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葉紛飛

那一年，張海兵二十六歲，趙加梅二十五歲，一個沒娶，一個沒嫁，經人介紹，兩人順理成章成為戀人。

單位的老大姐之前給張海兵介紹過對象，還不只一個兩個，張海兵都沒看上。介紹到后來，老大姐自己都著急了，說，海兵，你到底想找什么樣的對象？但張海兵只是笑，什么都不說，直到介紹了趙加梅，張海兵點頭了，也沒要老大姐催促，第二天就請趙加梅看了場電影。

張海兵中專畢業，三年前被分配進入縣委大院，在宣傳部任宣傳干事。這樣的出身與工作，普通市民會另眼相看，在上百號人的縣委大院里并不算出色。張海兵的長處在于他的身材與長相。

張海兵身高一米七八，一副身板鍛煉得如同部隊里的儀仗兵。長相更是沒的說，那些年正流行港臺明星，超過一打的同學曾對張海兵說過，他長得像《英雄本色》里的周潤發。有這樣的身材和長相，又有宣傳干事這樣的工作，張海兵心里的小算盤便噼里啪啦地打了起來：我是小鎮進城的，一定要過上城里人的好生活。找對象成家，人長得漂亮之外，工作也一定要好。他用這個標準衡量老大姐給他介紹的女孩，要么人漂亮工作卻不好，要么工作好人卻不漂亮，直至遇到趙加梅，這個標準才像榫頭插在榫眼里一樣，完美無缺地對上了。

趙加梅也是中專畢業，上學時學的財會，因為父親在銀行工作，畢業后也被分到了銀行。趙加梅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一雙杏眼，兩條細眉，不笑不說話，說完仍在笑。這樣的女孩找對象自然也要挑挑揀揀，但臨到張海兵站在面前，那還挑什么呢，她就羞紅著臉答應了。

成為戀人后，張海兵經常找趙加梅一起吃飯、逛街、看電影，一來二去，趙加梅要好的朋友他都認識了。

認識苗艷是在一次接趙加梅下班時，當時張海兵與趙加梅已戀愛一個多月。那天他剛走進銀行大廳，就看到趙加梅在跟一個長發披肩、身材高挑的女孩聊天，趙加梅趴在柜臺里面，長發女孩趴在柜臺外面。看到張海兵來了，趙加梅隔著玻璃招手，說，快過來，給你介紹一個朋友。張海兵走過去，于是他聽到了苗艷這個名字。

看到苗艷第一眼，張海兵就覺得苗艷不是本地人。不是她紫紅色的套裙有什么特別，也不是她淡淡的妝容有什么問題，而是她的笑容里，總透露著一種與本地人不同的感覺。張口一說話，果然，苗艷一口拖著尾音的南方普通話。當面沒好意思問，苗艷離開后，張海兵問，苗艷哪里人？怎么說話這個味兒？趙加梅忍不住樂了，說這個味兒怎么了，你聽不懂嗎？又說，她是閩南人，在鴻福金店上班。

張海兵知道鴻福金店，那是縣城里開業的第一家金店，坐落于城中仿古商城的大門右手邊，除了門頭上的金字招牌氣派些，兩間門面與旁邊的服裝店并無多大區別。當時結婚剛剛流行三金一銀一冒煙，即金項鏈、金手鏈、金戒指、銀手鐲，還有摩托車，鴻福金店開得正當其時。金店現金流水大，苗艷需要每天到銀行存款，趙加梅正好又有存款任務，如此幾次之后，年齡相近的兩個女孩便成了要好的朋友。

成為朋友后，苗艷告訴趙加梅，她是老板的家鄉人，金店開業時跟隨老板一起過來的。老板在鄰近幾個縣城都開有金店，每個月月初，他在幾個金店輪流跑一圈，有事處理事情，沒事就回閩南老家備貨，鴻福金店的銷售與收銀就交給了她。

之后，張海兵經常在銀行大廳遇到苗艷，但那時他們還不熟，遇到之后，都是趙加梅和她說話，他頂多站在邊上點頭笑笑。

一個月后，趙加梅生日臨近，張海兵要給她過生日。張海兵當時打算，生日那天上完班，先從街上買菜，再到宿舍自己動手做，過個只有他倆的浪漫生日。趙加梅點頭贊同，但生日前一天，她又改變了主意。原來趙加梅碰到苗艷了，說到彼此的生日，竟然只差一天，趙加梅在前，苗艷在后。苗艷當即提議，她提前一天，兩人一起過生日。又說，生日那天張海兵也別去買菜，下班后和趙加梅直接去她的住處，她按老家做法燉一鍋清湯排骨，晚上大家一起吃排骨火鍋。趙加梅征求張海兵的意見，到時候和苗艷一起過生日行不行？張海兵當然不會反對，他笑著說，一起過生日多熱鬧啊，到時候我倆一起去。

生日到了，張海兵下班后提著蛋糕去了趙加梅上班的銀行。趙加梅已經等在門口，看到張海兵過來，笑著跳下臺階，挎著他的胳膊往苗艷的住處走。

苗艷的住處是金店老板租下的一套三居室，苗艷住一間，與苗艷同在金店上班的老板表妹住一間，還有一間老板來時偶爾住兩天。兩人到的時候，排骨清湯已經燉好端在桌上，涮菜已經洗好切好放進盤子，就等著兩人，現在他倆到了，生日晚宴當即開始。

