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典繪畫作品中的心理意象構建范式與解讀路徑探究

本文引用格式：.中國古典繪畫作品中的心理意象構建范式與解讀路徑探究［J］.藝術科技，2025，38（7）：35-37.

中圖分類號：J21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9436（2025）07-0035-03

中國古典繪畫的藝術本質，始終圍繞著“意象”這一核心美學范疇展開。劉勰在《文心雕龍·神思》中首次提出“獨照之匠，窺意象而運斤”的命題，揭示了藝術創作是主觀情意與客觀物象交融的心理過程[1]。這一理念在繪畫領域表現為張躁“外師造化，中得心源”的創作觀，既要求對自然物象的深刻觀察，更強調心靈對物象的熔鑄與再造。相較于西方古典繪畫追求鏡像式的視覺真實，中國畫的意象傳統建立于東方哲學對心物關系的獨特理解上。老子的玄思、莊子的超然、禪學的空靈，共同塑造了中國藝術超越客觀形似、追求“神與物游”的審美取向。本文從心理構建與接受解讀的雙重視角，結合古代畫論、作品分析與現代神經美學研究成果，系統闡釋中國古典繪畫意象的生成機制與文化意義。

礎，將“象”視為超越語言局限、傳達幽微之意的載體。這一思想在繪畫領域具體化為意象思維和意象造型。意象思維指的是創作主體以情意統攝物象，“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使客觀物象成為情感的投射。意象造型是指在“似與不似之間”尋求形神平衡，如八大山人的魚鳥變形，實為“憤世之情的符號化外顯”。唐代張彥遠提出“意存筆先，畫盡意在”，進一步強調“意”對“象”的統攝作用。鄭板橋的“眼中之竹一胸中之竹一手中之竹”三階段論（見表1），清晰揭示了意象從感知到外化的心理歷程[2]。

1.1哲學源流：從“立象盡意”到“意存筆先”《周易》“立象以盡意”的命題奠定了意象思維的哲學基

1中國古典繪畫意象的理論根基與心理機制

1.2心理機制：神經美學視角的驗證

現代神經美學研究為意象的心理真實性提供了科學佐證。2025年，KathoferM團隊研究表明：高生動性的心理意象在行為層面可引發與視覺感知無差異的美學體驗（愉悅度/美感/感動度三維度評分），證實大腦具備自主生成審美體驗的能力。然而，神經表征相似性分析（RSA）顯示，全腦及獎賞系統仍主要編碼模態差異（真實觀看與閉眼想象），說明神經系統在區分信息源的同時，仍支持主觀體驗的等效性[3]。這一發現與中國畫論“中得心源”說形成互證：當畫家通過修養提升意象生成的生動性時，即使不直接面對實景，也能在“胸中之竹”階段構建完整的審美體驗。如倪瓚的“逸筆草草，聊寫胸中逸氣”，其簡約筆墨恰是高度凝練的意象外顯[4]。

2意象構建的實踐范式：筆墨語言與空間隱喻

2.1“計白當黑”的時空轉化

中國畫構圖的核心法則之一是“虛實相生”，將物理時空（畫紙、顏料、物象）轉化為心理時空（觀者的想象、情感、精神空間）。如“留白”的意象構建，運用不著筆墨而刻意保留紙面空白的手法，這些空白并非“無”，而是承載著豐富意象的“虛”，暗示“萬頃碧波”（水面）或“無瑯天空”（天空），空白成為浩瀚空間的象征。馬遠《寒江獨釣圖》僅畫一舟一翁，大片空白營造出空曠寂寥的江天雪景。空白本身成為意境的核心，“無畫處皆成妙境”。空白能引導觀者想象江水的遼闊、寒氣的彌漫、天地的蒼茫。“墨團／墨色”的意象運用墨色的濃淡干濕變化，形成塊面（墨團）。石濤謂“黑墨團中天地寬”，濃重的墨塊中蘊含著廣闊的空間感[5]。墨色濃淡變化能暗示遠山（淡墨）、叢林（濃墨）、云霧（留白或淡墨渲染）等。邱漢橋的山水畫運用團塊狀的墨韻，營造出強烈的心理場域和精神氛圍。這種手法類似建筑中的“開窗”原理，畫面留白猶如墻體上的窗口，這個“窗口”引導觀者的視線和思緒突破有限畫面（物理邊界），進入無限的遐想空間（心理時空）。設計需遵循“藏露相濟”法則。開窗過多則意露，意象過于直白暴露，缺乏含蓄韻味和想象空間；過少則氣室，畫面閉塞，氣韻不暢，觀者難以進入。要掌握好“藏”與“露”的平衡，以有限的“露”暗示無限的“藏”，激發觀者的參與和想象。

