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歲年年

一

臘月二十六老李破天荒地在家，其實礦上只放一個夜班，他恰好輪休又遇上放假便在家多待了兩天。算一下，結婚這么多年，老李臘月里在家幫著干活的日子真的很少。煤礦生產一線從來沒有節假日的說法，記得當年我的父親也是這樣，大年三十上班是很正常的，俗話叫，掙雙工。

我和老李一趟趟地出入商店超市采買年貨，買豬肉羊肉牛肉，買雞買魚買蝦，買各種干果水果。買回來加工年夜飯最重要的一道大菜——爬肉條，先煮大肉塊，煮好了切成條放在油鍋里炸爬肉條，肉條撈出來放在肉湯里泡至肉皮起泡泡便好了，然后炸肉丸子，炸雞塊，炸魚，炸豆腐塊。第二天洗窗簾，洗沙發套，洗被套，擦廚房，擦廁所，擦玻璃，擦門。往年這些都是我一個人忙，女兒大了，也會幫忙。今年多了幫手，我倒閑了下來，一邊聽著洗衣機的轉動聲，一邊修改小說。隔一會兒出去視察一下老李的工作情況，門框沒擦干凈，廚房油煙機沒洗。老李懟一句，嫌不干凈，自己擦。我趕緊閉嘴。

記得那時母親說，最怕過年，做不完的營生，一入臘月就開始忙年，怕忘了，還要拉個單子。殺豬、殺雞、壓粉條、做豆腐、刷房子、擦玻璃、生豆芽、炸麻花、炸丸子、燒肉等等，抽空還要和鄰居嬸嬸相跟著去礦務局采買年貨，最重要的是給我們扯布做新衣服，沒有縫紉機，衣服都是一針一線手工縫。還有鞋，也是用碎布打袼褙剪出鞋樣子自己一針一線地納，做好了找鞋匠绱鞋底子。绱一雙鞋好像才五毛錢。母親做完一樣營生就用筆畫一道，就像小學生完成家庭作業。最后一天帶著我去大澡堂洗澡。現在想起洗澡還害怕，澡堂子里滿滿當當站著光身子的女人。幾個人共用一個淋浴頭，不時因為搶淋浴頭吵架。父親帶哥哥去職工澡堂，他們洗澡不花錢，也不用搶花灑。

過年小孩子是最開心的。從年三十早上開始就笑得合不上嘴。我一睜開眼就看到母親放在枕頭邊的新衣服。我的衣服每年都不一樣，花樣多顏色鮮艷，紅色粉色黃色，上面還有小方格子、小碎花，哥只有藍色軍綠色灰色。不管家里有錢沒錢，母親都要從頭換到腳，沒錢買新布，就用煮色染一染，臘月里母親湊在燈下縫著縫著，一定要趕在年三十早上完工。

提前發壓歲錢，哥一毛，我一毛。大商店年年都會為孩子們備足這些年貨。年三十的早上剛開門，一群孩子就涌進來。男孩子買炮，女孩子買紅綢子。紅綢子一毛錢兩根，有紅色的，有粉色的，我每年都挑紅色的。我手里舞著綢條從商店扭回家，母親幫我把紅綢子扎在辮子兩邊，一下子開出兩朵大紅花。剛打扮好，大門外邊有女伴喊我一起出去玩，母親叫她們進來，給每個人兜里裝著瓜子大豆花生糖塊。夸一夸身上的衣服好看，再夸一夸她們的母親手真巧。然后我們去下一家，我也得到了夸獎，我的兜里也裝滿了零食，走東家串西家，上午的光景差不多就這樣過去。這一天因為穿了新衣服，什么活也不做，中午回到家，母親已經做好了飯——油炸糕，肉燴菜。吃完飯睡覺等著晚上熬年。睡醒了，起來和哥打撲克，找朋友，拉火車。開哎開哎開火車，五礦火車也要開，往哪開，往二礦開……

年三十的早上，老李貼春聯，貼窗花，大家換了新衣服一家三口向婆家出發。

二

晚上熬年最紅火熱鬧，桌子上有爬肉條、肉丸子、黃燜雞、燉魚、油燜大蝦，還有餃子。不管吃不吃都要擺滿桌子，吃過年夜飯看春晚，嗑瓜子吃零食，刷手機，等到電視里唱起《難忘今宵》，大家穿戴整齊發旺火接神。