苗艷買了石榴酒，打開給每人都倒上，四人邊吃邊聊。吃到九點半，酒喝好了，菜也吃飽了，撤下空杯空盤端上蛋糕，四人關掉電燈對著燭光唱《生日歌》。唱完《生日歌》，切分蛋糕。苗艷拿了一份，挑了一團奶油送進嘴里時嘆了一口氣，吃完之后又嘆了一口氣，說要是能天天都這樣過生日就好了。坐在右首的趙加梅撲哧笑了，說真是個傻丫頭，生日哪能天天過，天天過當媽的當初不受罪受死了。四人皆笑，笑后苗艷咬著勺子糾正自己，說我也不是想天天過生日，我就是想和你們在一起，這樣熱鬧。對面的張海兵接過話，想熱鬧還不簡單，你們，他指著苗艷和老板表妹，你們明晚都去我宿舍，我買菜做飯，我們明晚再聚。苗艷不同意，說不去張海兵那里，還來她們住處。兩人還在爭執，趙加梅揮了一下手，說，你倆都別爭，我想到一個主意，明天周末，又是秋高氣爽的好天氣，我們明天下午一起到西郊山里，采野菊花回來曬干做枕頭。又說，苗艷我們不能老吃你的，海兵你也別去買菜，我回頭讓我媽明早買點肉，明天晚上我們一起吃餃子。苗艷和張海兵歡呼贊成，老板表妹卻說，金店下午不能沒人，而且住處放著保險柜，晚上要有人守著，苗艷去玩就行了。老板表妹的拒絕正合三人心意，于是他們也沒有再勸，商量了一下明天如何前往，張海兵和趙加梅也就告辭回家了。

吃完早飯，張海兵去了同事小林家。西郊山里不通公共汽車，步行又太遠，最好的方式是騎摩托。趙加梅哥哥有一輛金城鈴木，但一輛摩托車坐不下三個人，樓上辦公室的小林正好剛買一輛“幸福125”，張海兵去找小林，讓小林騎車帶苗艷，四人一起去西郊山里。小林是去年分配進縣委大院的，為人熱情開朗，沒事時常往張海兵辦公室跑，找他騎車帶苗艷，他應該不會拒絕。

與張海兵預想的一樣，小林滿口答應，說，我在家待得無聊，正想找個地方玩玩去。

午飯過后，張海兵騎車帶著趙加梅去了金店，十分鐘后，小林也騎車到了。到底是新車，精光锃亮的，穿著毛衣牛仔褲的小林騎在上面顯得比平時更精神。小林還買了一大包橘子，加上張海兵買的可樂與瓜子，他們下午可以在山里開一場茶話會了。

四人騎車出城，穿過田野與村莊，半小時后來到西郊山下。再往前已沒有了路，四人把車停在一堆石頭旁，提著吃的喝的步行走向山坡。山坡上沒有樹，遠遠可以看到成片成片金黃色的野菊花。他們沒有立刻動手采，選了一塊平整的草地坐下，先吃喝了一會兒。此時陽光燦爛，藍天上白云悠悠飄動，他們望著遠方，或坐或躺著閑聊。小林和苗艷還有些生疏，好在都是年輕人，剛才又同騎一輛車，幾件趣事說完，兩人也就熟悉了。

四人分頭采摘野菊花，采著采著張海兵便和趙加梅成了一組，小林和苗艷成了另一組。張海兵和趙加梅穩步推進，采完一片再采下一片；小林和苗艷不是，他們很像猴子掰玉米，在山坡上跳躍著采。這都是因為小林，小林是家里的獨生子，從小沒做過什么活兒，乍做采野菊花這樣的事，新鮮感總讓他大呼小叫。剛與苗艷走到一片花開茂盛的地方，手上還沒采幾朵，眼睛便又看到了下一片，然后就大叫著招呼苗艷，快，快，那邊多，那邊多，我們到那邊去。就這樣，兩人本來在張海兵和趙加梅附近的，跳躍了幾次，便走到了三十步開外。

小林又一次大呼小叫后，趙加梅便停下手上的活，一眼一眼往小林和苗艷那邊看。張海兵注意到了，也停下手上的活兒站在那里看，邊看邊問，你看什么？趙加梅先沒回答，又看了一下才笑著說，你看他倆是不是挺合得來？張海兵抬眼，看見小林和苗艷有說有笑后，點頭說，是，是挺合得來。

要不這樣吧，趙加梅往張海兵身邊靠了靠，我們給他們介紹一下，讓他倆在一起算了。

介紹一下？張海兵看了看趙加梅，又看了看小林和苗艷，然后點頭，好呀，讓他倆在一起，這個主意不錯。

張海兵低頭繼續采摘，一時沒有說話，摘滿一把，直起腰往趙加梅手上的袋子里放時，他牙疼似的咂咂嘴，說，算了吧，還是別介紹了。

為什么？趙加梅問。

身份不合。

身份怎么不合？

張海兵抬頭遠望，摘了一朵野菊花放在鼻子下面嗅著花的苦香味，說，這不明擺著的嗎，小林在縣委大院上班，爸爸又是水利局副局長，苗艷呢，家在外地農村，又只是一個打工的，兩人的差距太大了。

