多樣性,來管理意外和沖擊[24]。但是,響應多樣性可能潛在地導致系統剛性。
第一,響應多樣性使得系統內部的結構和相互作用更加復雜。當系統中有多種不同的組織和制度在運作時,它們之間需要進行協調和配合,這使系統傾向于形成一種穩定的結構和模式。但要警惕這種“穩定”變成“固定”,避免造成系統發展本身的不確定性。
第二,系統會對某些路徑產生依賴。隨著時間的推移,多樣化響應措施在實施過程中受到治理“穩定性偏好”的影響,會形成特定的路徑和模式,從而限制系統在面對新的沖擊和變化時的靈活性,以及動態調整的反應速度。同時在預防上,政府需要投人人力、物力、財力等各種資源,并將其分配到不同的響應措施上。穩定的預防模式可能會導致資源分配的固化,使得系統在短期內難以進行大規模的調整和變革。
第三,響應多樣性往往是對已知擾動的“響應”,對已知風險的反應固化了經驗。系統對已知風險越熟悉,對于風險的變動以及新風險的反應越不敏感,系統到達新的均衡狀態也就越困難。“智慧城市\"的高效率和互聯性暗示著“一種韌性理論家經常警告過的剛性和高度一致性”[25]
2.封閉系統內部重組忽視了跨尺度互動
從應災過程的角度看,適應性循環的“演進四階段”是過程導向的。演進韌性視角下的應災過程是一個動態適應過程,系統剛性的變化是其中的一部分。在面對風險沖擊的初期,系統在短時間內為防止沖擊惡化,會采用既有響應措施,但這往往不可避免地導致系統剛性增大。隨著對沖擊的調適,系統內部的自組織機制開始發揮作用,系統得以重新配置資源、調整結構和功能,最終進入新的平衡狀態,既維持了穩定性,又具備了應對未來沖擊的適應能力。
但是,演進韌性并未解決系統剛性可能增加的問題,卻要求系統能夠憑借自組織和調整來提高韌性。根據時間段來劃分,這種提高只發生在系統成功應對擾動以后。換句話說,雖然演進韌性框架下韌性體現為系統剛性與自組織的互動過程,但系統獲得適應能力并不體現在剛性逐漸升高的階段,而是在系統步人新的均衡狀態之后。因此,從系統提升的角度看,“演進四階段”本質上是結果導向的。這也決定了演進韌性能夠解釋系統成功應對擾動的方式,卻難以解釋系統失敗的原因。故而西方學者在開展SES研究時存在“選擇效應”,即普遍選擇成功應對外生沖擊的案例,極少選擇和分析韌性活動失敗的例子。系統的學習能力不應只在沖擊來臨后系統剛性實際增加時才體現,更應在系統剛性“潛在”增加時就被釋放出來。
演進韌性視角下,城市或社區被視為內部具有自組織機制的系統。為了緩解剛性,系統會以自身為單位進行內部重組和調整。社區由能動的組織與個體組成,其系統內核自然是能動的。不過,社區不是具有明晰邊界的系統,它的邊界不能僅依據行政劃分判定。更重要的是,演進韌性忽視了跨尺度的互動。一方面是橫向上跨邊界的互動。當擾動來臨時,社區的組織方式不是孤立的,社區間會產生跨邊界交互。另一方面是縱向上跨層級的互動。韌性是從生態學借鑒到社會領域的概念。演進韌性繼承了其中將城市或社區視為“自組織\"單元的傾向(類似于生態系統),認為其必須保護自己免受外部威脅。米羅(Meer-ow)和紐厄爾(Newell)指出,這人為地將城市或社區與更廣泛的尺度和過程隔離開來[25]。需要指出的是,盡管福爾克(Folke提出過“多尺度嵌套適應循環模型\"[26],但學者們在社區韌性研究中并未將其納入考慮,他們往往將城市與社區層面的韌性問題分開處理。對于城市韌性的討論也多停留在政府主導、多元共治層面,沒有“下潛”到社區層面考察其特殊性。
3.忽視擾動的內生來源