本地有發旺火的習俗，發是點的意思，但我們習慣說發，“發”比“點”的寓意更豐富。《爾雅·釋天》中提到 “祭天曰燔柴”，旺火即“燔柴”，發旺火是古代祭拜天神儀式的遺俗。旺火底部呈圓形，炭塊一層層疊摞成塔狀，相當于平民百姓自己的小天壇。小門小戶小愿望，許的愿不過是家人身體健康，工作順利，再大一點孩子考個好大學有個好姻緣。

家鄉的煤炭儲量豐富，熱量高，油性強。聽父親說他小的時候南山上都是炭，拿個筐子出門一會兒就能撿滿。他們發音“慢炭”，也不知是不是這兩個字。靠山吃山，當地人習慣用炭塊壘旺火，發旺火。從小耳濡目染人人都有壘旺火的手藝，小到一米大小，大到幾米。像樓房一樣高的旺火遠近聞名，成為故鄉的品牌標志，2011年還入選了第三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很多的地方雇當地人壘旺火，有幾年我的叔叔們都以壘旺火為生，進入懷仁地界，到處都是出售旺火的招牌。一個旺火賣幾十幾百，也有成上千上萬的。別的地方的炭不能成形，他們提供原材料，還有自己的炭廠，用切割機把炭塊加工成方方正正的大炭磚。他們在每一塊炭上都標著數字，對方看上樣品了，一塊一塊拆下來運到所需要的地方去幫他們壘旺火，旺火太高還需要搭著梯子爬上爬下。

小時候，父親年年都會在小院中壘旺火。有五六十厘米高，肚子里塞著柴火，身上還貼著“旺氣沖天”的紅紙條。父親在年三十下午就會挑揀出表面平整的炭塊，下面留出點火的氣孔，壘的時候不時用斧子修整炭面，一層一層地壘起來，漸漸在地面堆起一座小塔。煤礦一般不會放假，如果他年三十晚上要上班，他會提前壘好旺火，然后把發旺火的任務交給哥哥。凌晨十二點開始接神，哥哥繃緊著一張小臉，像個小大人，按著父親的樣式把旺火點著了，為了著得更旺還會加一些廢機油。再大些，父親教哥哥壘旺火，他可能是想把這手藝一代一代傳下去。

點著旺火，開始放炮子，不是煙花，是二踢腳，“砰”的一聲，沖上夜空，炸出一朵祥云。旺火噴著火舌，舔著夜空，家人們會圍著旺火轉三圈，正三圈反三圈，意味著把一年的好運氣都接回來，所有的日子紅紅火火。

旺火代表著一家人的財勢和運氣，所以當地人還有一種說法，出嫁的女兒是不能轉娘家的旺火的，看一眼都不行。當然，這是一種迷信的說法。不過出嫁以后，我真的再也沒有看轉過娘家的旺火，也沒有和娘家人一起接過神。娘家的旺火已經成為一種懷念。

記得第一年在婆家過年時，特別不習慣。雖然婆家也有發旺火轉旺火的習俗，但總覺得自己融不進這個家里去。一年又一年過去，終于把自己從小媳婦熬成老媳婦，也終于把這里當成了自己的家。

南朝宗懔的《荊楚歲時記》中記載 “積柴于庭，燎火避災”，我們當地除了除夕夜在自家小院發旺火，還有正月十五集體轉大旺火的習俗。祈求來年順順遂遂、紅紅火火、平安吉祥。幾米高的旺火壘在當街口，所有的人都出來轉旺火，轉旺火慢慢成為一種大型的民間活動。這一天臨近幾個縣鄉的人們都來懷仁轉旺火。那萬人出動的場面相當盛大，馬路上到處都是“人從眾”，各家店鋪里爆滿，想吃一頓飯難上加難。這么多人轉旺火，怕發生踩踏事故，只能出動警察來維持秩序。

忘了是從哪一年開始，環保的原因，炭旺火退出了人們的生活，我的叔叔們也失業了。但是人們傳承多年的習俗不愿意改變，發旺火祭拜的儀式不能沒了，聰明的人們想出用其他材料取代，先是有了電旺火，把一塊紅布料搭在塔形的鐵架子上，上面畫著黑色炭塊，通上電，小鼓風機吹起來，布料上的炭塊隨風跳動著，似乎也有點著火的樣子。當然這種旺火是沒有靈魂的。再后來又發明的香旺火，香旺火燃燒的時間很短，十幾分鐘吧，就塌了下去。有的時候，甚至還沒有開始接神，旺火已經倒了。于是又發明了柴旺火，型煤旺火。這個貴些。近一兩年市面上有了用鋸末和香料壓制的旺火，價錢低，老百姓買得起，著得時間也長些。