也是啊，趙加梅點頭。這時張海兵又說，差距大也不是問題，關鍵是就算小林沒意見，他爸媽背后也會說我：你自己找個銀行的，卻給我們兒子介紹個打工的。

那就算了？

只能算了。

兩人繼續采摘野菊花，采著采著趙加梅嘆了一口氣，張海兵聽見了，就問怎么了。趙加梅說，苗艷人這么好，長得又漂亮，在這里舉目無親的，我真想給她找個好人家。

回家后，趙加梅對這件事一直念念不忘，心里尋思，既然小林不合適，那就另找一個，縣城這么大，還不能找到合適苗艷的男孩？她與張海兵合計，要張海兵和她一起打聽適合苗艷的男孩，快到元旦時，還真被他們打聽到了一位。這個男孩是城關派出所的駕駛員，長相不錯，為人也挺好，關鍵是家里還開著一處生意紅火的百貨批發部。

兩人商定，先由趙加梅探探苗艷口風，苗艷沒意見，他們再安排兩人見面。第二天下午，苗艷來到銀行，錢存進賬戶，旁邊也沒別人了，趙加梅頭貼著柜臺，笑瞇瞇地說，苗艷，我打聽到一個條件不錯的小伙子，想介紹給你。趙加梅以為她這么說后，苗艷會笑，還會詢問小伙子是誰，但苗艷聽了只扭頭嘆了口氣。趙加梅很意外，她收了笑容，問，怎么了，不滿意嗎？

不是不滿意。

那是為什么？

苗艷低頭不吱聲，等了一下才說，暫時不想談，說不定過了這個月，我就回老家了。

回老家？趙加梅大驚，你什么時候有這個想法的，怎么沒聽你說過？

就這兩天。

就這兩天？發生了什么事嗎？

沒，沒什么，苗艷欲言又止。這時正好來了客戶，不方便再說體己話，趙加梅便對苗艷說，下班后在金店等一會兒，我去找你，晚上到我家吃晚飯。

下班后，趙加梅去了金店，苗艷正在店中等著。兩人一起往趙加梅家走，進門時晚飯已經擺在桌上，兩人吃完，就走進趙加梅的房間。趙加梅問起下午的事，苗艷沒回答，卻哭了起來。

怎么了，誰欺負你了嗎？趙加梅坐到苗艷身邊問。

苗艷還是哭，邊哭邊說，老板不讓我在金店干了，要找人替換掉我。

你不一直在金店干得好好的嗎，為什么要找人替換掉你？趙加梅又問。

苗艷哭聲大了起來，哭了好一會兒，她說起了幾天前的事。

幾天前，老板像以前一樣來到金店。處理完金店事務，已到下班時間，老板說要和苗艷談點事情，讓表妹一個人先回住處。老板帶著苗艷來到一家酒店餐廳吃晚飯，飯后又帶她上到三樓事先開好的房間。苗艷以為老板真的有事找她，坐下后老板卻說，他喜歡她，讓她晚上別走。苗艷蒙了，老板四十幾歲，人胖墩墩的，她一直視他為長輩，不想此時卻對她說出這樣的話。苗艷又羞又怕，起身要走，這時老板又說，他不讓她白陪，以后每月給她加一倍工資，金店很快就要擴大到三間門面，擴大后金店的經營管理也全交給她。苗艷聽明白了，老板這是要包養她，她羞憤難當，推開擋在面前的老板，伸手去開門。老板這次沒攔她，他撲哧一聲退坐到沙發上，繃著一張死人似的臉說，苗艷，你可想好了，你可以開門離開，但離開后，金店的工作就不是你的了。苗艷手上抓著門把手，一時陷入了兩難，最終她還是一咬牙打開了門，咚咚咚地跑出了房間。

回到宿舍，苗艷一宿沒睡，一時想到工作，一時想到家里。她家里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弟弟讀高二，妹妹讀初一，種地為生的爸媽很需要她在金店的工資補貼家用。她沒有答應老板的包養，工作眼看就要泡湯，不知何處才能掙到金店這份工資。

快到上班時間，苗艷穿衣起床，拖著疲憊的身體來到金店。老板表妹告訴苗艷，老板剛才來了金店，說他很看重你，讓你好好工作。苗艷問老板人呢，老板表妹說，走了，去了鄰縣。她又問，老板走時說沒說別的話，老板表妹搖頭，說沒有，就說了上面的話。

一時沒有顧客，苗艷趴在柜臺上想心思。她回想昨晚發生的事，又回想老板表妹剛才轉達的話，覺得老板沒有立刻開除她，一是找人替她需要時間，二是他們月底結工資，她猜測結完工資老板就會讓她離開。那就干到月底吧，好歹拿滿一個月工資再走。

