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學長期以來被視為政策制定的核心要素,憑借其特有的認知權威成為決策證據的主要來源之一。在氣候變化、公共衛生危機等緊迫社會挑戰與科學發展深度交織的當下,科學的作用尤為關鍵。然而一個根本性的問題日益凸顯:不同立場的政策制定者對科學的使用是否存在差異?本文通過整合政策文獻與科學文獻的大型交互數據庫,系統考察了美國政策制定中科學引用的黨派差異。結果顯示,美國各政治派系在政策文件中引用科學的數量、內容及方式均存在系統性差異,且這種差異在不同研究領域、政策議題、時間跨度和制度情境中表現出驚人的持續性。
為深入解析我們發現的黨派差異是否僅源于立場分歧,本文突破兩黨對比的框架,引入第三方參照系一—科學本身一作為基準。我們系統比較了僅被激進派或保守派政策制定者引用的科學論文特征,通過三項核心指標進行量化分析:論文在科學界的影響力、發表時效性以及是否通過同行評審。研究發現,民主黨委員會單獨引用的論文相較于共和黨委員會單獨引用的論文具有以下特征:1)高影響力文獻占比更高,民主黨引用文獻中熱點論文(被引頻次位列學科年度前 5% )占比 48% ,共和黨 44% ;2)引用通過同行評審的文獻比例更高;3)引用文獻的發表年限略長。但在學科規范化引用指數(FCR)方面,兩黨引用文獻無顯著差異。
智庫層面的差異更為顯著。數據顯示,僅被激進派智庫引用的論文具有以下特征:1)熱點論文比例更高;2)FCR更優;3)發表時間明顯更新;4)通過同行評審的比例更高;5)引用文獻時效性更強。
換句話說,無論是國會還是智庫,民主黨及激進組織引用的科學研究往往更符合科學家們認為重要的成果。
智庫與國會之間存在差異,可能有以下兩點原因。其一,國會政策制定者可能比智庫更關注政策實施后的意外后果一這種無黨派差異的普遍動機,可能促使所有議員(無論黨派)都傾向于引用高影響力的科學文獻。其二,我們的智庫分析樣本僅包含具有黨派或意識形態傾向的智庫,排除了無黨派或中立智庫。這種抽樣策略也可能放大智庫樣本中的差異。
在可能影響政策制定中科學運用的眾多因素中,信任通常被視為調節信息使用的關鍵中介變量,這引發了一個問題:對科學家和科學機構信任程度的差異是否在其中發揮了作用。盡管目前幾乎沒有實證研究評估政策制定者對科學的信任水平,但我們的假設部分源于以下證據:在普通公眾中,近幾十年來保守派對科學的信任顯著下降,這表明美國這一時期日益加劇的政治極化可能正在削弱人們對科學的信心。我們填補了這一空白,通過開展一項針對約3500名美國政治精英和公職人員的調查(包括國會職員、政府官員、政治記者、說客、非營利組織倡導者及協會領導層、企業高管、法官及書記員、州和地方政府官員等),直接評估政策制定者中對科學信任度的黨派差異。通過調查這些積極參與政策議程設定和文件起草的專業人士,我們可以定量分析他們對科學的態度。作為對照,我們還同期對約1000名潛在選民進行了調查。調查采用了標準政黨認同量表,以及一系列關于對科學家和科學機構信任度的問題。
無論黨派歸屬如何,政治精英對科學家的信任度都顯著高于同黨派普通選民,這表明不能簡單地假定政治精英對科學的態度與公眾一致。
