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韭
春初早韭,秋末晚菘。這八個字里,有一份季節時序與植物生長的相互映照。
吃早韭,要在雨水節氣之后。氣溫漸升,雨水增多,韭菜歷經整個寒冬的積蓄,有感于地氣,開始萌發,契合著民間“早韭一束金\"的說法。
春天的第一口鮮,藏在嫩韭中。最家常的做法,無非炒肉絲。春寒瀝瀝,早韭長勢緩慢,勉強一柞長的樣子,嫩得輕輕一碰便出水。去菜市買有機品種,用稻草繩捆了的。一捆七八兩重。回家,拖過小木凳,坐下來,一棵一棵擇起,個別韭菜葉子末梢一點點的枯意,是被寒氣浸潤的枯,可掐可不掐,捋除根部韭菜稈老皮即可。水中搓洗,動作要輕柔,以免揉皺了葉子。洗凈,攤開瀝水,再切寸段。炒韭菜宜烈火熗,使之瞬間斷生,吃起來有氣。余外,鹽稍重些,激出韭菜的鮮。
午餐一盤韭菜,我一人饕餮大半。盤底一灣碧茵茵的湯汁,用來淘飯,嘩嘩入喉,有一份滑腴腴的亮鮮,如香花落在草地上的輕逸。
早韭的鮮,鮮得清透甘冽,是長了翅膀可以飛起來的鮮。
《本草拾遺》說韭菜“溫中,下氣,補虛,益陽”,《黃帝內經》說“春夏養陽,秋冬養陰”,那么,春初的這一口早韭,正是幫助人們提升嫩陽之氣的了。
韭菜,也是百搭菜,素葷自如一一素的,可與綠豆芽、千張同炒;葷的,不外乎與雞蛋、螺螄肉、豬肝攜手。
每臨早春,總能憶起小城蕪湖街頭小食店櫥窗里,擺出的一道春日時令,黑褐色螺螄肉攤平于白瓷碟中,上頭蓋一拗春韭,光陰苒苒里,恰如一幅宋元古畫永不褪色。
袁枚還有一份韭菜食單:專取韭白,加蝦米炒之便佳。用鮮蜆亦可。
蝦米溫陽補腎,與春韭絕配。袁枚這里的“蝦米”,應指淡水小米蝦,剪去頭尾,旺油爆熟,盛起,待韭菜炒好,再匯入蝦米合炒,蝦鮮菜香,紅綠掩映,食之胃口大開。
李商隱有詩:“嫩割周顓韭,肥烹鮑照葵。\"無論是春韭,還是夏葵(木耳菜),義山兄所感念的,也不外乎季節的嬉遞吧!
草頭
翻過年,續低溫,弄得人縮手縮腳,多日不曾去逛早市了。夜看滬上新聞,記者正探訪各家菜市。草頭、香椿、豌豆尖等時令蔬菜悉數面市。
許是受到感召,翌日晨,頂著零下的低溫,騎著小電驢趕往久違的菜市。十余日不見,當真新天新地一—蠶豆莢、春筍、草頭、豌豆尖們,齊齊簇簇這撲面而來的蔬筍氣,讓一顆沉郁的心一剎那豁然起來。
每每入春,黃心烏、矮腳青等葉類菜,甜鮮口感不再,像一個人失了元氣丟了魂魄,入嘴枯淡寡柴,味同嚼蠟。
偶爾以草頭替代葉類菜。但,草頭的鮮嫩期極其短暫,自雨水到驚蟄,大約三四周時間。一挨春分,氣溫驟升,草頭紛紛舉起花苞,口感便柴了。
前幾年,不太懂得馴服草頭,吃得頗為虎氣,無非拍幾瓣老蒜熗炒一盤。有一年春陰綿綿,寒氣尤甚,吃下去,胃疼難忍。故,胃寒之人,草頭不宜多食。
去年的一席春宴上,領略到一種精致吃法。魚去骨熬湯,魚肉切塊,湯中氽熟。當魚肉食畢,一缽魚湯繼續坐于爐上翻滾著。彼時,服務員端上一碟草頭,挨個碗盞中夾一撮,舀滾燙的魚湯澆之,草頭瞬間斷生,入嘴脆且嫩。
