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初知曉“科天影”這個名字,是在一本民國時期的舊刊《魔術與幻術》上。殘破不堪的封面底下,目錄已毀,內頁則一如封面,霉斑點點。所余者不過一篇短文,題為《康健園之謎》,署名\"”。
全文大約千字,提及一位魔術師,常年居于滬西康健園中,不以本名行于市井,號曰“科天影”。文中寫其“變鳥為書,破鏡為路,飲影以養命”。字句宛如夢吃,若即若離。結尾一句尤怪:
‘其人疑已亡,惟園中常有鐘聲,每日酉時響一次,若猶欲人記其存者。”
科天影究系何人?我翻查舊報、商會名錄、劇院海報,但能查到者寥寥。最終還是依靠近代中文報紙全文數據庫,才找到關于科天影的只言片語
據一九三四年六月十四日《申報》副刊《梨園雜話》所載:“鮑琴軒昨夜演罷《人墻幻影》,彩結如雨。\"旁注署其別號“科天影”。科天影,也就是鮑琴軒,生于一九 0 一年,原籍蘇州,年少到上海謀生,為當時樓外樓進門處的哈哈鏡所震撼,立志成為魔術師。
后來,日本魔術師松旭齋天一來滬演出,鮑琴軒賄賂后臺,藏身于木質地板的舞臺之下,窺得魔術奧秘,自此成為滬上魔術名家。
據說其表演奇詭非常,尤善光影術,可于臺上以一塊鏡面,令觀眾見自身過去與未來的影像,真假莫辨。
我繼續查閱資料,發現鮑琴軒原居愚園路,自一九三七年起,舉家遷往漕河涇,同年開始修筑康健園農場
一九四九年春天,康健園初見規模,鮑琴軒本人卻就此銷聲匿跡,仿佛整個城市失去了關于他的記憶。他不是消失,而是被抹除,又或許,他只是化成了一座園林。
我到達康健園的那日,天陰沉,遠雷時作。
在原屬于康健園的所在,我先看到一片雜草齊腰的荒地。荒地上轟立著一道石門,門頂用爨體寫著“康健園”。
但園已非園,只有斷墻殘垣猶見昔日痕跡,報紙所載的石筍、牡丹、芙蓉及櫻花,已不見蹤影。我沿著荒地的邊緣繞了一圈,發現其地形略呈月牙形,北側有一土丘,當地老人稱之為“園主墳”。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之后,被人封死,說是下面有洞,進去就不見人了。”一位看園老人如是說。
我環視四周,東角有一井,井口覆銹鐵蓋,其上模糊可辨數道圖形:三角、蛇、圓環,以及兩個鏡面對稱的符圖。其排列頗似塔羅牌布局,我心生疑惑,于是繞井三圈,每圈走得極慢
第三圈甫畢,耳邊竟響起一聲短促鐘鳴,遙遠,卻極清晰,只是讓人恍惚
我駐足良久,直到沒有其他聲音傳來。
第二天,我再次來到井邊,打開手機錄音機,開始繞圈。三圈之后,聲音果然再度響起
回到住所,我把音頻來回地播放,初聽平常,但總令人生疑。當我把音頻倒放后,竟出現一段低語音素,斷續可辨:“記我·……忘我。\"短促的鐘聲,居然變成了中年男人的吃語
我重聽,卻發現再無此段。仿佛那段聲音,只在第一次聆聽時出現,不是一個可被驗證的事件,而是一種不可復制的體驗,或者說,是一場只為一次記憶而存在的幻術,
在市政檔案中,我找到一份一九三八年康健園的地下圖。圖紙極模糊,卻可見一處地下結構,標注為“烏有”。據圖所示,該密室位于井下,呈不規則放射形,似乎依照迷宮的某種形制而建。圖邊附一行小字:“觀者勿人,人者忘出。 ,
這究竟是警告還是誘惑?回想起那天摩挲古井的邊緣,觸及井壁上散落的碎鏡,碎片反射出破碎的面容,像是映出另一個自我。康健園建成之后,科天影也曾這么繞井自視嗎?
我似乎陷入了科天影布下的陷阱之中,成為他光影術的獵物。天色漸暗,風聲透過廢墻,發出陶塤般的聲響。
我回到園中央,尋常景致在月光下泛起異樣的輪廓。破碎的鐘聲斷斷續續,卻終究堅定地響起,回聲漫過整個園區,像上百個聲音疊加,來自四界,又仿佛來自同一深淵,來自我不敢探視的井底。先從心底,然后才是喉嚨,我對著空地低聲呼喚科天影,沒有任何回應
我覺得自己有些可笑,但在此地,我除了呼喚他的名字,又能做什么呢?我并不期待我的“招魂”會有成效一一個人對自己說話,僅僅是出于一種古老的本能。
在一處被藤蔓半掩的石拱門上,我發現門楣刻著“裂隙”二字。門后并不通往地道,而是一條狹長的碑廊,廊壁鑲嵌著數十面小鏡,中縫微動,每一面都映出不同的光線與碎影。行至廊深,光影與鏡中景色交錯晃動,仿佛進入了時間的多重層面。每邁出一步,鏡中的我便分裂出更多;每回首,過往的腳步聲便回蕩不定,既來自身后,也似來自未來。
在盡頭處,我試圖伸手觸摸最光滑的鏡面,卻只觸及冷硬的石壁。鏡中倒影瞬間消散,僅留一絲幽光在廊底閃爍
走出碑廊,我隱約感到一雙來自虛空的眼晴注視著我。不是審視,而是一種邀請,加入這場追尋,與幻術共舞。我閉上眼睛,仿佛成了園中的一片塵埃,隨風飄人裂隙。記憶在這一刻變得透明,難分真偽。我伸手觸及虛無,卻被自己的體溫驚醒,再睜眼時,已站在荒地之上,夜霧彌漫,冷冽刺骨。回頭再看石門,爨體字已成無趣的正楷,赫然寫著“烏有園”。
附記:康健園已為非開放區域,任何探訪須獲相關方面許可。關于科天影及其幻術,愿每一位行者自持清醒與敬畏一在幻術與真實共生之所,唯一可能追憶的,或許只是自己的回聲
創作感想
AI在本次寫作中的作用,主要是省去了我很多查找文獻的功夫。這次的作品指涉歷史較多,我既不想完全虛構,也不能全然真實,在這方面AI幫了我很多。另外,AI還提供了很多敘事的發展路徑,其中有一些思路是我自己沒想到的。即便最終我并沒有采納,但它還是讓我跳出了自己的創作慣性,看到了故事生發的更多可能性。AI讓寫作從個人獨語,變成多重對話,我覺得很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