我們首先要求政治精英從四個不同維度(科學家創造客觀準確的知識、創造的知識是有用的、向公眾告知重要問題、向政府官員提供政策建議)評估他們“對科學家的信任或不信任程度”,并由此得出三項主要發現。首先,無論黨派歸屬如何,政治精英對科學家的信任度都顯著高于同黨派普通選民,這表明不能簡單地假定政治精英對科學的態度與公眾一致。其次,民主黨精英對科學家的信任度遠高于共和黨精英,顯示出在對待科學家態度上存在巨大而系統的黨派差異。例如, 96.0% 的民主黨精英“完全”或“部分”相信科學家能夠“創造客觀準確的知識”,而共和黨精英中這一比例僅為63.7% 。這種黨派差異在信任度最高(完全信任)的人群中表現得尤為顯著。在民主黨精英中, 44.1% 的人完全信任科學家能夠創造客觀準確的知識,而共和黨精英中這一比例僅為 9.9% 。再次,盡管我們調查的四個維度存在差異一從科學家創造的知識到他們在向公眾和政府官員提供信息時扮演的角色一但我們在所有四個維度上都發現了高度一致的黨派差異。
為評估對科學機構的信任程度,我們要求政治精英對美國國家科學院、工程院和醫學院(NASEM)以及美國科學促進會(AAAS)這兩大全球頂尖科學機構在公共政策事務上的可信度進行評級。結果顯示,民主黨精英對NASEM表示“高度信任”的比例( 61.2% )是共和黨精英( 22.8% )的近3倍。對AAAS的信任差異更為顯著一民主黨精英的“高度信任”比例( 40.7% )達到共和黨精英( 8.2% )的近5倍。總體來看,這些發現支持這樣一種觀點:對科學的不同態度可能在一定程度上解釋了政策中觀察到的黨派間科學應用差異。
討論
這些研究結果需謹慎解讀。首先,盡管科學證據對政策制定至關重要,但它只是政策制定者可獲取的眾多信息源之一,其他來源還包括監管機構、行業代表、新聞媒體、商業刊物、利益團體和說客等。雖然每個信息來源都有潛在的偏見和特定議程,但科學常因恪守默頓規范(如有條理的懷疑精神)而享有相對特殊的地位。值得注意的是,雖然本研究發現共和黨對科學成果的引用少于民主黨,但這并不必然意味著共和黨使用的總體證據更少。為驗證這一可能性,我們利用國會聽證會證人數據進行了初步分析,探究共和黨是否更傾向于依賴非高校、非研究機構的證人。初步結果否定了共和黨議員更依賴此類信息源的假設。但仍有可能是,兩黨依賴的數據源未被本研究覆蓋。如何將不同信息源(尤其是科學之外的證據)應用于政策制定,無論是從實證還是理論層面,都是未來研究的重要方向。
我們的研究結果警示著一個嚴峻危機科學作為政治中立、值得信賴的信息源這一公共認知正面臨瓦解風險
還有一種可能是,當共和黨人和民主黨人在委員會中“尋求信息”時,他們對科學知識的運用程度大致相當,但共和黨人可能更頻繁地將聽證會或委員會活動用作黨派信息傳遞的工具,而較少用于尋求信息。這種對委員會時間的不同利用方式可能會導致他們總體上對科學知識的運用程度降低。為檢驗這一假設,我們開展了多項額外分析,結合黨派投票模式和發言記錄等數據,以識別出高度政治化的問題。我們預計,這些問題的聽證會會成為議員們作秀表演的潛在場合。隨后,我們考察了在聚焦這些高度政治化問題的國會聽證會上,黨派之間在運用科學知識方面的差異。我們預期在這些聽證會上,會出現或多或少的“作秀”行為。我們發現,無論問題政治化程度如何,黨派之間在引用科學知識方面的差異始終存在,而且各黨派就高度政治化的問題舉行聽證會的頻率也相似。此外,針對聽證會層面的分析發現,在黨派控制委員會的情況下,作秀式發言與引用科學知識之間的關聯性并無差異。綜合這些結果來看,盡管我們認為要得出決定性的結論還需要更多研究,但黨派間的信息傳遞策略或作秀行為不太可能是造成我們所觀察到的差異的原因。
另一種可能是,在美國選民群體中占多數的民主黨科學家可能更傾向于關注激進派政策制定者青睞的議題或政策。這會導致激進派政策制定者擁有更多相關科研成果可供引用,從而可能加劇我們觀察到的黨派差異。更廣泛而言,科學家的政治傾向會如何影響其研究成果的生產與采納,理解這種影響的存在及作用機制,將成為未來研究的重要方向。