魚昂貴,何不以鯽魚代之?四五兩重的鯽魚,兩條,兩面煎至金黃,加滾水,一勺豬油,大火頂開,一鍋湯迅速變成牛乳色,改小火,滾了又滾。半小時后,待魚骨酥爛,撈起另食。剩下一鍋好湯,余燙草頭。
魚生火,草頭性寒,兩兩寒溫中和。即便 胃寒,食之,也頗舒豁。
雞湯、羊湯,亦可如法炮制。
萎蒿
蘇軾詩云:“漸覺東風料峭寒,青蒿黃韭試春盤。”
這里的“青蒿”,想必是萎蒿了。
每年寒冬腌的一刀咸肉,吃到末了,總要留兩三份,放冰箱凍藏,就為了等待春上的萎蒿。
萎蒿的香氣,較之野水芹的香氣,更加醇厚。一日中最治愈的時刻,是坐在小凳上,背靠暖氣片,將萎蒿折成寸段。咸肉切薄片。鍋里稍微一點素油,咸肉爆炒至香,匯入萎蒿熗炒,激少許涼水,稍后出鍋。
年年春日,胃口皆差,明明是饑餓狀態,但,總是乏于進食。一碟咸肉炒萎蒿,不失為一道下飯神器。
試過以新鮮豬肉絲搭配萎蒿,比起咸肉來,滋味打了對折。說不清其中的科學道理,倘以命理的思維解析,大抵是鮮肉、萎蒿二者相克犯沖吧!
蕪湖人在咸肉炒萎蒿這道菜里,別出心裁加幾塊臭干,于咸香、藥香的二重奏之外,又添了一層幽幽的臭香,口感上是復合的交響,正呼應著春來繁花彌天的雍容。
許多年不曾吃到這道菜了。
吃酸味、羊湯及其他
每臨初夏,總要泡一玻璃罐豇豆,底下墊一層新蒜瓣、小米辣,上頭壓一塊石頭。
這石頭用了七八年,漸起包槳,遍布幽光,彌漫一股蔬菜與鹽的家常氣。
豇豆一周后,準時回味,由青泛黃,一股奇異的酸氣自密封的罐蓋處旁逸而出,惹人垂涎。可以食用了。取一小把,順帶幾只小米辣幾顆蒜瓣,切碎。熱鍋滾油,熗炒,激點兒涼水,取其脆口,迅速起鍋,一道佐粥佳品。入嘴,酸辣脆。
腌制咸菜,是認手的。母親腌出的菜不比我的可口。故,小時候,無論腌制蘿卜,還是雪里,她都差遣我揉制、裝壇。
吾鄉栽南瓜,亦如是。有人栽下的南瓜全開謊花,一個南瓜也不愿結。有人栽下的南瓜,特別肯結。真是神秘的事情呢。
早餐時,一碗小米粥就腌豇豆,簡直金不換,為夏季佐粥佳品首選,其次才是咸鴨蛋。午餐雖說有三菜一湯,但,偶爾掙一點腌豇豆搭搭嘴,也能將剩在碗底的那口米飯送下去了。
隔六七日炒一碟,一罐豇豆倏忽見底。轉眼入伏,這罐底湯千萬不能倒掉,它宛如一道藥引子—一正好用它來泡籽姜、紅白蘿卜等。
入當日,籽姜和紅白蘿卜悉數買回,洗凈控水。籽姜切薄片,放最底層。紅、白蘿卜切長條,位居中層。小米辣少不了,蓋在上頭。最末施以一塊壓倉石。所有食材沒入湯水中,阻隔著空氣,以防腐爛。黃燦燦的湯水掩映著各樣紅黃白的蔬菜,異常悅目,藝術品一樣靜置于冰箱冷藏室涅槃…
大約一周后,所有食材俱回味。那么,可以燉酸湯鴨了。
老鴨半只,洗凈血水,滾水焯燙一下,斬成塊,備用。抓一撮泡姜、幾根白蘿卜,入鍋熗出香氣,入鴨塊爆炒,再移入砂煲,加水,猛火攻開,中小火慢燉。
伏天悶熱潮濕,一向乏胃口。酸,作為獨一味,最能提振食欲。鴨湯的膩恰好被蘿卜的酸解掉了,喝起來止渴生津,又補了虛弱,健了心脾。
鴨湯里放山藥、海帶,皆不及泡姜、白蘿卜可□。后者才是馴服酷夏味蕾的神品。
