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體系性維度進行觀察,數據強制許可屬于反壟斷法對拒絕交易行為的規制措施。《中華人民共和國反壟斷法》第22條第3款為數據強制許可制度提供了明確的法律依據。
數據許可是數據流通交易的主要方式,可分為自愿許可與強制許可兩種類型。自愿許可構成了數據流通交易的基石,合同雙方自主決定是否以及與何方簽訂數據許可合同,雙方約定數據持有、獲取主體與獲取方式、對待給付、數據使用權、合同期限、法律責任、數據質量與技術保障等合同內容。而強制許可制度的保護對象是超越了許可人與被許可人私人利益的公共利益。當某些持有數據的市場主體憑借其市場支配地位濫用權利,通過拒絕交易行為損害市場競爭和公共利益時,法律就需要進行必要限制。原因在于,數據持有主體享有的市場支配地位導致市場結構受不良影響,因此其應當承擔特殊責任,即:履行強制締約義務。
在數據交易中,若占市場支配地位的數據持有企業無正當理由拒絕交易,且被拒數據對數據需求方在相鄰市場的競爭不可或缺,同時該行為可能排除相鄰市場的有效競爭,則該拒絕交易行為可能構成濫用市場支配地位而被禁止,進而引發數據強制許可。強制許可制度旨在解決許可方的締約障礙,具體許可條款仍需要雙方協商確定。
拒絕交易的數據持有企業必須在相關市場具有支配地位。市場支配地位指持有數據的主體在相關市場內具有如下市場地位,即:能夠控制數據流通價格、流通數量或其他交易條件,或者能夠阻礙、影響其他經營者進入相關市場。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反壟斷法》的相關規定,認定數據持有企業具有市場支配地位應當考慮以下因素:一是數據持有企業在相關市場的市場份額及市場競爭狀況。二是企業控制數據交易市場或數據資源采購市場的能力。三是企業的財力和技術條件。四是其他經營者對該經營者在交易上的依賴程度。五是其他經營者進入相關市場的難易程度。在數字經濟環境下,數據資源的獨占性成為認定市場支配地位的重要考量因素。
可按多種分類標準將拒絕交易行為分為不同類型。一方面,拒絕交易行為既包括直接拒絕,又包括間接拒絕。前者指明示的拒絕,后者則指通過設定苛刻的交易條件等方式實施變相拒絕,如通過長時間拖延、設定明顯不合理的交易條件等其他方式達到拒絕交易的目的。另一方面,拒絕交易行為又可分為初次拒絕與中斷既存交易兩種類型。在存在既往交易關系的情況下,單方面中斷交易更容易被認定為拒絕交易行為,這是因為既存交易已經使被許可人對作為交易對象的數據形成依賴,而許可人對這種依賴的形成負有責任。
拒絕交易行為必須可能產生排除、限制競爭的負面后果。評估競爭排除性需要考慮以下4項因素:一是數據持有企業在相鄰市場的市場份額。二是拒絕數據交易行為涉及的相鄰市場上的競爭者數量。三是相鄰市場上競爭者的產品或服務被數據持有企業替代的可能性。四是相鄰市場上的客戶由競爭者轉向數據持有企業的可能性。
第一,客觀必要性標準。
被拒絕交易的數據必須是數據需求方在相鄰市場進行有效競爭所必需的,這一“客觀必要性”標準構成了數據強制許可制度的核心認定標準。國際上,《濫用市場支配地位企業的監管現代化》研究報告提出了3個遞進式判斷標準,為評估數據資源的競爭必要性提供了操作性指南。首先,數據需求方無法在別處獲取同類數據。這不僅要求評估當前市場上是否存在相同或相似的數據資源或產品,還需要分析潛在的數據獲取渠道及其可行性。其次,不存在可實現同一經營目的的其他數據。這一層面的評估需要深入考察不同數據源在質量維度上的可比性、數據轉換的技術可行性、使用替代數據對產品服務質量的影響程度等。最后,拒絕交易將導致數據需求方無法在相鄰市場提供相關產品或服務。這一標準著眼于競爭損害的實質性判斷,故需要建立因果關系鏈條,以證明數據獲取受阻與市場競爭受限之間的直接關聯。
第二,競爭排除性標準。
拒絕交易行為必須具有可能排除相關市場有效競爭的效果。立法者需要思考在保護企業投資動機與維護相鄰市場競爭之間如何進行平衡。在具體評估時,應當重點考察如下內容:第一,拒絕交易行為是否會導致競爭對手被排擠出市場。第二,是否會影響市場創新活力。第三,是否會損害消費者的選擇權。一般來說,數據持有企業在相鄰市場的市場份額越高,拒絕數據交易涉及的相鄰市場上的競爭者數量越多,在相鄰市場上競爭者的產品或服務被許可人替代的可能性越大,相鄰市場上的客戶由競爭者轉向許可人的蓋然性越高,就認為拒絕交易行為的競爭排除性越高。
第三,無正當抗辯理由。
數據強制許可的第三個認定標準是數據持有企業無正當抗辯理由。這意味著,如果數據持有企業有拒絕交易的正當理由,就可以提出抗辯。常見的正當理由有以下幾類:第一,保護商業秘密,特別是涉及企業核心競爭力和技術訣竅的關鍵數據。第二,遵守數據保護法規,如法律規定的個人信息處理規則和用戶同意要求。第三,技術不可行,包括數據接口不兼容或系統架構限制等客觀技術障礙。第四,請求方缺乏支付合理許可費的能力。第五,如果數據交易可能危及國家安全或公共利益,或者數據需求方存在濫用數據的重大風險,也可以構成正當的抗辯理由。上述抗辯事由必須建立在客觀、合理的基礎上,并經過反壟斷執法機構的實質性審查才能被采納。
為提升數據強制許可制度的可操作性,可考慮從以下方面進行完善。一則,細化認定標準。可以通過制定執法指南的方式,明確“客觀必要性”的具體判斷因素,如數據獨特性、轉換成本、市場進入壁壘等。參考國際經驗,宜建立競爭排除性的評估指標體系,具體包括市場份額、競爭者數量、替代可能性等量化指標。二則,完善抗辯規則。明確正當理由的具體類型和審查標準,既要防止企業濫用抗辯權規避責任,又要保障合法的商業利益。特別是要平衡數據流通與隱私保護、商業秘密保護之間的關系。三則,建立合理的許可條件確定機制。包括許可費計算方法、數據質量標準、技術對接規范等,可以參考FRAND(公平、合理、無歧視)原則來規范強制許可的具體條款。四則,加強執法能力建設。反壟斷執法機構需要提升處理數據相關案件的專業能力,可以考慮設立專門的數據競爭執法部門,配備技術專家,可在必要時引入第三方評估機制。
數據強制許可制度的構建和完善對數字經濟的發展具有重要意義。通過類型化分析可以看出,競爭法中的數據強制許可制度具有嚴格的適用條件和認定標準,需要在個案中進行精細衡量。
(作者系上海社會科學院法學研究所研究員;本文是上海社會科學院2025年度重大系列課題“上海打造人形機器人產業創新高地的突破路徑與制度優化研究”的階段性成果)
編輯:張宏羽" " zhanghongyuchn@hot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