彭德爾(PendalI)等人區分了各地區面臨的兩大類擾動:沖擊(acuteshock)和“緩慢燃燒”(chronic slow-burn)[27]。在大多數韌性分析中,沖擊仍然是外生的;相比之下,緩慢燃燒是內生性的,它們既是挑戰也是結果。就社區而言,既有研究中考察的擾動通常是外生沖擊,即經由城市尺度“下滲\"影響社區尺度。但是,社區內部可能存在組織上、利益上、主體上的缺失,這些因素是在社區自身發展過程中逐漸積累的,既構成了內生性擾動的來源,也在外生沖擊到來時與其相互疊加,導致擾動的負面影響進一步升級。
一是組織效能。一方面,若基層黨組織在黨建工作中未能有效嵌人社區社會組織、社區社會企業等新興組織以及新就業群體,一旦遭遇外生沖擊風險,這些群體將難以被迅速組織動員,進而使社區治理失去關鍵骨干力量。另一方面,居委會的行政化困境使其注意力資源被擠占,導致社區將有限的資源更多地用于協助街道完成行政任務,而非充分發揮自身的自治功能。在外生沖擊風險情境下,社區常面臨人力、物力、財力不足困境,在執行行政任務時易出現簡單化甚至粗暴化行為,進而引發居民不滿;而平息不滿又可能需要進一步“管控”,從而陷入韌性進程的惡性循環。
二是利益統合。一方面,如果社區缺乏有效的利益表達和協調機制,居民合理訴求得不到及時回應,就易引發矛盾與抵觸。若無法達成個體間利益訴求的“最大公約數”,則會導致韌性建設中的不平等。在推進社區韌性進程中,必須確保不讓一個人掉隊。另一方面,城市尺度上基于公共利益、“科學公式”做出的決策,在社區尺度執行時可能出現偏差,進而與個體利益沖突。如果無法有效化解此沖突,將引發合法性質疑。如果社區內部矛盾長期得不到解決,就會導致社區凝聚力下降、居民之間信任感降低,將不可避免地削弱社區應對外生沖擊的能力。
三是主體協同。隨著社區治理主體日益多元化,如何厘清各主體之間的權責邊界、避免行為邏輯的矛盾沖突、實現“三駕馬車齊發力,三社聯動共治理”,成為亟待解決的關鍵問題。在個體尺度上,打造高素質、專業化的社區工作者隊伍,動員“社區達人\"參與網格治理,招募并組建志愿者隊伍,是當前社區治理實踐中迫切需要解決的任務。同時,還要關注容易被忽視的群體。例如,盡管老年人通常被視為需要優先照顧的弱勢群體,但在疫情封控等風險情境下,一些缺乏基本生活能力的年輕白領可能更需要額外的幫助。治理主體之間的隔閡會影響風險治理的精細化和科學化,治理效能的降低會最終使系統剛性穩定在高位。
三、規劃韌性還是累進韌性:公共行政實踐中的韌性方案
黨的二十大報告以及黨的二十屆三中全會公報都指出,通過加強城市基礎設施建設、構建可持續城市更新模式和完善政策法規等方式,提升城市安全韌性。2024年11月,住建部發布《城市數字公共基礎設施標準體系》。同月,中辦、國辦印發《關于推進新型城市基礎設施建設打造韌性城市的意見》,提出新型城市基礎設施建設的5年目標,強調城市基礎設施要具備適應能力強、恢復速度快的韌性特性。
不僅僅是國家層面,城市層面也相應制定了加強城市基礎設施建設的政策。一方面,城市通過出臺提升安全水平的新政策,展現了其在城市系統剛性潛在增強背景下的自組織與學習能力,以及對國家戰略部署的積極落實與細化。另一方面,城市尺度對社區尺度的影響往往在研究中被忽視。社區韌性的發展在演進韌性框架下是一個長期且自發的過程,但城市系統的規劃設計對社區系統的影響卻是非自發的。如何破解演進韌性面臨的這一挑戰?類似地,國家層面的戰略設計對城市系統的影響也存在同樣的問題。城市韌性的自組織能力通過城市政策制定得以體現,那么社區韌性的自組織性又該如何在韌性實踐中實現?