平素炒藕片、仔雞,熘肉片肉絲,清蒸鱸魚等,都會用到泡姜。那一味酸,若隱若現,絲絲入扣,最是勾人心魄。早餐喝粥,亦可直接食用,尤其紅、白蘿卜,酸咸適中,刺激味蕾大肆分泌唾液……一碗粥食畢,神清氣爽。
作為一個貧乏年月過來的人,早餐吃了半輩子粥,味蕾形成習慣改不掉了。偶爾改食西餐,諸如一塊牛排,雞蛋煎至半生,撒什么胡麻籽,配一杯牛奶…吃起來,總歸沒有一碗粥來得舒豁。胃腸是有記憶的,頗念舊。
養生的最高境界,是不養生。我奶奶一輩子早餐喝粥,喝了八十多年。小孩爺爺奶奶亦如是,一位九十二歲,一位九十歲,照樣天天早餐喝粥。
吃得順口舒泰,吃得快樂,便是最好的養生。
周日帶小孩去市里辦事,午餐外面解決。在一家名曰“南京大排檔\"的小食店,喝到名聞遐邇的美齡粥,也就那么回事兒。粥是牛奶熬出的,點綴若干新鮮百合幾粒山藥。不難,我也會做。奈何它是甜的,我的味蕾不喜歡。這款粥確實有營養,但不喜歡,未必適合我的體質。我還是喜歡熬得出油的小米粥,配一兩個雞蛋,或煮或煎,搭配一兩根天目山小紅薯。倘奢侈點,煎一塊三文魚也好。
有了一罐酸湯水。午餐,亦可做酸湯魚。
野生烏鱣一條,斜切薄片,裹上薄芡,備用。魚骨及頭尾,薄油煎一下去腥,抓一把泡姜、小米辣、白蘿卜若干熗炒,加水,一起燉至牛乳狀,再舀一小勺酸湯潑進去,這才是靈魂佐料。下魚片,略微余一下,熄火,撒一把紫蘇或荊芥,也是一道下飯菜。
酸甜苦辣咸一酸,居首位。尤其伏天里,這一味酸,簡直是對人類的一種救贖。倘少了這一味酸,簡直茶飯不思了。
有一年秋,去柳州鄉下。侗族的寨子里,幾乎家家備有一壇酸肉。兩廣地區比起內地,更加濕熱。酸,不僅開胃,也具祛濕功能。由糯米制成的醪糟,與新鮮豬肉一起發酵,長達數月之久。或清蒸,或與蔬菜熗炒,形同臘肉。用的是茶油,酸香撲鼻。
那個侗族寨子里的人們是非常享受生活的。我住的是民宿,一大早下樓來,屋外微雨,灶堂已熄,一家人圍坐桌前,盡享兩菜一湯。酸肉的鮮香味與柴火氣緊緊糾纏,經久不散一一我不曾在別處聞見過如此奇異的酸香氣。莫非幾片酸肉熗炒出的苦菜,再舀幾瓢水,一起燉開,苦菜葉子早已渾黃,湯面上漂一點茶油星子,一家人吃得呀,叫天地都動了顏色。我撐一把傘,門口仁立久之,眼前青山流云飛嵐,耳畔溪水潺潺,岸畔茂密高聳的鳳尾竹難敵雨水,就也一齊傾倒于溪流之上了。
貴州有著名的酸湯魚,云南的泰族還有撒撇。尤其后者,簡直奇異。所謂撒撇,則是殘留于牛盲腸中的不曾消化掉的草汁,是傣族人的心水之物。殺牛后,取出盲腸中的綠汁,燒滾消毒,過濾掉草渣,調以醋、小來辣、紫蘇、折耳根等,當蘸水。取新鮮生牛肉一塊,剁碎,蘸這撒撇吃,頗有日料風格。
撒撇是苦的,調以醋的酸,也不知入嘴是怎樣的天翻地覆。
一年一年,人們在這酸酸苦苦中,將日子一天一天過下來了。
粥潤秋梨甜
甲辰年酷暑連著秋老虎,近三個月高溫盤旋難去,當真熱傷了身。何止是人,植物也一樣被灼傷了一一中秋節后,桂花一無動靜,遲遲未發。
秋后,落發觸目驚心,枕上、地上,遍布處處。長此以往,頭會不會禿?