2.2自然符號的象征編碼

山水畫中的自然物象（山、水、樹、石、云、路、建筑等）并不僅僅是對客觀世界的描繪，而是被高度符號化、象征化，成為一個承載哲學思想、精神追求和文化原型的隱喻系統（見表2）。

如明代張宏《止園圖》中，矩池畔植百株桃樹，主人吳亮每游至此，便吟李白“桃花流水香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通過詩句，將眼前的桃林與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仙境聯系起來，觸動觀者（包括后世觀畫者）對中國傳統文化中“隱逸”“世外桃源”“理想樂土”的深層文化記憶和情感共鳴。

以上兩種范式共同作用，使中國畫尤其是山水畫超越了簡單的視覺再現，成為一種承載宇宙觀、人生觀、精神境界的獨特藝術形式，構建出引人人勝、意蘊無窮的意象世界。

3經典案例分析：意象的多維解讀路徑

3.1《草堂十志圖》的洞天意象

傳唐代盧鴻《草堂十志圖》中，“洞玄室”“枕煙廷”等景點命名直接關聯道教洞天思想。嵩山作為第六洞天（司馬洞天），其巖穴結構被轉化為畫面中的“洞玄室”，既是隱士棲身之所，更是通仙悟道的心理通道。空間編碼方面，巖穴象征“玄牝之門”，暗合《老子》“天地根”的宇宙生成論。筆墨語言方面，干草圍合的圓形草堂（李公麟摹本）喻示宇宙循環，與太極圖式形成同構。對比但丁《神曲》地獄入口的“幽暗森林”，道教洞天以虛空留白象征光明仙境，體現東方“負空間為生”的宇宙觀。

3.2仕女畫中的社會批判

同一“仕女”母題在不同語境中承載迥異的意涵。周昉《揮扇仕女圖》中華服、金釵和云母屏風象征宮廷物質豐裕，嬪妃慵倦的姿態和失焦的眼神象征精神貧瘠的宮怨，以物質豐裕反襯精神荒蕪，揭露禮教對女性生命的異化。張萱《虢國夫人游春圖》中妍麗的游春場景暗諷楊氏家族的奢華，成為盛世危言的視覺隱喻。無背景的空白構圖隱喻盛世的虛妄感，楊氏姐妹并騎中心隱喻外戚僭越禮制，馬蹄輕揚的塵土隱喻浮華轉瞬即逝，歷史上此時正處于安史之亂前夜，顯示出暗藏的社會危機。二者證明了意象的價值不在于母題本身，而在于主體情志對物象的重構程度。

3.3水墨黑白的精神性

道家主張“五色令人目盲”，認為過度追求感官刺激會迷失本心。老子提出“為腹不為目”，強調內在精神滿足優于外在感官享樂，這一思想催生了水墨藝術“以素為絢”的美學。水墨的“黑白”體系通過摒棄色彩干擾，直指事物的本質與宇宙的終極規律—“道”。