(一)社區韌性的規劃論視角
規劃論被關注的原因之一是演進韌性本身存在一定的局限性。一方面,盡管演進韌性強調系統的適應能力,但外部環境的復雜性和不確定性可能超出系統的適應范圍。面對前所未有的挑戰,即使具備演進韌性,系統也可能無法完全應對,甚至會被擠壓到“崩潰\"的邊緣。另一方面,系統的自組織能力需要一定數量和質量的治理資源與組織支持,而系統內部的矛盾和沖突還可能削弱其整體適應能力。相比之下,規劃韌性能夠有效彌補演進韌性在跨尺度問題上的不足,回應城市系統對社區系統的影響。
實際上,社區并非完全封閉的自組織系統,而是涉及橫向跨邊界與縱向跨層級互動的復雜系統。一方面,社區與周邊社區、城市其他區域乃至更廣泛的社會經濟系統間存在緊密互動。例如,社區的經濟發展往往依賴周邊的商業環境,居民也可能跨區域工作,這種互動形態在風險情境下易受沖擊,對社區韌性具有重要影響。另一方面,社區治理在現實中并非純粹自組織形態,而是呈現“行政自治融合態”—無論是被動行政化還是主動行政化[28]。這種融合態的治理模式可能面臨“行政乏力、自治低效\"的風險[29]
此外,城市韌性治理已被納人國家和地方的政策議程。一方面,人類社會已進人風險社會。對于城市和社區而言,其所面臨的風險并不局限于環境領域,系統外部環境也更為復雜。因此,需從頂層設計人手,全盤統籌,以更宏觀、更創新的視角,探索應對新的不確定性。另一方面,政府主導可能導致資源過度集中于行政體系內部,而社會力量和社會資本相對匱乏,社區活力無法被充分激發和有序釋放。這種資源分配不均和社會自組織活力不足,很可能增加社區系統的剛性。
(二)“規劃觀\"與“累進觀\"之辨
社區韌性的實現不能單純依賴城市規劃。在認識到城市尺度(政府層面)對社區尺度影響的基礎上,還需要更進一步探討個體尺度對社區尺度的影響(參見圖1)。研究和討論社區韌性是建設韌性安全城市的關鍵環節。但是,現有文獻多聚焦于城市韌性,對于社區韌性的關注相對較少;更多地探討城市規劃建設,而較少關注城市尺度對社區尺度的影響,對個體在社區系統中角色的關注更是不足。
規劃觀和累進觀是社區韌性建設中的兩種決策取向,而規劃韌性和累進韌性則是“規劃觀”和“累進觀\"在韌性理論與建設中的具體應用和實踐方式,它們分別從不同的視角和路徑為社區韌性建設提供了理論支撐和實踐指導。因此,明確規劃觀和累進觀的區別與聯系,對于界定社區韌性概念具有重要價值,并為在社區韌性概念中融合這兩種決策取向提供了基礎。
圖1韌性概念發展歷程
1.擾動類型:外生沖擊vs內在燃燒
規劃觀繼承了演進韌性對外生沖擊的重視。雖然自然災害和公共衛生事件等擾動確實是外部的,但在社區轉型和發展過程中,內部可能積累矛盾。這些社區系統的內在矛盾可能成為新的風險源,即所謂的“內在燃燒”;同時也可能阻礙城市尺度規劃在社區層面的有效實施,導致災害應對過程中出現非預期后果。
2.結果傾向:確定性vs非預期后果
規劃韌性是在不穩定性中構建確定性。演進韌性認為系統經歷適應性循環,其發展本身不穩定或不以穩定為目標。但是,城市系統在應對外部環境的不確定性時通常具有穩定傾向,即復雜的內部結構傾向于形成穩定的互動模式,以維持可預測功能。這構成演進韌性應用于城市尺度的“穩定性悖論”,而規劃韌性旨在克服這一困境。
但城市尺度精心設計且初衷良好的政策,在社區層面卻頻頻受阻。其原因并非單一:一方面,源于跨尺度互動中的行政執行偏差;另一方面,社區內部諸多問題(如志愿者隊伍不健全)也可能引發非預期后果。需要指出的是,除了系統內在問題導致的非預期后果,社區能力建設同樣會對應對擾動產生非預期影響。例如,社區是否積極培育社區社會組織,業委會與物業公司的關系是否融洽,社區書記在居民中的威信程度等,這些看似與應對擾動無關的社區治理問題,恰恰是非預期結果的重要來源。這反映出現代社會風險的\"漣漪效應”——風險可能沿著社會關系鏈傳播,引發連鎖反應,進而影響社區應對能力[10]。社區尺度恰恰還存在諸多“意料之外”。在風險情境下,許多問題的解決之道往往需要在非風險情境中提前探索和布局。
3.特征變量:可量化的指標vs緩慢變化的變量