該補補氣血了。桂圓、枸杞、銀耳、百合,浸泡半小時,適量水,猛火攻開,小火慢燉。銀耳燉至膠狀時,加梨塊,中小火燜五六分鐘即可。無須加冰糖,以蜂蜜調味。飯后喝一碗,似打通任督二脈,五臟六腑皆舒泰。桂圓、枸杞養氣,銀耳、秋梨潤肺,一舉兩得。
栗子也是補氣佳品。中秋之前的栗子不曾收漿,不太甜糯。必須到了秋分,口感才好。
早餐,熬小米粥,抓一把栗肉同煮。先大火,爾后中火。人不要離開,以飯勺順時針攪動,二十分鐘即成。小米是來自山西的沁州黃,香氣繚繞。栗肉煮得開了花,入嘴,糯糯茸茸。再用豬油煎一兩只雞蛋,敲開咸鴨蛋一只,配搭一碗栗肉小米粥,簡直有海天盛筵的排場。除了蛋白質的攝入,人是不能沒有碳水的。總覺著,碳水可以令人快樂,莫非它也能產生多巴胺?
弟弟出差新疆,寄來一點大棗。干吃,刮喉。將棗核祛除,隔水蒸熟,冷涼,入冰箱儲存,隨食隨取。除了桂圓,棗不也是增補氣血的嗎?可惜心手皆不靈巧,不然,搗成棗泥,炕些棗泥餅,解解饞。蘇州采芝齋的棗泥餅,一吃難忘。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已然仲秋了,所有果實逐一成熟。秋食果,是人們一直延續下來的習慣。秋果中,我一直喜梨。
一日晚餐,吃過辣口的臭魚,至半夜,胃腸火燒火燎,翻來覆去,久不能眠。無奈爬起,削一只梨吃下去,勉強將胃火壓住。體虛之人,吃魚,易上火,甚至連牙齦也痛。故,秋天食魚時,一定要記得飯后煮一碗梨湯喝。
看一部紀錄片,說是甘肅蘭州市皋蘭縣產一種軟兒梨。梨林位于黃河岸邊,皆屬嫁接古樹種,一株株,三四百歲年紀。他們每年都要給梨樹刮去淺層表皮,也是一種祛除蟲卵的方法。果實近圓形,秋末冬初成熟。初收乍摘時,黃中帶綠,青中泛紅,果肉較硬,味微酸。將梨貯藏窖內,歷四十余天,果肉細胞發酵軟化,果皮變褐返砂,果味變甜,此期稱為“化心\"或“糖心”。若存至翌年二三月間食用,其味更佳。氣候變冷,果子凍結如石,吃時,需置于溫暖處自然化開或浸泡于冷水中,十余分鐘后,冰殼凝其表面,撈出后去掉冰殼,梨肉揉軟如泥,漿液充盈,味甜勝似蜂蜜,且富酒味。
剛剛采摘下的鮮梨,被當地人吃得花樣百出。一家人圍坐小院,煮枸杞、大棗,梨削皮,切四方塊,加入,稍煮片刻,一碗一碗盛出,當飯前甜點。
由于特殊的地理、氣候,甘肅盛產秋梨,有隴上八梨之說:八盤梨、冬果梨、軟兒梨、蘋果梨、酥木梨、豬頭梨、齊梨、長把梨。