月底你真的要走嗎？苗艷說完事情經過，趙加梅攥著她的手問。

不走能怎么辦？接受他的包養，我以后就沒臉做人了。

說完這句話，苗艷的眼淚又下來了，她一哭，趙加梅鼻子也酸了，又想到以后不能再見到苗艷，眼圈也紅了，于是兩個好姐妹就摟在一起哭了起來。

苗艷沒回老家，離開金店后，她開了一家女裝店。

苗艷懂得穿著，對服裝有獨到的眼光。她的眼光是天生的，別人逛商場，面對琳瑯滿目的服裝，總會在款式與顏色中迷失，她卻能一眼挑中適合自己身材與皮膚的衣服，價格往往還比別人低。

她還懂得服裝經營。在金店工作時，門左門右都是服裝店，金店里沒有顧客時，她常會到那些服裝店里聊天，聊了幾次，她就知曉了服裝經營的門道。包養事件發生后，她心里就琢磨，與其這樣忍氣吞聲回老家，不如就在這城里開一家服裝店。她開始打聽門面，打聽了幾天，還真打聽到了一間。她讓房主等她幾天，等到下個月初。她想再看看老板的態度，如果老板真要開掉她，她就出去開服裝店，如果不再提包養的事，她就留在金店繼續干。金店工作穩定，不用自己承擔風險，再說五百元工資在當時也不低。

下個月初到了，老板與以前一樣來到金店，處理完手上的事情，老板支開表妹問苗艷，上次的事想好了沒有？苗艷裝糊涂，說，什么事想好了？老板搖著肉滾滾的腦袋笑了，說，什么事他就不說了，這個月工資已經拿到手，苗艷可以卷鋪蓋走人了。老板說得堅決，苗艷知道金店的工作沒希望了，當天下午她便找到那間門面的房主，簽了合同，交了租金。

苗艷的女裝店開在元旦后第三天。那天是周末，苗艷特地盤了頭化了妝，太陽剛剛升起，她就打開了卷簾門。張海兵和趙加梅早飯后去了店里，他們抱著臉盆大的一盤鞭炮，把店門前炸得響聲震天，硝煙彌漫。鞭炮聲息，顧客陸續踩著鞭炮碎屑來到店里，把一間小店擠得人貼人。因為是開業，苗艷把利潤放到最低，她進貨的服裝款式又新，進門的顧客試穿后，十人中有三人帶走了衣服。

接下來的日子，苗艷的服裝生意依然紅火，開業超過一個月，苗艷算了賬，告訴趙加梅，她的收入比在金店高上一截。趙加梅聽后又告訴張海兵，兩人這才對苗艷的服裝店生意放下心來。

很快過年了，過年是服裝銷售最旺的季節，為了不錯過這個旺季，苗艷沒回老家，在趙加梅家過了一個年。不用說，過年直到元宵節，苗艷又賺了一小筆，但過完年后，隨著春天來臨，苗艷的生意淡了下來，開始還能有些盈余，后來兩個月竟然連連虧損。苗艷為自己的未來擔心起來，也就在這時，她的爸爸干活摔斷了腿，家中需要她幫忙照顧，權衡利弊，她把服裝店盤給了別人，和趙加梅哭別了一場，背上行李回了閩南山里的老家。

苗艷走了，趙加梅難過了好一陣子。苗艷兩年前來到縣城，不久就認識了趙加梅，這么長時間相處，兩人結下了類似親姐妹的情誼。送苗艷坐上回家的火車，趙加梅叮囑她，到了老家打電話來。苗艷聽從了，一個月打了三次電話。三次電話后，苗艷不打了，趙加梅心里惦記了一段時間，后來漸漸也就淡了，偶爾想起時，也只是在心里輕輕一聲嘆息。

時間轉眼來到夏天，趙加梅與張海兵已開始籌備國慶結婚的事。這天張海兵又來接趙加梅下班，他說起一件讓他奇怪的事，下午他上街經過金店，看到苗艷站在店里。

你看錯了吧，趙加梅說，苗艷被老板開掉回老家，已經三個多月了。

趙加梅的懷疑不無道理，苗艷離開后，金店又來了一名女店員。那名女店員的個頭、身材都與苗艷接近，張海兵看錯也不是不可能。

絕對不會看錯，張海兵說，認識苗艷那么長時間，掃一眼就知道是不是她，何況我還不是掃一眼。

這么說，苗艷真的回到金店了？趙加梅還是有點懷疑，既然回到了金店，為什么不來找我？

我也這么想，張海兵說，所以看到后，我就沒過去，先來問你，還以為你知道了呢。

趙加梅心里相信了八分，她想不明白，她和苗艷這么要好，苗艷回到金店為什么不來和她說一聲。當時天色已晚，去找苗艷已經遲了，她決定第二天再去金店。

第二天吃過午飯，趙加梅去了金店。走進店門，新來的女店員不見了，柜臺后面招呼顧客的果真是苗艷。趙加梅驚叫一聲，苗艷聽到后也叫了一聲，然后就從柜臺后面跑了出來。兩人手拉手相互看著笑，笑后趙加梅退后一步，上下打量苗艷。苗艷穿了一件粉色連衣裙，臉上與以前一樣化著淡妝，就是比以前黑瘦了一點。打量之后，趙加梅再次拉近苗艷，還抱住她埋怨，回來了為什么不告訴自己。