規劃觀在城市尺度上以規劃建設和行政任務來追求穩定,盡管面對的外部環境具有不確定性。基層社區通過完成行政任務來適應政策和擾動的雙重外部環境。為了評估規劃實踐是否符合預期,城市尺度為社區尺度設置了可量化的指標,用以測量結果與目標的偏差,亦即“系統剛性的對象化”。而累進觀強調社區的非風險情境對風險情境的影響實際存在,且不可被忽視。在社區的長期發展變化中,內部存在矛盾過程,這可能在風險情境中成為新的風險源,或與外部擾動相互疊加,進一步升高系統剛性。累進觀關注社區內部發展過程中的慢變量,包括人口結構變化、價值體系變遷、社會資本積累等具有長期性與隱蔽性的因素。內外擾動疊加可能導致偏離初衷的負向非預期后果;同樣地,非風險情境下慢變量的積極發展也可能在風險情境下形成正向的非預期后果。這種雙重可能性凸顯了累進觀在社區發展策略制定中的重要性。通過培育社區社會資本、完善基層自治體系等方式,在常規情境下持續積累慢變量的潛在優勢,在面對風險擾動時就可能促進社區適應力及轉型能力。
4.能力維度:社區適應力vs社區變革力
累進觀下的韌性并非“累加\"韌性,這意味著社區在發展變化的過程中應實現質的提升,即具備社區變革力。社區變革力隱含著多重穩態假設。這種轉型變革是系統本身的結果,源于社區結構的調整優化,首先應被理解為結構性的;但由于社區系統結構性轉變的根源往往在于功能變革的需要,故而其次具有功能性特征。功能變革的需要主要來自兩個方面:一是社區系統外部因素,包括外部擾動的變化以及城市尺度的規劃要求;二是社區系統內部的自發變革。不過,內外來源因素的區分并非絕對,因為社區內部的自發轉變可能是對系統外部變化的一種適應性反應。
然而,系統的自組織力及轉變過程是內生的,而不是由規劃觀依靠外部驅動因素強制推動的[21]。規劃觀下的適應能力是規劃者和決策者所期望的,社區在面對擾動時能夠保持大部分原有特征與結構,維持相應的功能并滿足城市尺度的執行要求。但社區轉變的能力要求將社區內在的活力有序地釋放出來,而非僅僅停留在適應層面。過度關注適應性可能會阻礙必要的系統性轉型[25]。社區要有轉變的勇氣,因為不僅“內在燃燒”會帶來負面的非預期后果,緩慢變化的變量同樣會在應災過程中產生積極的非預期影響。
正如規劃觀與累進觀分居決策取向光譜的兩端,韌性概念本身也呈現出“建筑師\"與“園丁”的隱喻分野,即規劃韌性與累進韌性。前者將韌性視為可計算的系統屬性,依靠專家技術和理性追求藍圖式的精準控制;后者將韌性看作涌現的適應過程,韌性建設是依靠地方性知識持續培育系統能力的生命進程。規劃韌性側重于通過系統性的規劃手段和公共行政措施,在城市尺度構建能夠抵御外部沖擊的穩定框架。它強調在面對不確定性時,通過科學合理的規劃布局、基礎設施建設以及政策引導等手段,提升社區的整體抗風險能力。這種韌性建設方式注重從宏觀層面進行統籌安排,通過明確的目標設定和可量化的指標體系,對社區韌性建設進行評估和監督,確保各項規劃措施能夠有效落實,并在實踐中達到預期的效果。而累進韌性更加關注社區內部的發展動態和長期演變過程,強調社區內部的各個要素之間存在著復雜的相互作用和內在矛盾。這些矛盾在長期的發展過程中可能會逐漸積累并演化為新的風險源,或者與外部的擾動因素相互疊加,從而對社區韌性造成負面影響。因此,累進韌性強調對社區內部的“慢變量\"進行細心培育和系統提升,通過對這些慢變量的積極引導和優化調整,可以為社區的可持續發展和韌性提升奠定堅實的基礎。本土化的韌性研究需要通過綜合考慮規劃韌性與累進韌性,回應復雜系統的韌性實踐中“控制與演化\"這對全局性矛盾。
四、重構社區韌性定義:“規劃”與“累進”之間
規劃觀和累進觀不是非此即彼、相互對抗的,而是對立統一、共同作用的。城市層面、社區層面與個體層面是統一于城市系統的不同尺度。城市尺度在規劃觀下直接影響社區尺度,并“下滲\"到個體尺度;而個體尺度則在累進觀中直接影響社區尺度,并“上達\"至城市尺度。在風險社會中,風險的不可預測性導致外部環境的不確定性,且風險不會同時直接作用于所有個體。個體對風險的感知在一定時期內并不對稱,這種情況下,需要統籌全局的主導者角色。但主導者并非全知全能,他無法預知風險會如何出人意料地傳導與惡化,也無法完全掌握規劃的實際效果與預期之間的差異。在風險進行時的情境中,規劃往往缺乏試錯空間;相反,累進過程是可以提供“安全試驗\"的過程,是系統逐步克服微干擾從而提升自身韌性的過程。因此,在重構韌性概念時,需要兼顧這兩種情境。從社會歷史的角度看,明確韌性對社區而言意味何物至關重要。不同的定義路徑會形成對社區韌性的多元理解視角。在此基礎上,從能力維度出發,定義社區系統的“三維能力”,并強調社區需具備變革力的勇氣。進一步而言,需要深入追問社區韌性概念的本質,彌合“應然”與“本質\"之間的溝壑。最終,將韌性概念置于中國式現代化的時代背景之下,重新審視其本身在城市與社區中的角色。