臘月二十六下了一場大雪，老李從街上扛了一個旺火回來，很有點分量，累得氣喘吁吁的。除夕晚上發旺火的時候，的確燒了很久。陸續有鄰居來轉我們家的旺火，能把財氣和運氣送給他們也是很開心的。

這兩年因為婆婆生病，家里人都特別辛苦勞累。我悄悄許愿希望今年家里的老人們身體健康。沒有給自己許愿，一切順其自然。

初一早上給老父親發了紅包，他回道，哈哈，八十多歲了還能收到壓歲錢。老母親和老婆婆吃上了我親手做的燒肉和肉丸子。希望他們年年能花上我的錢，吃上我做的美食。

老李初一一早就開車走了。他工作的煤礦在三百多里外。在他的意識里，年已經過完，正式開工了。

三

零下30攝氏度的天氣，老李在微信里說，真想吃一碗滑溜溜的涼粉。本地有一句俗語：“吃涼粉不看天氣。”意思是說，做事情違反規律，不按規矩來。可現在人活得就是這股勁兒，似乎是越反著來越痛快開心。

出去取快遞，風吹在臉上，刀削一樣。身上的羽絨服一下就被風吹透，身子涼心卻熱。連著天天大魚大肉，油膩得厲害，我也想涼涼地吃一碗涼粉下下火，吃涼粉和零下30攝氏度的天氣簡直是絕配。

天太冷，懶得出門去店里，上某團外賣看了看，驚訝地發現本地的順意、小媳婦涼粉已經漲到了十一塊一碗。記得兩年前還是七塊。果然發展旅游業帶動了本地的消費水平。

我姥姥家是渾源的，渾源除了懸空寺、恒山等名勝古跡，還有著名的小媳婦涼粉。為什么是“小媳婦”牌子的，估計和渾源出美女有關，據說北魏孝文帝遷都洛陽時，有一批宮女留在了渾源的行宮。所以就有了山西的美女在大同，大同的美女在渾源的說法。外地人去了渾源，必定要吃一碗渾源涼粉。吃過的人總結，酸辣香，軟滑順溜，好吃得要命。“要命”這個詞用得好，這世上除了毒藥還有美食是可以索人性命的。還有人總結好吃的原因，說主要是店家給得太少，一碗只有六七條涼粉，筷子一挑，小魚一樣滑進嗓子眼，還沒有細品出味，已經光碗了。

母親是渾源女子，當然會做涼粉。所以我也算是涼粉的正宗傳人。在我們當地，夏天的時候，消暑解渴的除了綠豆湯就是涼粉了。數伏的五黃六月，母親會在午后攪一鍋涼粉給大家吃。母親的涼粉是家常做法，調料水只有鹽蔥花醬油湯，辣椒油也是干巴巴的，麻油貴母親不舍得多倒油。有時候還會攤兩張薄薄的雞蛋餅，切絲放在涼粉里，那就奢侈多了。一般都是哥哥提出的要求，母親對兒子總是多寵愛一些。

涼粉小攤出現在八十年代初期，改革開放后礦區一些腦子活絡的人在井口擺攤做小生意。擺攤的多是渾源和應縣女人，都有幾分姿色，很少見粗手大腳的男人擺攤。幾塊木板兩個自己焊的螺紋鋼三腳架子便支起一張桌子，幾個皮帶革做的折疊凳子，就是一個簡易攤子。家里攪好涼粉舀在碗里，晾涼了脫模稱為碗砣，碗砣養在水里，里面加有食用堿和鹽可以保持涼粉的筋性。一碗涼粉八毛錢，出井的工人餓了，吃一碗墊墊饑，小攤子還有啤酒、茶蛋、餅子等。工人在對面坐下了說，打碗涼粉，女人彎腰從水桶里撈一個碗砣出來。涼粉滑溜溜的，在掌心里跳動，魚一樣在案板上來回擺動著身子。小媳婦拿刀“噔噔”地在案板上敲打著，涼粉切成細長的條，放在碗里。豆腐干斜切成菱形塊，然后加入花椒大料小茴香泡好的調料水，再舀了兩勺子辣椒油，一勺子蒜水，撒一把蔥花，一撮兒味精。對了，最后還有一股股醋，吃吧，香踏腦子。聽說調料水和辣椒油各家都有各家的秘方，小媳婦涼粉之所以出名就是辣椒油香。油香，一點也不辣。有游客來了專門買了辣椒油回去。