現在物流發達,看完紀錄片,拿起手機搜索,原來,皋蘭縣的梨叫冬果梨。當地人還將梨切片曬干,加入蘭州名產“三炮臺\"中,也是清火之一物。
多年不曾喝到三炮臺了。二十余年前,一位蘭州網友寄贈過這款養生茶。不太嗜甜的我每次泡它時,都要將冰糖挑出,寡喝,一樣滋味殊異。一晃,多年盡矣,故人久成陌路,不知她可好?依稀記得她在電臺工作。
秋燥易咳,碭山梨易得。一只七八兩大梨,沿著蒂部旋出一只蓋子,小心挖出梨核,填滿黃冰糖,蓋上梨蓋,隔水干蒸半小時,待冰糖全部化為水,梨肉耙軟,趁熱,一勺一勺吃下,喉嚨頓時變得溫潤起來,不再干癢難受,連食三日,痰化咳止。
秋分時節,寒濕頗重,飲食上,也要選擇溫和食物,以護脾胃。山藥、紅薯作為最質樸的塊根類食物,最溫腸胃。產自焦作的鐵棍山藥最好,可與老鴨同煨,久煮不爛,口感糯韌。菜山藥,可與肉片、木耳同炒,健脾腎。
早起去菜市,偶爾能遇見老人拎一小籃自家種的紫薯來。全部買下,蒸熟后,微甜而糯,食之噎人,與小米粥搭配,佳偶天成。
秋分后,陽光照射少,人體生物鐘頗不適應日照時間短的變化,導致生理節律紊亂以及內分泌失調,極易出現情緒與精神狀態的不穩定。“傷春悲秋”也就是這個道理。何不吃點果品呢?
等這篇小文收尾,一定要去下一單蒙自石榴。慢慢剝出一碗果粒,朝霞一般的淺粉色系,盛在銀瓷碗中,一如珍珠瓔珞,遑論食它們呢,僅僅單純看著,也是賞心悅目。
秋熟
白露之后,秋風鴿子一般飛,秋草順著風的方向往東傾倒。八個漢字魚貫而出:微風振翅,熟果墜地。四時節令,如四言詩一般古老,仿佛自漢魏六朝來,自帶遠古氣息,蒼老又樸拙。它一年一循環,千萬年,亙古不移。
今年秋天與去歲秋天,并無什么不同,到了這節點,連涼意也是一樣的。
欒樹起了無數黃花紅蕊,一路浩浩湯湯。凌 晨時分,乘了微涼的風,騎上小電驢,上菜市。日 日不輟。
也不為購買什么,就隨便逛逛,沾一身村氣回來,分外有獲得感,精神上沉甸甸的,幾同于布局謀篇一部書稿那么充實。
糖炒栗子正當時。露天菜市間,支一眼煤氣灶,坐一口鐵鍋,大叔揮巨型鐵鏟翻炒栗子。一股特殊的焦猢味飄飄拂拂,是大顆粒砂子被高溫蒸騰出的氣,雜糅了板栗的甜香氣,利箭一樣直沖鼻腔肺腑。這樣好聞的氣息令整個菜市瞬間升華,有那么點酒紅燈暖的慰藉感。
畢竟是秋天了,清晨的空氣里彌漫夜露的 清涼。
栗子暗紅飽壯,于烏金砂叢中翻涌,忽地 “砰”一聲,一顆栗子裂開一道豁口,橙黃栗肉乍 出,叫人不得不咽一口唾液….