(一)韌性是社區的什么?——社區韌性概念的基本定義路徑
社區韌性究竟意味著什么?從國內外的研究來看,社區韌性概念的定義路徑大致可以歸納為四類:結果定義、過程定義、能力定義和目標定義。從社會歷史的角度進行考察,這四種定義路徑為我們提供了不同的理解視角。在實踐中人們多采用混合定義,根據具體情境各有側重。
1.結果定義
社區韌性是指社區在頻繁面對擾動的狀態中,應對不確定性和變化的明顯結果。當一個社區成功應對一次擾動時,這種成功便成為社區韌性的“表征”。帕特爾(Patel)等人將其稱為“無不利影響\"定義,即以維持穩定功能的結果為基礎[30]]然而,社區成功實行轉變同樣是良好的應災結果,因此不能將結果定義簡單等同于工程韌性。
結果定義主要有兩種傾向。一是比較性定義。韌性是一種基于證據的推斷,其出發點是認識到不同社區對各種逆境的反應存在異質性[31]。這種基于異質性的比較可能潛在地帶有判斷者的主觀色彩。二是描述性定義。事實性表征往往是個體性的,難以被普遍化。社區韌性作為一個描述性概念而存在,更多的是對已發生事件的總結,而非前瞻性指導。然而,將韌性僅僅定義為結果存在局限性。它既非有關部門評定社區有無應對擾動能力及程度的“管理體系標準”,也非社區備災時可參考的“咨詢產品”[32]。相反,韌性成為一種遲來的事后評判,這種消極的定義方式本身可能成為不確定性的來源,甚至導致社區“錯失良機”。
2.過程定義
過程定義秉持系統具有多重穩態的觀點,將韌性視為一個持續的變化和適應過程。過程定義實現了兩個關鍵轉變。一是認識到變化是所有系統的基本方面,適應本身就是對外部刺激與壓力進行預期或反應的一個深思熟慮的過程。系統的適應性水平會隨外部環境的變化而變化[33],這種調整過程直接反映為系統剛性的增加與降低。二是使社區韌性從單純的描述性概念轉向更具指導性的規范性概念。過程定義關注災害預防、緊急響應和恢復重建的循環過程,有助于對不同社區的行動進行綜合比較和總結。然而,其根本上仍未擺脫個體性,缺乏凝練的評價維度,因此尚未達到預防性的標準。社區韌性在這種定義下,難以作為一種“咨詢產品”而存在。
3.能力定義
社區韌性體現為若干必需能力的集合。從概念性質上說,能力定義完成了從描述性概念向規范性概念的轉化,使社區韌性成為可以被標準化的工具,供人們操作和衡量。應當區分能力定義的兩種方式。一是能力集合定義,即從一系列積極屬性的角度規定了社區的“能力集”。社區韌性的分析框架由眾多因素構成,因此能力集定義在操作中是列舉式的,往往把十幾個因素匯總歸納成表格清單。二是能力維度定義,即規定了社區成功克服挑戰和應對變化的多維能力。盡管能力維度定義也常采用列舉方式,但它更具思辨性;同時,由于認識到規劃觀過度重視可量化指標所帶來的風險,能力維度定義不僅具有一般性規定意義,更可以指導個體性實踐。
從社區面對擾動的完整情境的角度出發,社區韌性“表征\"的完成需要在社區經歷擾動前、擾動中和擾動后的完整視野下進行。社區應對不確定性和變化的能力提升,作為擾動過后的重要結果呈現;而社區應對下一次已知擾動的能力的提升,則通過經歷完整的擾動過程逐步實現。因此,能力定義以結果定義和過程定義的統一為基礎,基于完整的擾動情境視野,而適應擾動的過程為社區及個人的學習與成長提供了寶貴經驗和發展機會。
4.目標定義
韌性是社區的防減災策略,無論把韌性看作能力還是過程,最終目的均是幫助社區更好地應對災害。在這里,韌性就是通過一系列行動,經歷“過程”,培養“能力”,實現“目標\"[34]。目標定義的核心價值在于,它試圖通過統合結果定義和能力維度定義,解決能力集合定義下社區韌性標準化難的問題。鑒于各社區在地理環境、人口結構、資金來源等方面存在顯著差異,采用統一的量化指標體系難以適用于所有社區。因此,目標定義并非簡單地將社區的量化指標與能力集合中的某個元素相對應,而是從能力維度出發,明確社區應該建設成什么樣。換言之,目標定義是能力維度定義的進一步延伸和具體化。在累進觀下,目標不僅是城市尺度的目標,更是社區自身持有的合理預期。社區在面對災害時,應以提升整體抗災能力和恢復能力為目標,而非僅滿足某些任務指標。通過這種方式,社區可以根據自身的實際情況,制定出更具針對性的韌性目標和更富創新性的行動指南。