我小舅舅匪里匪氣的，因為是家中最小的兒子，不會過日子花錢大手大腳的。他常去涼粉攤吃涼粉。他和我們形容人家做的涼粉軟精軟精的，里面放著油炸大豆瓣，還有熏雞蛋。最重要的就是辣椒油，紅艷艷，油汪汪，放上三勺辣椒油，鞋底子也好吃。那年月很少有女孩子坐在街口齜著大牙張著大嘴買涼粉吃，放了學我喜歡溜達到市場看別人吃涼粉，怎么切涼粉豆腐干，怎么放調料水辣椒油，還有吃涼粉的人是個什么樣的人，看著人家把涼粉吸溜進肚子里。我微張著嘴忍不住吞咽著口水。

隨著旅游業的發展，懸空寺和恒山吸引了越來越多的游客。小媳婦涼粉的名氣也越來越大，傳得越來越遠。除了涼粉，經營的品種也越來越多，有餡餅、炒菜等，食客永遠是滿滿當當的，想吃一碗要排隊才行。有一年，我和愛人回渾源老家上墳，抽空我們溜出去吃小媳婦涼粉。婆婆知道后很不高興，說二姨已經在家給我們做好了飯，還出去吃。在婆婆眼里，兩塊錢一碗的涼粉是很貴的，自家兩塊錢的土豆粉能夠一家子人吃。婆婆永遠不懂坐在店里和一大幫陌生人吸溜粉條的感覺和在家里吃是不同的。現在沒有了年輕時愛熱鬧看熱鬧的心勁兒，倒是喜歡自己一樣一樣細細做了，慢慢地品。

想吃什么就是缺什么，我身體現在最缺的是一碗涼粉，沒出息，惦記著一口吃食吃不到嘴里抓心撓肝一般難受。不舍得花錢就要舍得花力氣，幸好涼粉我還是會做的。

想吃就做起來。一碗土豆粉、六碗水，兩碗水化土豆粉子，另四碗水倒在鍋里，水開后，把粉面水倒進去，邊倒邊攪拌。土豆粉熟得特別快，幾分鐘便能成團了。在盆里倒些水，把黏在盆底壁上的土豆粉涮一涮倒進去，一邊煮一邊攪拌。最后，放一小撮白礬。也可以不放，放白礬筋道，不放涼粉發酥。300克土豆粉做了五碗涼粉，配上自家秘制的調料水，切點黃瓜絲，豆腐干，舀上兩勺子自己炸的辣椒油，比外面買的都香。給老李拍張饞人的片片，就開吃了。成本只要五塊錢，真是掙大發了。嘿嘿！

聽朋友說在北京開涼粉店，要從大同運水過去，只有大同的水才可以做成土豆涼粉。我還不太相信，覺得他故弄玄虛。我去晉中工作的時候，同事們都夸大同涼粉好吃。我躍躍欲試，想著給他們攪一鍋解解饞。買了土豆粉和白礬，做了兩次都不成功。做出來的涼粉是瓷白的，不是那種透亮的，口感也差，不筋道。我終于相信了那句話：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果然，大同的涼粉走出去以后，在外面是做不成功的。

老李愛吃涼粉，愛吃羊雜豆腐粉。他說，等他退休了，開一個涼粉攤，賣大同涼粉，也是一門糊口的手藝。

今年大同除了城墻上的大型燈展，民間有各種各樣的新創意，把玫瑰花封凍在晶瑩的冰塊里，把華嚴寺印在雪糕上，把“佛小伴”掛在書包上。正月十五老李繼續上班，我和女兒一起看了電影《哪吒之魔童鬧海》，女兒模仿著哪吒的腔調， “天雷滾滾我好怕怕，劈得我渾身掉渣渣。突破天劫我笑哈哈，逆天改命我吹喇叭，嘀嗒嘀嗒嘀嘀嗒”。我看著笑。當地人過年習慣說紅火兩字，紅火有時是名詞，有時是動詞，有時是形容詞。人山人海的大場面叫“紅火”，踩高蹺扭秧歌劃旱船叫“紅火”，開心的時候也說“紅火”。愿所有的日子都紅紅火火。

陳 年：本名劉向蓮，女。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天涯》《山花》《作品》《芳草》《西湖》《福建文學》《長城》等刊物。有作品被轉載并收入全國年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