“墨分五色”通過水的滲透性與墨的濃淡干濕，實現“焦、濃、重、淡、清”的無限層次，在黑白中構建豐富的視覺韻律。如梁楷《潑墨仙人圖》以將仙人解構為市井醉漢，顛覆神圣偶像，體現“平常心是道”的頓悟觀。墨色的酣暢淋漓，既是酒醉狀態的物化，也是心靈自由的隱喻。水墨黑白對應《周易》陰陽哲學，墨為實（陽），白為虛（陰），二者相生相化。邱漢橋的山水畫以“黑魚白眼”構圖（黑山體中留白形如魚眼），喻示虛實轉化的宇宙律動，暗合太極圖式。

現代藝術家延續水墨黑白的精神性，賦予其新內涵。如李世南《開采光明的人》以潑墨塑造礦工身軀，墨團如煤山巍峨，批判工業文明對自然的掠奪，將道家“寡欲”觀延伸為生態警示。

4當代啟示：傳統意象的現代轉譯

4.1神經美學的驗證與應用

藝術品引發的審美體驗強弱主要取決于內部表征精度（即大腦對信息編碼的精確度），而非外部輸入形式。這一發現為臨床意象治療提供了依據。如意象治療可整合書法訓練（如PTSD患者臨摹“寧靜”字樣），通過增強心象生動性加速創傷重構。中國畫的意象訓練體系（書法 + 詩詞）作為提升表征精度的有效技術（觀賞寫意牡丹時，詩句引導的隱喻聯想，如“國色天香”等，提升枕葉對色彩的表征精度），不僅印證傳統文化智慧，更為神經可塑性干預提供科學框架。未來研究需進一步量化“心象生動性”的神經指標，推動跨學科臨床應用。

4.2跨媒介意象生成

虹鳴的完全主義繪畫采用了解構重組古典符號的創作手法。其在《紅樓夢人物系列》中，用“拆碎 + 燃燒 + 線條”

的獨特畫法表達一種非常強烈又復雜的內心狀態。把林黛玉畫成了一堆燃燒的稿紙、幾何碎片和飛舞的線條，用這種現代抽象的方式，講她（也講自己）內心的情感爆發和刻骨銘心的記憶。此法延續了任仁發《二馬圖》（肥瘦二馬喻官員）的隱喻傳統，但引入了量子糾纏式構圖。

4.3“詩性山水”的當代承續

陳國歡的山水創作被定義為“詩性山水”，其價值在于以虛求實和冷峻書卷氣。以虛求實體現在細雨迷蒙的江南意象引發“畫外之意”，冷峻書卷氣體現在超越甜媚趣味，回歸文人畫“逸品為宗”的本質。印證了郭熙“畫是有形詩”的古典命題在當代的生命力。

5結語

中國古典繪畫的意象系統，是根植于東方哲學心物觀的文化創造。從“立象盡意”的哲學自覺到“墨分五色”的形式語言，構建了一套完整的主客觀交融體系。神經美學研究揭示：意象體驗的本質是高精度心理表征引發的大腦狀態，這為中國畫論“中得心源”提供了科學佐證。

在全球化語境下，傳統意象的轉譯需兼顧雙重維度。一是內向深化。承續“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修養傳統，提升心象生成質量。二是外向拓展。如虹鳴的量子化符號、陳國歡的詩性山水，使古典原型獲得當代表達。

中國畫的意象既是藝術家心理構象的外化，又是文化無意識的當代激活。在“黑墨團”與“空白”之間，在“形似”與“神超”之際，千年前的筆墨依然指引現代人尋回“中得心源”的精神歸途一這不只是藝術史的遺產，更是人類認知宇宙與自我的永恒智慧。

參考文獻：

[1」劉勰.文心雕龍·神思[M]//文心雕龍，范文瀾，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493-492.

[2]鄭燮.題畫竹[M］//鄭板橋集.吳澤順，編注.長沙：岳麓書社，2002：214.

[3]KATHOFER M，et al.Aesthetic experiences across visualperception and mental imagery[J].iScience，2O25，28（6）：103-122.

[4］倪瓚.答張仲藻書［M］//瓦薩里藝術史工作室.歷代畫論專輯.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24：75.

[5」石濤.苦瓜和尚畫語錄［M」.周遠斌，點校.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07：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