苗艷說，剛回來三天，正和老板商量擴大店面的事，老板早上走了，她正準備今天去找趙加梅的。趙加梅說，準備去找我正好，否則我就要生氣了。說完她把苗艷往邊上拉拉，壓低聲音問，這次回到金店，不會再有變故了吧？苗艷抿嘴笑笑，說，不會了，這次老板說了，金店從此交給我管理，只要金店還在開，我就會一直在。

苗艷回到了縣城，這讓趙加梅很是高興，但有一事她不明白，苗艷已被老板開除，怎么又回到了金店，還做了店長。第一次見面，趙加梅沒好多問，兩天后，苗艷去存款，她把這個問題提了出來。苗艷的回答讓她很放心。苗艷說，自從她走后，金店的生意每月都在下降，至今已經下降了三成。還有，那個新來的女店員腦筋有點笨，收款認不出假鈔，招呼顧客時也不夠靈光，現在店面又要擴大到三間，老板只好請她回來。

原來是老板請苗艷回來的，趙加梅放下心來。她和苗艷的交往又回到了過去，苗艷每天去銀行存錢，存完錢兩人站在柜臺前聊上一會兒。

這樣過了半個月，趙加梅想起之前張羅著要給苗艷介紹對象，現在苗艷的工作已經穩定下來，此事正好可以重提。趙加梅還打聽了一下，派出所那個青年依然沒有對象，于是一天晚上下班，她把苗艷叫到家里，吃完晚飯后再次說起了那個年輕人。誰知苗艷聽后直接回絕了，說她現在不想談戀愛。趙加梅問，為什么不想談？苗艷說，她是外地的，不想在這里談。趙加梅說，你都二十四了，以后又長期在這里工作，不在這里談，想在哪里談？苗艷有點煩躁，她說，我就是不想在這里談，加梅姐你就別問了。趙加梅有些無奈，只得打住話頭，任由苗艷任性下去。

第二天，趙加梅見到張海兵，語露埋怨地說了昨晚的事。張海兵倒是看得開，他說這都九十年代了，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想法，她要找對象，我們就給她介紹，她要不想找，我們就不介紹唄。趙加梅想想也是，此事就此不再提起。

立秋以后，張海兵在單位不遠處租了一套五十多平方米的小兩居，作為自己的婚房。那套小兩居是十年前建的，面盆、馬桶使用起來沒有問題，墻皮卻脫落得猶如得了牛皮癬，需要重新粉刷。張海兵沒有請人，問清楚了方法、工序，買了涂料晚上自己動手。

這天晚上下班，他吃了飯來到房子里，噴完水、鏟掉主臥墻皮，時間已過了九點半。他脫掉灰撲撲的罩衫，洗了汗津津的手臉，騎車回宿舍睡覺。快到宿舍時，他看到巷口路燈下站著一個女孩，身材長相很像苗艷。他繼續向前騎，哪里是像，那女孩就是苗艷。

苗艷，張海兵喊了一聲，停下自行車，這么晚了，你怎么會在這里？

路過，想看看你在不在的，苗艷抬頭笑笑，笑得有些勉強。

進去坐坐吧，張海兵說。

還進去嗎？都這么晚了。苗艷有些猶豫，但她隨即又說，好吧，那我就進去坐一會兒。

苗艷抬腳往巷子里走，腳上的高跟鞋踩在石板上，發出噔噔噔的敲擊聲。張海兵推車跟在后面，咯噠咯噠的車輪轉動聲也清晰可聞。

最近工作都還好吧？開門進屋，拉亮電燈，張海兵問。

這是廢話，三兩天就見到一次，好不好他隨時知道，但此時不這么問，似乎也不好說別的。

好，苗艷目光有些躲閃。

不對，苗艷肯定不是路過，應該有什么事情。但他沒急著問，先讓苗艷坐一下，自己提著水壺燒水。水龍頭打開，自來水嘩啦啦流進水壺中，但嘩啦聲之外，他還聽到了類似門軸轉動時尖細的摩擦聲。怎么會有這個聲音？他拎著水壺回身尋找，這一找他嚇了一跳，苗艷雙手捂著臉，低頭在哭。

苗艷，你怎么了？張海兵咣地放下水壺，急忙關上水龍頭問。張海兵不問不要緊，一問苗艷的哭聲反而更大了，身子趴在書桌上，肩膀一抽一抽的。張海兵有些不知所措，他搓著雙手站在旁邊，上前不是，退后也不是，只能站在邊上干著急。好在苗艷哭了一會兒就不哭了，抽泣著抹臉上的眼淚。這時張海兵說，苗艷，到底怎么了？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難事？遇上了你就告訴我，我和你加梅姐一定幫你。