糖炒栗子,最能代表秋天的憨厚之味,微甜中蘊藏著鄉氣,粉糯糯的,吞快了,還噎人,村里村氣的,如若回到童年一一所有秋天都是明晃晃的,有琉璃的質地,叫人一把接住,穩穩抱于懷中痛惜。
二O〇〇年,初來這座城市落腳。去樓下超市,買一口鐵鍋。當路過生鮮區,忽而眼前一一栗堆高聳,如山壯闊。驚愕不已,價格也便宜。曾經定居的小城,地處江南,栗子極少,且價昂。我一向節儉的母親,每臨秋天,只舍得買一次栗子,與小仔雞同燒。總不煞饞,想而不得的遺恨……
當日,闊綽地稱回三四斤,慢慢剝出,與大米同煮,連食三餐。
初開火,一切均不稱手,茹素一周,身體到底扛不住,發出哀鳴。去菜市拎回一只雞。雞販教我:什么也別放,兩片姜即可。我不聽她的,整只雞擱進電飯煲,慢煨,末了,又添一把栗肉。雞肉總不酥爛,湯飲畢,栗子食盡,加水重燉…一夜一夜,坐在巨大飄窗臺上望向外面的霓虹,思考接下來的路,該怎樣走。
這一晃,過去許多年,當時的自己可真年輕。讓同事幫忙去遙遠之地買一張席夢思,同事請自己同鄉一起拉過來,我在小酒館招待他們。去商場挑選電熱水器。買自行車,配最貴的鎖,末了,連車帶鎖一起被偷。巨大的床單被套,浸泡于浴缸中,拿腳踩,用手搓 年輕真好,使不完的力氣。
后,離開原先雜志社,稿費單總要慢兩月抵達,必須一趟趟跑回老地址取。我天生不通世故人情,只曉得買些水果送給物業工作人員以表答謝,敦知惹惱主管。后來,每當匯款單送達物業處,那人便告知郵遞員,此人不在,讓直接退回。再去郵局耐心交涉,不定期前往郵局直接取回。
一位供職于出版社的網友請吃飯,我就近挑家普通小館,服務員已經布下碗筷,倒了茶水,他嫌寒椮,改去“江南春”,我吃到了最美味的鱖魚·
故,每年栗子上市,回憶里遍布陣陣秋意,讓我重回三十歲,仿佛又活過一遍。回望年輕時,不比當下白發瀕增,軀體零件斷崖式崩壞。
在這座城市,一居二十年,確乎不曾離開過。實則,并非有多熱愛它。我的生活半徑逼窄,居所、單位、菜市三點一線,于方圓四五公里地界離群索居。
去菜市,可見最多的陌生人,囂噻,嘈雜,凌亂,又給人安慰一原來,我不曾長成參天大樹,到底是被眼界局限了的。貪戀這小農之景,它總讓我想起童年、故鄉等一些溫馨的所在。
實則,童年、故鄉,只有在文字里才是不朽的。它們并非獨立存在過。
秋分迫近,雞頭果熟成,黑乎乎的,一坨一坨,被芒刺裹了,形如雞頭,故名之。大叔拿鞋底板輕踩,以巧勁左右一旋,頓時開裂,復而用手沿了裂縫撕開,露出石榴籽大小的雞頭米,老了的外皮,硬而黑。嫩些的,外皮黃褐色。取一粒,含于上下牙間,輕磕,嗒一聲微響,白米出,微甜,余韻中略有咸味,久咂,生津止渴。
我可以自一粒雞頭來中觸摸到一條河流的氣息,不論它是皖南的,抑或皖中的。秋水澄澈,可照北雁南飛千里萬里一顆心,遍布遠意。
秋豇豆也上市了。每次遇見,情不自禁蹲下,贊美一聲,并撫摸一下它們。當我說,這菜怎么長得這么好看啊老人淺淺一笑。她的眼里,若有光。