目標定義體現了韌性概念作為“邊界對象”(boundaryobject)或“橋接術語”(bridgingterm)的特質。韌性概念似乎可以適應各種政治和科學范式,具有建立政治共識、使多個不同議程協調共存的功能[25]。韌性處在“政治和科學的十字路口”,它雖然是直觀的、浪漫的,但并不是萬能的,其操作和測量較為模糊,學界對此也存在爭議。在目標定義下,社區韌性正在成為一種\"政策敘事”,它將來自不同部門、具有不同議程的決策者、從業者和學者聚集到同一張桌子上[35],而不僅是一個技術概念。然而,這可能引發新的問題:概念的動態演變特性及其在不同尺度間的跨度,都可能增加復雜性和模糊性。因此,作為邊界術語,社區韌性具有兩面性,既聚集了城市尺度下來自不同系統的人們,又可能因概念的模糊性導致使用困難。
(二)新的韌性概念的建構方式:“城市—社區一個體”
1.在“規劃”與“累進\"之間
實行干預措施不是達成社區行動的中心目標。實踐中社區既要開展“自我檢查”,即評估計劃的各項舉措是否與提升社區各類具體響應能力存在必然關聯;也要進行“嚴格檢驗”,即重視理想化計劃措施同潛在的能力提升程度之間的匹配度。
按照規劃目標建成韌性社區也不是實施干預措施的最終目標。一方面,社區韌性是通過提升社區能力,實現應對風險擾動的目標、降低系統剛性的社區行動“過程”。另一方面,社區韌性也是由具有不同偏好和資源的行為者所構成的社會“結構”。在現代社會中,風險擾動往往依賴城市系統的整體規劃,但這種規劃常忽視城市尺度對社區尺度、個體尺度對社區尺度的影響。盡管演進韌性強調系統本身的變化特性,但需要指出的是,城市具有追求穩定性的傾向。因此,城市對社區的跨尺度作用,實際上是在不確定性中構建確定性。反過來,個體尺度也有追求穩定性的傾向。在目標定義下,社區韌性逐漸演變為一種“政策敘事”。然而,韌性真的是居民的目標嗎?居民是否真正關注自己所處的社區是否具有“韌性”?實際上,韌性更多是規劃者和研究者使用的專業術語,是宏觀和中觀尺度參與者共同關注的議題。對于居民而言,他們真正關心的是安全、穩定和生活的延續性。然而,演進韌性所強調的系統并不以“穩定性\"為目標,而是如適應性循環理論所指出的—系統需要適應“不確定\"的環境。這種特征正是體現在城市尺度的“規劃”與個體尺度的“累進”之間的社區尺度。在這里,適應性循環理論所描述的非穩定系統得以發展(參見圖2)。
2.社區韌性的“三維能力”
從宏觀尺度來看,韌性建設的目標是構建一個理想的預期結果;而從微觀尺度來看,居民關注的并非社區是否具備韌性這一抽象“目標”,而是適應性循環中具象化的系統提升“結果”。然而,目前微觀尺度上缺乏對“過程\"的充分認識。因此,從能力維度明確社區韌性的“三維能力”——抵抗力、適應力與變革力——顯得尤為重要。這三種能力反映了從被動承受風險到能動適應變化,再到模式創新的建設目標的提升過程。這一過程不僅推動了“城市規劃\"到“韌性治理\"的話語轉變,還為跨尺度聯動提供了新的視角。“城市規劃\"側重城市尺度與社區尺度的銜接,而“韌性治理\"則將成為中觀與微觀尺度之間的“邊界對象”。
圖2社區韌性概念的重構
一是社區抵抗力。抵抗力指社區系統為保持其結構和功能特征所能承受的變化程度。它與單一穩態假設以及適應性循環的保存階段具有相通之處。系統面對擾動的反應首先是維持既有特征和功能,并利用現有要素與資源予以應對,而非立即求變。社區抵抗力是一種被動式的能力表征,用于考察社區在風險環境中承受擾動的程度和能力。
社區抵抗力表征著系統的持續性。該能力衡量的是系統在主要特征崩潰之前抵抗擾動的程度,因此如果社區主要特征或功能崩潰的條件越苛刻,即擾動的規模與強度閾值范圍越寬,則表明社區抵抗力越強。由此可見,抵抗力是在特定風險環境下對系統短期持續性的周期性說明。抵抗力不足的社區將陷人脆弱性困境,即在外生沖擊情境下,系統因無法應對來自內外部的壓力而導致的崩潰狀態。
二是社區適應力。適應力是指系統在吸收擾動的同時仍能保留其部分既有特征的能力。社區系統不僅暴露在不確定的外部環境中,還面臨著來自內部的風險源。系統不僅需要具備足夠的知識與措施儲備,并對擾動作出及時的響應和反饋;還能在保留自身部分結構與特征的基礎上學習和積累經驗,根據具體條件調整要素,從而能夠“適應\"這種生存常態。這與多重穩態假設是相通的。擾動情境下,社區系統雖然能動地進行調整與變化,但仍然尋求的是一個較穩定結果。