我懷孕了，苗艷又抹了一下眼淚，目光直愣愣地回答。

你懷孕了？你怎么會懷孕？張海兵驚住了，眼睛瞪得老大。

已經一個多月了，我找不到人幫我簽字打胎，只能來找你。苗艷沒有回答張海兵的問話，而是說出了自己的請求。

先別說打胎的事，張海兵上前一步，你先告訴我，孩子是誰的，你是不是被人欺負了？

沒人欺負我，我自愿的。

是你自愿的？我們怎么從沒聽你說起過？

苗艷望著墻壁不吱聲，望著望著，她趴在桌上又哭了，邊哭邊捶打桌面，海兵哥，我真后悔，我怎么就走了這一步。

走了哪一步？看來事情大有蹊蹺，張海兵想問又不好問，只得站在一旁。好在苗艷哭了一下就停了，講起事情的前因后果。

苗艷講的第一句話，就震驚到了張海兵，孩子是金店那個又胖又丑的老板的。講的第二句話，同樣也讓張海兵吃驚，回到金店當店長，不是老板請苗艷來的，而是苗艷答應老板后，老板給她的回報。

苗艷回到老家，一邊照顧爸爸，一邊幫媽媽干農活。半個月后，一個親戚家建房，上門討要借給爸爸看病的債，家里沒錢，爸爸就躺在床上大罵苗艷不體諒他，好好的金店工資不賺，竟辭職回了老家。罵過苗艷，爸爸又罵弟弟妹妹，說弟弟妹妹就像兩條吸血蟲，成天叮在他身上吸血，馬上就要把他吸成一把干柴了。苗艷被罵得淚如淫雨，心里也擔心爸爸真的讓弟弟妹妹輟學，正好此時碰見老板回老家，她就咬牙答應了老板，不想這才第二個月，她就懷孕了。

發現懷孕后，苗艷就打電話給老板，問事情怎么辦。老板止不住地笑，說他家里有兩個女兒，一直沒有兒子，苗艷如果給他生下兒子，除了金店交給她管理，他還要給她買套房子。掛掉電話，苗艷想了又想，決定到醫院去打胎，可打胎需要家人陪同簽字，她為難了兩天，最后只好硬著頭皮來找張海兵。

海兵哥，我這個樣子，你不會看不起我吧？說完事情經過，苗艷淚眼婆娑地問張海兵。

看你說的，怎么會看不起你，張海兵安慰苗艷。安慰之后，他答應她，陪她到醫院簽字打胎。

第二天上午，張海兵請了半天假，一早就去了醫院。苗艷已經到了，看到張海兵進了醫院大門，她點點頭，帶頭走進了婦產科。

辦公桌后面坐著一位中年女醫生，看到苗艷遞上掛號單，女醫生抬頭瞄了一眼，問，家人來了沒有？

來了，苗艷把身子往邊上讓了讓，讓出身后的張海兵。

你們什么關系？女醫生冷眼掃了一下張海兵。張海兵愣住了，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他是我男朋友，苗艷搶先說，算是避免了張海兵的尷尬。

女醫生似信非信，拿過一張表，往邊上放了放，指著張海兵說，來，在這里簽個字。

張海兵依言簽上了自己的名字，簽好后，女醫生站起身，示意張海兵在走廊等著，她領苗艷進了門上貼著“閑人免進”的手術室。

二十分鐘后，手術室的門開了，剛才那個女醫生站在門口沖張海兵招手。張海兵跑過去，原來手術結束了，女醫生讓他把苗艷接走。

張海兵攙扶著苗艷，小步慢挪往醫院門口走。他幾次看向苗艷，看到苗艷臉色蒼白，面容痛苦，每走一步都會咧一下嘴。他想安慰苗艷兩句，可他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又想咒罵那個無恥的金店老板，但此時此地他又覺得不合適。

走到醫院門口，苗艷打了一輛三輪摩的，要一個人回住處。有人扶著走路苗艷腿都打彎，待會還要上樓，張海兵不放心，還是跟上車，把她送到住處躺下才回去。

下班后，張海兵像往常一樣去接趙加梅下班。趙加梅正在收拾柜臺，看到張海兵走進銀行大廳，她眼光冷冷的，少見的沒有笑，也沒有理會他的問話。張海兵心里忐忑，但隔著柜臺他也不好問，就拿過報架上的報紙，坐在沙發里翻看。

不一會兒，趙加梅隨同事走了出來，沒有走向張海兵，而是走向了大門。張海兵喊趙加梅，趙加梅仿佛沒聽見，依然往前走，一直走到門外街上。張海兵小跑兩步，追上后他問，怎么了，怎么也不叫上我就走？趙加梅站住了，沒有回答問話，而是冷著臉說，你以后別來接我下班了，該干嗎干嗎去吧。張海兵一愣，剛想問為什么，趙加梅抬腳又走，他只好再次跟上。

張海兵跟在趙加梅身后，頭腦里琢磨自己哪里得罪了趙加梅，還沒琢磨明白，趙加梅猛地回過頭，跺著雙腳抱怨，哎呀，我不是讓你該干嗎就干嗎去，為什么還跟著我？這么說后，她陡然一轉身，往回家相反的方向走去。張海兵再次愣住，愣了一下，他也調轉方向，間隔五六步的距離，不遠不近地跟著趙加梅。

張海兵以前遇到過這樣的事，毫無來由，也無征兆，趙加梅突然就會變臉。后來張海兵知道了，別看趙加梅平時喜眉笑眼的，她也有她的小脾氣，工作不順利，或是遇上煩心事，她的表現就會與平時兩樣，他就會成為她的出氣筒。趙加梅發火耍小脾氣時，他不跟著不行，跟緊了也不行，所以他只能與她拉開幾步距離。他本來打算今天下班帶趙加梅去看看粉刷好的婚房，現在計劃全打亂了。