太美了。世間蔬果,何以如此美麗?胭脂紅里挑染一縷縷白,綢緞也織不出的精妙花紋。尺余長,稻草任意系成三兩把,隨意擺在地上圣光閃閃。這樣粗糙人世,卻生出如此獨特的菜蔬,藝術品一樣無匹。
蘿卜苗嫩極,處在初來人世的嬰兒期,高不及半厘米,剛剛抽出兩片小圓葉子,一如骨碌碌的眼,擠擠挨挨于竹籃里。捏幾株聞嗅,辣腥氣淺淺淡淡。十二元一斤,稱二三兩,洗凈,直接涼拌,略加點米醋,入嘴脆嫩微甜,滿頰生香。
大青豆,也是一道不可多得的秋令。
剝出豆米,與肉餅同蒸。最點晴的一筆,蓋一勺豬油。半熟時,加點兒鹽開水。二十分鐘后,豆爛肉香,略微拌勻,吃豆喝湯,鮮掉眉毛。蒸一碟青豆肉餅,炒一盤毛白菜,連吃三餐不厭。
除掉魚蝦蟹鱔羊牛雞鴨等葷食之外,素食界,尤數青豆最為鮮美,不必任何調料,兀自于蒸鍋中涅槃,成就一份清潔之鮮,黛玉般脫塵,是縱然于寫作上歷練三十年,我也形容不出的鮮。
可惜,市面上再也不見懷遠石榴,那樣獨特的淺白、淺粉色系籽實,珍珠瓔珞堆滿一碗,整個家都升華了,是異樣的美。
路邊皮卡拉過來的,盡是突尼斯軟籽石榴,剝開,一如蚊子血,拍死的蚊子血。入嘴,一味傻甜,不比懷遠石榴甜中含酸。那才是真正的水果味。還有蒙自石榴,再也難覓影蹤。
蘿卜、冬筍及其他
俗話說:蘿卜進門,藥鋪關門。
到了冬天,童年味蕾的記憶迅速復蘇,我格外喜食蘿卜,日日吃它也不厭。
好蘿卜可遇不可求。要早起,遇上了,一次性買上四五斤,帶著泥王的,儲存于冰箱,隨食隨取。蘿卜形如乒乓,對切四瓣,與豬前胛同燒。露天種植的,遍浸寒霜,一煙即爛。先在大鐵鍋中熗炒一兩分鐘,去除辣腥氣,再移入沙煲,小火咕嚕咕嚕開飯前,不放鹽,先盛半碗吃吃。末了,蘿卜湯澆于飯中,嘩嘩而下,無上滿足。午餐剩下的,晚餐熱熱,味道更正。
牛羊肉大面積上市。買一根牛筒骨,店家以電鋸切割成三四塊,回家熱水燙去血腥氣,投入高壓鍋中,加幾片老姜,最后一定記得切五六只小蘿卜進去,半小時即成。揭開蓋子,蘿卜塊悉數漂浮湯面上,也是先不放鹽,將蘿卜撈出單放,牛骨髓掏出來,拌入蘿卜中,一起食用。輕輕一抿,嘴里唯余一腔水,蘿卜早成繞指柔,雜糅著牛骨髓糯糯的口感,細如豆沙。末了,才將這一鍋好湯入鹽調味,涮各樣蔬菜。
所謂冬鯽夏鯉。這個時節,野生鯽魚口感偏甜,適宜煲湯,七八兩重,兩條。寬油煎至兩面焦黃,加開水,猛火狂燉,一霎時湯白如乳,再加一勺豬油增香,差不多時,匯入蘿卜絲。魚生火,蘿卜絲性寒,兩兩中和,喝下去便滋潤了。
周末,去露天市集,一溜兒全是市郊阿姨們種出的有機菜。正徜徉著,忽地,一位阿姨招攬我:你看看我的夢卜,比我長得還美,買一個吧。循聲而望,這不是心里美嗎,瞬間被阿姨樂觀的性格感染著了,挑了一只。記得這種蘿卜是用來涼拌的。
世間可還有什么塊根類蔬菜比心里美的顏值更高的?到底是艷絕孤城,橢圓外形,胖胖憨憨,單薄的外皮綠如翡翠,心子里遍布錦繡,夢幻一般的深紫,仿佛可以點燃整個寥落的冬日。
