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戈壁灘——時光深處的家。
就算是再荒涼,也是不死的。即便羅布泊腹地,即便青藏高原上的極寒戈壁,也有自己獨特的生命與繁華。
2
塔城東的戈壁灘上,有一種飛蟬。
我給它們一個名字:塔城飛蟬。它們的個頭要比內地的飛蟬小一半還多,也不像內地的飛蟬那樣黑亮有光澤。它們都是灰色的,是塵土的那種灰,灰塵的那種灰,一點兒也不引人注目的那種灰。
飛累了,它們想落下,可戈壁灘上沒有樹可棲,沒有草可落,它們就停在石頭之間。
一天中午,戈壁灘上的天氣特別晴朗,空中飄著一朵朵寂寞的白云,勘探隊機動員王愛武的依維克車一直停在坡上。
我們一進車,就聽得車內嗡嗡響,一只飛蟬正在亂飛。
飛蟬不時碰撞在車玻璃上,它肯定不認識鋼鐵與玻璃組成的這個名叫汽車的包圍圈。整個塔城東無人區的所有塔城飛蟬,能夠見識過汽車與人類的,也少之又少。
我一伸手,就可逮住它。我打開車的玻璃窗,直至它飛了出去。
3
戈壁灘很大,也很小。戈壁灘活在風里,活在陽光里,活在孤寂中,活在等待中。
戈壁灘上,我時常會沒有原由地突然很感傷,突然淚流滿面。我對戈壁灘上那些天高地遠的“小”和“弱”,那些永無機會見識紅塵與繁華的小生靈、小植物、小石頭們,有一種天然的、久別重逢的親切感和恍惚感。
我就像戈壁灘的一個影子,戈壁灘就是我,我就是戈壁灘。
4
我在準噶爾盆地西北邊緣的和什托洛蓋戈壁灘上,遇到了一個螞蚱部落。
螞蚱部落的所有螞蚱,與內地的螞蚱不同。內地的螞蚱大都是草綠色,個頭有大有小;螞蚱部落的螞蚱,卻無一草綠色,全是所在戈壁灘上礫石的顏色——黑灰色,個頭也小。
內地的螞蚱見了人就會躲開,飛跳而走。可螞蚱部落的螞蚱,別看個頭小,行動起來,卻如大象一樣沉靜、沉穩,根本不怕人。
我停下腳步,伸手去逮其中一只,想不到那螞蚱居然一動不動地讓我逮。
我把它放在手背上,它就從手背上把頭轉過來,很平靜地看著我。我想給它拍照,把它放在一塊石頭上,用手輕輕挪了它一下,而它,就順著勁輕輕地挪了一下。我把它從石頭上再次拿起,放在左手背上,我晃晃手背,想讓它飛,可它沒飛。我想它是不是根本就不會飛。
接下來,我對著它吹了一口氣。突然,它翅膀一抖,飛了起來。那速度,如同它身上的顏色,是一種黑灰色的特別迅疾的速度。
一眨眼工夫,它就沒了蹤影。
5
從木壘縣城向正北140公里,然后過鳴沙山再向北,可見一大片無邊無際的黑戈壁。
那天,從上午10點一直到下午5點,我在那黑戈壁之上所遇到的,除了墨黑色的戈壁石,還是墨黑色的戈壁石,東西南北不同方向的地平線,也是墨黑色。
突然,一支淡黃色的小野菊,極瘦弱、極孤單地出現在我們的卡車前。
當時,如果不是因為卡車出現故障臨時停下,卡車定會徑直向前,碾過這朵小野菊。
可小野菊的幸運是,那一刻,天地屏住呼吸,卡車停了下來。
就此,我寫了一首小詩《從天山向北》:
“從天山向北,整個準噶爾盆地/加速,再加速//就在古爾班通古特沙漠邊緣,東經91°23'、北緯44°16'/一棵小野菊/攔住了我//她小小的,瘦瘦的,似乎迷了路,在我們的地質越野車輪前/舉起了,淡黃小花。”
6
有時,戈壁灘能夠穿越時空,成為時光隧道的中間站。在戈壁灘上,如果一切機緣正好,我會看到萬千年前戈壁灘上更多生如夏花的絢爛生命。
戈壁灘上,萬物皆有生命。萬物的心有多大,戈壁灘就有多大;萬物的心有多靜,戈壁灘就有多靜。
而我慚愧的是,無論在戈壁灘上待多久,心卻一直空不下來,以至于每次勘探施工結束后,依然不想走。
我最放不下的,還有戈壁灘上那些細弱又卑微的生命。
7
戈壁灘上,風有情,也有本領,風是大菩薩。風知道往哪兒吹,該用多大的力。
風吹活了石頭。
在風的努力下,戈壁灘上有了鬼斧神工的雅丹地貌、形態逼真的戈壁石。
其中,一小部分戈壁石因為天地的關照,也因為自身的造化,逐漸玉化成了通靈的寶、美輪美奐的玉。
此刻,就有星星點點的寶玉散布在戈壁灘上。
它們等啊,等有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