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地詩篇

時光未曾圓滿

寺已修造了幾十年

如今還是一些高低的石墻

墻基里，膚色黑的男人

背慣了木桶腰身彎曲的婦人

默不作聲地搬運著石塊

這是藏地，諸事不急

修造一座寺廟必需的不都是石塊和木頭

是周而復始的黎明到傍晚

是時間 需要逝者的祈禱

一些人老去，而一些女子新鮮地孕育

一座寺的矗立還需要這些

是青稞還需要更飽滿的成熟

煨桑所用的側柏長得高大

是因為還有些風雨尚未過去

一個神秘長者遲遲的歸來

是一切不能提早，時光還未曾圓滿

南木特藏戲*

身著古老服飾

也有百年前的現代改良

（有人戴著墨鏡

也有人穿著儀仗隊的服裝）

戲中人輪番走動，站定

說著我聽不懂的話語

雨，不大不小下著

他們格外認真，似乎是因著

雨水的不斷降臨而格外認真

他們動作笨拙，并非專業

他們轉身的時候，穿皮靴的男子

是抬起腳，筆直，夯一樣地重重砸下

他們有尊貴的人，不明身份的華貴女子

也有的不知道是什么人

那些雨水也似乎并沒有淋在他們身上

（雖然其間不斷有人出現

用木鏟鏟去那些地上的積水）

但他們格外認真，像是真實的自已的生活

似乎不停落下的雨水是虛構

戲棚、草原也是戲中的虛構

只有他們，演示著這片草地上

真實而古老的秘密

*南木特藏戲：甘肅甘南藏區一種有劇情的說唱并帶有舞蹈的藏戲。不同于西藏的藏戲，演員除神怪外，一律不戴面具。

草地晚餐

你們這些外地人，就這么急著嘛

那人生氣地叫噻著

（他腰間別著的刀子一動一動）

你們就不能等到天色再晚一些嘛

你們就這么急著嘛

你們就不能等著，等著草地涼下來嘛

羊群還沒有吃好草嘛，肚子還餓著呢嘛

唉，你們這些急急慌慌的外地人

馬蜂

佛殿里，奄奄一息的馬蜂

不知哪一陣的風把它吹了進去

翅膀已然悄悄枯干憔悴了

（黑黃的條紋是心理學上的警告色

它自己哪里會知道）

它尚存一息，最后一息

有誰會注意到，誰擦燃火柴點燈的手指

味的一聲，多像它的小小心臟，突地一跳

它最后的歸處，是哪一處泥土

不啊！誰看見了它的死亡

誰的眼神，就是安息了它的慈悲的泥土

深秋，草地上的馬

草地上

有好幾匹馬，遠處茫茫的，還有一些

近處的幾匹，似在等我過去

它們頭上身上粗硬的毛皮

像是深秋的干草

它們靜靜站著的時候

身上就披著一層這樣的干草

秋風浩蕩

草地茫茫

這粗硬的毛皮也確乎是干草

草原深秋寒風驟起

那些粗硬的干草就這樣

終于成了它們身體的一部分

下雨了

下雨了

我知道我還沒找到我的愛人

我不能留在那座山上雨中遠遠地

我只是路過是一對孤零零的羊角

雨大了

起霧了

草原看不見了

看不見還是再看一眼

雨水里啊

會有愛人清新濕潤的氣息

歸途中那些架子上的干草

雨停了以后

要好好晾干啊

燈燭閃爍的幽暗里

一塊不知年代的石頭

浮動著一只白海螺

僧人誦經的長坐墊

酥油的氣味，是暗褐而朱紅的

我經過的時候深深看了一會兒那塊石頭

出去的時候也是一樣

有人撫摸，我知道我不能

我落下去的手又將如何空空抬起

我知道我是獨自出門

依舊要一人回來

路過那座山

我只是偶爾路過

那座山偶爾想起

我知道我不能留在山上

不能上山

我也不敢深想

我只是想了一下

我知道只要我一旦想要留在山上

一旦

就真的留在了山上

雨中的美仁草原

出門前就下雨了

不知道我們是去看雨還是去看草原

雨中的草原霧蒙蒙的

綠得叫人沒辦法，綠得叫人心里

有一種淡淡的絕望

雨中的牦牛低頭靜靜吃草

就像習慣了陽光和大雪

它們早已習慣了落在草地

也落在身上的雨水

遠遠望著，我不知道說些什么

像是人類第一次遇到

看見與世無爭的安然的它們

而羞慚地說不出話來

迭部遇到的矮夫婦

那么矮小，他們的身高

只有一米三或一米四的樣子

常人世界沒有他們的匹偶

可能只是某個傍晚草地上偶然遇到

他們如何遇到如何愛

或者無所謂什么是愛

此刻，他們走在狹長的小街上

安詳也有點笨拙地拉著手

他們有七十多歲了吧

他們也不好看，甚至是有點丑

（我知道他們不會死于死亡

只會死于比漫長更漫長的歲月）

可他們緊緊拉著彼此的手

那略略羞澀不安的眼神里

似乎在說：你們是你們，我們是我們

草原之約

致阿信

這一次我們要走得更遠，你說

有些荒僻地方可能偶爾聽說過

也有一些，聞所未聞

那些地方可能野草和風知道

海子和牛羊知道

但它們低著頭不肯說與我們

萬一，我們哪一天經過

別說話啊，千萬別驚擾了

那荒古以來就沒有名字的地方

我們帶去的塵埃別驚擾了

那些神都未曾命名的地方

神都未曾去過的清凈地方，不可驚擾

霧中草地

雨停了，草地那邊

有從哪里過來的一匹馬

霧中，濕漉漉的草地朦朧浮動

這邊草坡邊緣，昨夜大片坍塌

裸露出夾雜著黑褐泥土的尖利碎石

桀驁不馴的骨頭一樣的草根

長而蕪雜

幾匹低頭吃草的馬，偶爾抬頭

似乎在等待，在預謀，在聽著

這邊赤裸的草坡

會再次大面積地坍塌

而它低著頭的時候

也似乎對這將要發生的一切

渾然不覺

草原遇雨

忽然——下雨了

草原空曠，無處可躲

而那些牦牛在雨里，沒下雨一樣

遠處，更遠處

還有一些牦牛

跟漸漸大起來、更大一些的雨水

跟雨水一起

就要模糊地消失

而我沒看到一個牧人，沒看到一座白塔