回家,將刀在青條石上來回磨了幾磨,坐陽光里,耐心切這心里美,先片成薄如蟬翼的大片,再壘成斜坡,切細絲兒,撒兩勺白砂糖,拌入醋、麻油,靜置一會兒,再吃,透心的寒涼,脆甜如柿,辣腥氣細細淡淡,真如童年的蘿卜滋味。
小時,圩埂上放牛,渴了,隨便去誰家蘿卜田,挑最大只,拔三兩棵,小河里洗洗干凈,自根部將蘿卜皮一拗一拗撕開,徒手抓住碧綠的蘿卜纓子啃食蘿卜,微微的辣腥氣將甜味縈繞著,殊為解渴。末了,蘿卜纓子連著蘿卜皮高高拋向小河里,流水浣浣而去了。
大人云:一棵蘿卜三泡尿。可見吾鄉特有的白夢卜,水分之足。
徽州地區的蘿卜也好,正是寒冬一品鍋的主要食材。切滾刀大塊,埋入砂鍋最底層,依次放干豆角、黃花菜、五花肉、蛋餃等,澆上高湯,頂沸,炭火溫著上桌最好窗外大雪紛飛,室內三兩好友,圍坐一爐,各人抿一小口黃酒,伸公筷去砂鍋最底層,夾出一塊塊蘿卜,其滋其味,沒齒難忘。
有一年冬天,家人得了一箱沙窩蘿卜。皮肉皆青色,無非涼拌,甜如脆梨,少了辣腥氣,品格上稍遜于心里美,我不太愛。
據說,常州有一種紅皮蘿卜,制成蘿卜干,下酒,一絕,不曾品嘗過。
恩師贈我若干冬筍,徽州山區出品。坐陽光里,剝了四枚,筍衣如金,在手里一片一片?簌而下,微響如雪落,亦如青筍拔節聲聲。提前買回半斤黑豬咸肉,大火煸香,匯入焯水后的筍片爆炒一兩分鐘,移入砂鍋中。另一只砂罐也不閑著,事先燉一根新鮮肋排,煨出的高湯加入筍中,小火咕嚕咕嚕…關掉抽油煙機,讓這鍋腌篤鮮的香氣飄滿整個屋子,走到哪兒,均能聞見。所謂美食,不僅僅在于口頭的享用,更在于事先的等待,等待過程中香氣的洋溢,構成著美食交響的漫長前奏,勾引你的唾液大肆分泌,何嘗不是一種享受呢?
午餐,配一碟涼拌心里美,獨獨一鍋腌篤鮮便已足夠。飯罷,最不能忘記的,舀半碗腌篤鮮的湯喝下去。此湯,區別于鯽魚湯的牛乳色,轉向藍田白玉一樣的透徹,有律動感的,入嘴糯粘,浸潤了筍的清甜、咸肉的至鮮。
做腌篤鮮,三年的徽州陳腿更好,咸肋排次之。陳腿如明月佳人,可遇不可求。黑豬咸肋排,頗貴,四十八元一斤。故,咸肉才最暖老溫貧。
你說這遺世獨立的筍,何以要以不入流的糟咸之味來配呢?豬肉由于鹽的加入,更加激發出一種鮮的物質一氨基酸。筍原本是沒有什么滋味的,妙玉一樣的脫塵,偏偏要了入世的咸鮮之物,大雅大俗,攜手共進,相互成全出這么一道美味,值得整個冬日饕餐。
冬筍未破土,仿佛涉世未深,不曾披瀝自然界中的風霜雨雪,口感清甜,酥脆無渣。一片一片,無以震足,咀嚼它時,口腔內發出咕吱咕吱的微響,好比遠方有人踏雪而來…
這冬筍,正是我一年年要歌頌的黃金。
不僅可用來做腌篤鮮,還可與雪里一起,切幾兩肉絲,熗幾顆小米辣,炒一盤雪菜筍絲,早餐佐以一碗白粥,抑或下一碗細面,澆頭正是這辣乎乎的雪菜肉絲。
準備存兩枚起來,留待周末包一點豬肉筍丁餡的餃子,再加一斤薺菜。
有一年深秋,在紹興一家酒店,吃到幾枚生煎,肉糜中同樣有咕吱咕吱的微響,正是筍丁發出的,那是我吃過的最美味的生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