張海兵跟著趙加梅往前走，一直走進城南公園。走到公園深處一棵枝條彎垂的柳樹旁時，趙加梅不走了，背對樹干，眼睛望著池塘里的睡蓮。張海兵站在不遠處，不敢靠近，也不敢離開。

站了一會兒，張海兵聽到趙加梅喊了自己一聲。猶如得到女王的召見令，張海兵兩步跑到趙加梅身邊，他聽到了一句聲音很小，實際卻如炸雷一般的話：我們分手吧。

為什么？張海兵目瞪口呆。

趙加梅還是望著池塘，張海兵再問，她回過身，怒氣沖沖地說，為什么？你說為什么，你都帶別的女孩去醫院打胎了，我們還能不分手？

張海兵再次目瞪口呆，他瞬間明白了趙加梅今天生氣的原因。可他答應過為苗艷保守秘密，此時他決不能說出實情。

沒有，我沒有帶女孩去打胎，張海兵否認。

你沒有？趙加梅的眼睛刀子一樣盯著張海兵，我知道你會說沒有，你都能做出那樣的事，肯定不會承認。又說，同學剛和我說時，我也不相信，但她描述了你那天的穿著，又說你如何送那個女孩進婦產科，又是怎么攙扶她出來，不由得我不相信。

張海兵頭腦混亂起來，他努力組織語言，但好一會兒他也沒說出一句完整有力的反駁。

無話可說了吧，趙加梅冷笑一聲，然后語帶惱怒地說，我也是瞎了眼，這么長時間竟然沒看出你是個騙子，現在好了，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我們就此兩別。說完她一轉身，義無反顧地走了。

苗艷在家休息了三天，三天后，她在金店上了一天班，傍晚時分又像往常一樣去銀行存款。她帶著去見親姐妹的心情走到趙加梅的柜臺邊，但坐下后，趙加梅臉上只微微閃了一下笑容，回應她的語氣也有氣無力。趙加梅數錢辦業務，苗艷坐在柜臺外面上一眼下一眼地看她。趙加梅臉色憔悴，眼圈還有一些發黑，整個人的狀態看起來比她還差，于是等趙加梅數完錢，她便問，加梅姐，你是不是生病了？

沒，趙加梅停頓了一下，但沒有往下說。

趙加梅繼續辦業務，這時苗艷想到了張海兵，她看了看時間，又看看大廳，問，海兵哥以前這個點已經到大廳了，今天怎么不見人影？

他以后不會來了，趙加梅低頭回答。

為什么？苗艷心中不安地抽動了一下，他以前不是常來接你下班的嗎？

不為什么，反正他以后不會來了，趙加梅還是沒有抬頭。

苗艷下意識想到趙加梅和張海兵吵架了，但在柜臺前不好問，辦好業務后，她便說，金店對面新開了一家牛肉粉絲湯，味道挺不錯，她想請趙加梅去嘗嘗。趙加梅猶豫了一下，點頭答應了。

很快下班了，苗艷陪同趙加梅去了那家牛肉粉絲店。等待上菜時，苗艷問，上次張海兵說，他開始粉刷房子了，現在應該粉刷好了吧？趙加梅的回答充滿怒氣，她說我不知道。苗艷又問，你們都快結婚了，你沒去看看嗎？趙加梅搖頭，沒去看，我們已經分手了。為什么？苗艷驚異。不為什么，分手就是分手，趙加梅一臉平靜。

牛肉粉絲湯上來了，旁邊也坐上了別的顧客，苗艷就拿過筷子，一邊吃飯一邊說些別的事。不一會兒飯吃完了，她就陪著趙加梅一起往城南公園走。走進公園，昏黃的路燈正好亮起，這時她問趙加梅和張海兵之間是不是發生了什么誤會。她問后，趙加梅流下了眼淚，說不是她不想結婚，是張海兵人品有問題。又說，她真沒想到，她對張海兵這么好，張海兵竟然背著她和別的女孩好，還弄大了那個女孩的肚子。

趙加梅的話像一記悶棍，一下砸蒙了苗艷。從進銀行大廳到現在，苗艷心里一直有一種預感，趙加梅和張海兵的爭吵與她有關，現在這種預感算是得到了徹底的驗證。怎么辦呢，怎么對趙加梅解釋呢？苗艷哭喪著臉。她先想到是自己讓張海兵背上了不白之冤，又想到自己這段時間難以啟齒的遭遇，不由心生悲涼，隨著趙加梅一起哭了起來。開始她哭的聲音很小，后來哭的聲音大了，竟蓋過了趙加梅，弄得趙加梅不得不停止哭泣，反過來安慰她。