需要指出的是,高度適應力與系統韌性之間存在著內在張力,可能會引發當前效率與未來脆弱性之間的權衡[33]。規劃觀下,對于已知類型的壓力或沖擊,城市尺度有能力事先預備、事中調動資源進行應對。一方面,高度適應力表示系統對于已知特定類型的擾動儲備了豐富的知識;另一方面,它可能也意味著系統在組織結構和模式特征上的模式固化和路徑依賴,這種“適應性偏好”不僅會阻礙系統剛性的降低,更會使系統對非預期后果“措手不及”。
三是社區變革力。變革力是社區系統主動改變其既有狀態,形成適應潛在新環境的替代狀態的能力。抵抗力和適應力最終導向某個相對穩定的結果,而變革力更注重變革過程本身,如在累進韌性中,緩慢變化的變量所發揮的作用。抵抗力側重于社區系統在擾動短期周期中維持較好的持續性,適應力則強調社區在一定范圍內有能力吸收和消化擾動,而變革力更關注社區系統良好運行和健康發展的長期可持續性。系統提升不只是“渡過”擾動的結果,更是社區自發“啟動\"變革的過程。
社區變革力是累進觀的核心觀點之一,涉及兩種可能的適用情境。一是災后重建與地區發展轉型。當自然或人為災害對社區造成重大影響時,社區需要具備獲取資源、動員居民的能力,從而在很大程度上進行適應性的重組和轉變。這種能力不僅體現在災后重建中,也體現在地區發展方式的轉型中。例如,在重大突發公共衛生事件發生后,社區需要在有限資源的情況下,開展“有為\"社區行動,推動系統的轉型,或是在城中村改造進程中對“內在燃燒”的克服與化解。二是風險預判和“安全試驗”。變革力還體現在對外部風險的提前感知和應對。社區需要敢于創新,敢于找到不同的模式,形成地方韌性治理特色。這種“安全試驗\"不僅有助于社區在風險環境中保持韌性,還能提升社區的長期競爭力。每個社區都應該努力打造自己的特色品牌,因地制宜探索韌性治理模式。
3.系統的確定性的來源
規劃韌性為系統應對擾動設定了預期目標,而目標本質上是一種應然的預期結果。但實際上,居民更關注的是生活之中、鄰里之間,是安全、穩定和生活的繼續,而非韌性應有的形態。居民個體是擾動的最終承受者,但韌性在目標定義中卻更多的是一個將決策者和專家學者(而不是居民)聚集到同一張桌子的“邊界對象”。無論是城市尺度的政策過程,還是其在社區尺度的行政化落實,過去的實踐多聚焦于“韌性應該是什么樣的”,而如今,我們需要深人認識與探討“韌性的本質是什么樣的”。事實上,韌性的本質恰恰源于個體尺度的感受和訴求。
在實踐中,人們往往看到了社區韌性概念的操作化潛力,卻容易忽視其背后的規范性問題[36]。社區韌性與“一個美好社區(或美好生活)應該是什么樣的?\"這一問題緊密相連。建設社區韌性,歸根到底是為了回應社區每一位居民及各類組織或團體對美好生活的向往。這一概念的本質與個體尺度的價值追求是一致的。在“規劃觀”與“累進觀”之間,我們不僅需要關注抽象的城市整體利益,更應重視多樣化的個體實際需求。對這一規范性問題的回答,將成為彌合韌性概念“應然”與“實然”之間差距的關鍵。相應地,韌性建設也應“由物及人”,避免韌性淪為鉗制系統剛性的純粹“政策敘事”。
4.討論
社區韌性的“三維能力\"框架有效整合了四種基本定義路徑。三維能力是社區韌性建設的目標。需要指出的是,抵抗力、適應力與變革力不是分階段推進的,而是一體的,即社區必須同時具備三個維度的能力,并且它們的建設過程也應當是一體和同步的。其中,變革力意味著系統提升不僅是成功渡過擾動后的結果,更是社區自發啟動的過程。韌性是社區建設的內在要求,應融入基層社區治理的長期發展的傳統議題之中,并與權利、公平等政治學核心概念聯系在一起。韌性本質上不是傳統意義上的預測或解釋性理論,而是一種新理念[24]和新的思維模式。
在現代化進程中,社區韌性建設是提升基層治理能力、保障社區安全穩定的重要舉措。城市尺度通過政策目標等方式影響社區尺度,而政策目標作為預設的應然結果,本質上回應的仍是“韌性應該是什么樣子\"這一命題。對這一問題的回答則源于個體尺度對社區尺度的影響。在以人民為中心的發展理念下,韌性治理與社區的本質在于人,包括人的感受和需求。因此,社區韌性建設的變革過程不僅是韌性治理方面的社區提升,更是人的現代化在社區層面的生動實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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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張英秀]
Between“Planning\" and“Progressive\": A Critical Examination of Community Resilience Concept
Zhaoji, Jiang Liwei (Shanghai Jiao Tong University,Shanghai 200030)
Abstract: Community resilience,as a key scale of urban resilience governance, faces multiple tensions in its theoretical evolution and practical application. This paper, through literature analysis and theoretical critique,systematically combs through the two paradigm shifts in the domestic understanding of resilience: from“modular” understanding to“systemic”understanding,and then to attempts at“indigenization” innovation. The existing resilience theories have limitations when applied to urban systems: the modular understanding and the urban stability orientation lead to agenda fragmentation and system rigidity; evolutionary resilience neglects cross-scale interactions and endogenous risk sources,making it difficult to fit the complex governance context of Chinese communities. The framework that dialectically integrates“planning resilience” and“progressive resilience”argues that community resilience needs to transcend the single equilibrium assumption and build a three- dimensional capability - building goal of“resistance,adaptability,and change” within the“city - community - individual” multi - scale nested interaction. The study further points out that the essence of resilience must return to “the modernization of people,”and by stimulating the subjectivity of residents to bridge the gap between“what should be” and“what is\".
Key words: community resilience, planning resilience, progressive resilience,resilience theory, community governan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