我們觀察到過去25年間兩黨對科學依據的依賴度持續提升,這一趨勢令人鼓舞一尤其是在當今從氣候變化到公共衛生危機等諸多社會挑戰都與最新科研成果深度交織的背景下。科學引用的增長恰逢國會委員會運作模式的整體變革:聽證會數量減少,而更顯著的是證人數量下降。這些變化加上立法模式從主動創制轉向被動監督、國會議程整體拓寬等因素,迫使國會必須在更短時間內以更少的內部專業知識應對更多議題。因此,科學引用頻次的提升符合預期:在單份文件或單場聽證會中,各委員會正更多地依賴包括科學來源在內的外部專業知識,而非倚仗幕僚團隊自行積累的學識。
然而本文同時揭示了科學運用與信任度上存在的系統性黨派差異,這種差異可能對科學界乃至整個社會產生深遠影響。倘若不同政黨援引不同的科學依據來佐證其主張,人們難免質疑:科學是否正被選擇性地用于支持固有立場或政治議程。這種傾向可能同時侵蝕公眾對科學與政府的信任,動搖科學探究的基本原則及其在公共政策與個人決策中的指導作用。最重要的是,我們的研究結果警示著一個嚴峻危機:科學作為政治中立、值得信賴的信息源這一公共認知,正面臨瓦解風險。
此外,兩黨政策制定者所引用的科學依據重合度極低,這不禁令人擔憂:政策制定是否始終基于所有可獲取的最佳科學證據?盡管其中部分差異自然源于黨派立場、觀點或問題處理方式的不同,但我們的研究結果表明,無論是激進派還是保守派政策制定者,都未能綜合考量相關議題的多方科學觀點以形成全面論證。若不能在政策制定過程中納入所有相關科學依據,可能導致政策無法達成預期目標,甚至引發意想不到的負面后果。更值得警惕的是,兩黨科學引用存在的系統性差異,還將動搖政策效力及其實現社會共同目標的能力。
從更廣泛的層面看,在一個健全的民主社會中,盡管各黨派可能在優先事項、價值判斷和規范性決策上存在分歧,但有效合作的能力以及民主制度的健全性都建立在共同事實基礎之上。政策制定者在科學運用與信任度上的黨派差異,預示著這一共同事實基礎可能正在瓦解,從而破壞兩黨尋求建設性解決方案的努力。在政治極化白益加劇的背景下,科學與黨派政治的糾纏可能阻礙建設性對話、制約跨黨派合作,最終削弱我們共同應對諸多緊迫社會挑戰的能力。
本文的研究結果為未來探索提供了多個方向。例如,雖然說服性政策文件中公開的文獻引用行為可能反映出政策制定者對科學是否有利于其政策主張的真實傾向,但后續研究可進一步解析這些引用的深層目的一這有助于我們區分科學依據的“實質性運用”與“策略性運用”,或探索科學在塑造政策制定者認知過程中更廣泛的“概念性”作用。此外,盡管我們的研究主要聚焦美國,但本文揭示的問題實則超越國界。所有政府都需要準確信息來有效施政,這凸顯了在地域維度上拓展此類研究的必要性。最后,雖然本文著重分析科學依據的黨派化引用現象,但也發現了一組數量雖少卻意義重大的學術文獻一它們持續獲得兩黨共同引用。深入理解這些獲得跨黨派認可的科學文獻,不僅能進一步證明科學在政治中的普世價值,還可能為在高度極化的政治環境下培育共識開辟新路徑。
歸根結底,科學是一項至關重要的公共產品,其發展既需要持續的社會支持,也離不開長期穩定的投入。然而美國政治生態本質上具有波動性特征,政權更迭周期性上演。盡管近期出現了一些兩黨共同支持科學的案例,但本研究揭示的科學運用與信任度上的黨派差異,仍凸顯出科學與政治交匯處的深層矛盾。
本文作者亞歷山大·弗納斯(AlexanderC.Furnas)是美國伊利諾伊州西北大學的助理教授;蒂莫西·拉皮拉(TimothyM.LaPira)是美國弗吉尼亞州詹姆斯·麥迪遜大學教授;王大順是美國伊利諾伊州西北大學教授
資料來源Scien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