苗艷，別為我難過，我會挺過去的，趙加梅說。

加梅姐，苗艷泣不成聲，我，我不是哭你，我是哭我自己。

你怎么了？你也遇上難事了嗎？趙加梅抹著眼淚問。

是我不好，苗艷低頭哭訴，我連累了海兵哥，他那天在醫院里陪同的那個女孩是我。

這下輪到趙加梅錯愕了，她連聲問怎么回事。在夜色的掩護下，苗艷講起了自己回到金店的前后經過。苗艷是哭一時講一時的，講到得知自己懷孕，羞愧難當得差點跳樓時，趙加梅一把抱住她，哭著說，苗艷，你可不能想不開，以后的人生路還長著呢。

趙加梅這么說后，苗艷不哭了，她先是推開趙加梅，又抹了抹臉上的淚水，然后對著夜色說，加梅姐，這幾天我想了很多，我現在已經知道我走錯路了。我今天還打聽了，一個溫州老板在中心街開了一家精品鞋店，現在正招銷售，我準備去應聘，不管能不能應聘上，這次我都會離開鴻福金店。

早上上班后，張海兵處理了幾件事情，上樓去找小林。

這個時候，他和趙加梅已經和好二十多天了。這段時間里，他們買了家電、家具，又拍了婚紗照，辦了結婚證，剩下的就是訂酒席，請伴娘伴郎了。伴娘無需他過問，伴郎他請了一個，還缺一個，他現在上樓找小林就為了這事兒。

小林在辦公室，看到張海兵進門，笑呵呵地站了起來。張海兵掏出大白兔奶糖請小林和另外兩位同事吃，然后拉著小林來到走廊。他對小林說出上樓來的目的，小林立刻笑了，說能為張海兵當伴郎，是他的榮幸。張海兵又和小林聊了幾句閑天，怕辦公室有事，告辭下樓。

二十分鐘后，張海兵正忙一份材料，小林下樓找他來了，來了就問，伴娘請了沒有？張海兵說，伴娘趙加梅請，趙加梅還沒確定請誰。這時小林湊近了一些，有點神秘地問，去年那個和他一起采菊花，叫苗艷的女孩請不請。張海兵心里咯噔了一下，然后就笑了，說，怎么，你想讓趙加梅請她當伴娘？小林轉過臉，不，不，我剛才突然想起，也就隨口這么一問。

小林絕對不是隨口一問，他話里的意思張海兵當然明白，于是他就繼續笑著說，你既然說了，我可就當真了，我晚上就和趙加梅說，讓她一定請上苗艷。

這么說著，兩人就說到了去年采野菊花的事，然后又由采野菊花轉到了苗艷身上，這時小林問，他記得苗艷以前在金店上班，現在怎么改賣鞋了。張海兵說，你怎么知道苗艷改賣鞋了？小林說星期天他上街買鞋，到那家新開的溫州鞋店試鞋，看到苗艷在那里忙活。

真的，苗艷在金店做得好好的，怎么就去了鞋店？小林又問。這是小林第二次問，張海兵不能不回答了，他稍想了一下，說，這事他聽趙加梅說過一點，苗艷在金店做了幾年煩了，工資又不能像鞋店那樣拿提成，所以就去了鞋店。

小林相信了，還發出了贊嘆，說苗艷這樣挺好的，想做什么工作就做什么工作，不想做了就換一個。又說，別看他在縣委大院上班，哪天上班上得煩了，他也跳槽換份工作。

小林這話說得明顯有些沖動，很像還沒走出校園的學生，張海兵大他兩歲，覺得自己有責任說他兩句，于是就從工作穩定有保障，以后又有提拔的機會等方面，說留在縣委大院工作的好處。說著說著，一直心不在焉的小林突然打斷他，說他剛才下樓來，其實是有事想征求張海兵的意見，這幾天他考慮了很多，覺得苗艷人挺好的，他想追求她。

張海兵愣住了，好半天才明白小林話中的意思，他吃驚地看著小林，問，苗艷只是一個打工的，又是外地人，你能看上她？

嗨，小林撇撇嘴，都什么年代了，談戀愛找女朋友，看對眼不就行了，管她打不打工干什么。

張海兵再次愣住，他看小林說得認真，不像開玩笑，又說，苗艷條件比你差很多，你爸媽不會反對？

找對象是我的事，小林一臉無所謂，他們應該不會反對，再說我都這么大的人了，他們反對也沒用。

張海兵無話可說了，他眨巴眨巴眼，看看小林，又看看外面，對小林所說的話，一時覺得有些無法理解。這時有人喊小林，說領導找他有事。小林轉身往外走，走前他說，苗艷的事就這么定了，他先幫張海兵忙結婚的事，忙完之后，他就來想辦法追求苗艷。

小林走了，張海兵的頭蒙蒙的，在椅子上坐了好一會兒。他突然想起苗艷打胎的事，心里塌方一樣沉了一下，然后起身就往外走。但走到外面，他又站住了，他答應過為苗艷保守秘密，無論如何他也不能把她的事往外說。

張海兵在糾結中回到辦公室，一時想不能隱瞞，一時想決不能說，兩種想法在頭腦里仇敵般交戰。他又想起去年采摘野菊花時，趙加梅要把苗艷介紹給小林，自己曾極力阻止過。張海兵不可遏制地陷入了懊悔之中，他木木地坐了一會兒，忽然抬起手，狠狠扇了自己兩個耳光。

責任編輯 王子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